皓月当空,去往别庄的路却越来越暗,间或出现一盏光亮摇曳的灯笼。
时已六月末,杭述稳莫名感到一阵冷意。
她垂眼观察着班弈先惨白如纸的手,突兀地问道:“传闻是真的吗?关于抱香坡的那些。”
少许理智正在回笼,杭述稳紧了紧心弦。
如果班弈先果真是十恶不赦的厉鬼,因果循环,杀人偿命,她是做不到包庇他的……
耳畔安静到只能听见马蹄声,班弈先贴在她颈侧,似乎想了想,才说:“一半是真,一半是人云亦云传错了话。怎么突然问这个?”
杭述稳的眼睛湿湿的,正想问他哪件事是真,哪件事是假,班弈先口风一变,又说道:“你不是要看生辰礼?不妨猜猜看,我要送你什么东西。”
杭述稳哪里还有心思管这些,能让人借尸还魂的高人肯定很厉害,她忍不住在心里设想出一幅画面:一个仙风道骨的高人,把班弈先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还说他残害良人,要让他魂飞魄散。
她不敢想了,擦了擦额头上根本不存在的汗。
班弈先等不到答复,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杭述稳心不在焉道:“只要你一心向善,送我西北风我也喜欢。”
怎么还和向善扯上了关系?
班弈先失笑道:“那不行,我可没这么窝囊。”
杭述稳只是淡淡“嗯”了一句,不再说话。
班弈先盯着她的侧脸,若有所思。
*
别庄新建了许多亭台楼阁,他们坐在马背上看不见塔身,守门的老仆拿上钥匙开了门,其余杂役听到动静,不多时,别庄就被一片灯火照彻,亮如白夜。
杭述稳惊叹于眼前的雕梁画栋,复杂的心情得到了一丝缓解。
“难怪你拦着我不让来,原来是偷偷准备这个呢。”
如此美轮美奂的庄子,杭述稳毫不吝啬她的夸赞。
“谢谢你,这份生辰礼我非常非常喜欢,比去年那个还要喜欢。”
最后,她还不忘心虚地说:“我们从城中搬来这里住吧,亲近山野,颇有几分闲情逸趣呢。”
她话里话外都在传达一个意思——不想让班弈先回家。
班弈先像是察觉不到,带着她继续前行。
“别庄早就在你名下了,我送你的生辰礼不是这个。”
杭述稳掩饰住惴惴不安,被他牵着手七拐八拐,走了许久,身后的仆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视野陡然一亮,迷宫般的折廊后,竟然是别有洞天。
古色古香的宝塔焕然一新,莹白粉蕊的牡丹如瀑布流泻,从高不可及的塔顶,绵延到她脚下的台阶。
绽放出的荧光如梦如幻,令下弦月躲进云后羞惭。
杭述稳反握住班弈先的手,良久,才困惑道:“我是不是没睡醒?”
班弈先执起她的手掌,在唇上贴了贴,笑道:“当然不是。”
“可我没有闻到花香,只有梦里的花才没有香气。”
杭述稳越说越急,捏着掌心强迫自己醒来。
有人要抓班弈先,班弈先可能会死,她竟然还在睡觉!
快点醒过来!
“我也没有办法。”班弈先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常,抚平她的掌心,蛊惑道,“覆雪塔生来就是为博美人一笑,美人不笑,它不肯吐香。你试着摸摸它呢?它应该很喜欢你。”
杭述稳弯下腰,颤抖的指尖轻轻触碰了下柔软的花瓣。
俄而,渗透雪意的冷香四溢。
与班弈先身上的牡丹花香如出一辙。
古塔如覆白雪,不远处便是曾有覆雪塔遍野的抱香坡。
至此,杭述稳才明白为何此花名为“覆雪塔”。
置身熟悉的香风里,她不由地想起,在白雪苍茫的抱香坡前,她曾抱住过一只小羊。
心心念念的奇花近在眼前,杭述稳却没有太大的心思欣赏。
她前行几步,站在花间,过往被忽视的事情如珠串线,她将之从头到尾捋了一遍。
杭述稳回首看向班弈先,他在月下静立,面含笑意。
她动了动嘴唇,却挤不出半点笑容,无法将他与一只纯良的小羊联系起来。
“班……”
班弈先摘下一朵覆雪塔,花在他手中开得愈发鲜艳。
杭述稳吸了一口气,“传闻中,覆雪塔是一种在寒九天绽放的奇花。”
“只要你想,它可以盛开三百六十五天。”
班弈先将牡丹簪在她鬓间,语气断然。
被他无意间蹭到了脸颊,杭述稳没有追问覆雪塔是如何培育出来的,但她无比笃定一件事。
“你一定费了很大的功夫。”
如果动动手指就能让覆雪塔再现于人世间,在班弈先察觉到杭述稳对覆雪塔产生兴趣的第二天,她的房间就该被覆雪塔摆满。
若是轻而易举,何必等待四年?
班弈先没有反驳,也没有点头。
实现妻子的每个心愿,是丈夫的分内之事。
如果他点头,就从履行一份责任,变成了邀功。
“但我知道我会成功的,别人不可以,但是我们可以。”班弈先为杭述稳理了理额前的发丝,强忍住吻她的冲动,缓慢道:“稳稳,覆雪塔就是因我们而生的。”
他身上的香气比覆雪塔更能让杭述稳安心,她不禁展开奇思妙想,也许那个道人搞错了,占据班弈先身.躯的不是什么厉鬼,而是一株纯洁无瑕的覆雪塔。
*
班弈先对杭述稳一向言听计从,此夜,他们宿在了别庄。
杭述稳将鬓边的那朵覆雪塔放在盛满清水的银缸中,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脸无精打采。
班弈先挪到她身边,两只手捧花似的捧起她的脸,“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杭述稳眸中水光潋滟,“没有。”
说完,她就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背过身去,留给班弈先一个笔直的侧影。
在这具躯壳中呆的久了,鬼也渐渐与凡人无异。
杭述稳的避而不谈,让他心生慌乱。
班弈先贴过去,循循善诱道:“稳稳,告诉我,你知道了什么?”
杭述稳沉默许久,直到身后没什么动静了,她才小心翼翼地偏过眼,不偏不倚正好与班弈先四目相对。
班弈先担忧地注视着她,眉间愁绪满结,还有几分茫然与失措。
杭述稳很久不曾见过他露出这般神情,鼻腔泛起酸意,抬起一只胳膊挡住眼睛,哽咽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对我很好。”
她从小到大做的最大的坏事就是上房揭瓦,她不想让深爱的人受到伤害,但她更清楚,她的爱人并不无辜。
杭述稳抹了抹泪,眼前还是花花的,看不清班弈先的脸。
“你对蒹葭也很好,对丹青也很好,对表叔表婶也好,公爹夸你有担当,婆母夸你孝顺……你对所有人都很好。”
“我相信你是一个好人,但犯了错就是犯了错,千万不能一错再错……我以后不吃鸡鸭鱼鹅螃蟹大虾了,吃斋念佛,只做好事,我们一起积德行善,你别害怕,我会陪着你的。”
她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加上时不时的哭泣,听起来像是胡言乱语。
班弈先手忙脚乱地擦着她的眼泪,杭述稳坐起来,对他说:“等天一亮,我们就回家去吧,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就算、就算……”
杭述稳泣不成声,泪水打湿了班弈先的中衣。
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能在心里悄悄地说:
如果你真的杀了好人,只要改过自新,行善积德,求得谅解,千百年后也总有机会再度投胎的,我下辈子、下下辈子还等着你。
班弈先叹口气,胳膊一伸,把她紧紧抱在怀中,无奈道:“都快天亮了,你不睡觉吗?”
杭述稳闭上眼睛:“睡呀,我睡了。”
过一会儿,她又翻身坐起来。
看着她肿成核桃的眼睛,班弈先揉了下眉心,说道:“你哭成这个样子,我心不心疼姑且不提,明日让花府的人看见,我会被丢到赵王河里喂鱼的。”
杭述稳伸直两根手指按按眼眶,又来回捏了捏眉毛,班弈先伸出凉凉的手为她冰敷。
眼睛总算消了一点肿后,杭述稳视死如归地躺在了外侧,像一只英勇无畏的小鸡。
“今夜我守着你。”
班弈先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体贴地按揉着她的肩膀,又倾身贴住她的耳朵,“你知道了对不对?”
杭述稳紧绷着脸,不说话。
“我是鬼。”
“我知道,你不是班弈先。”
二人异口同声,故作轻松的语气大同小异。
杭述稳没想到他如此直白,被一个“鬼”字吓得身躯一颤,班弈先与她十指紧扣,徐徐问道:“我不是班弈先,那我是谁?”
“你是班香。”
杭述稳盯着床沿。
她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看见一张鲜血淋漓的脸,或者是腐烂生虫的身躯。
但其实什么都没有。
班弈先……现在该叫他班香了,他干爽整洁,面容清丽,只是目光更暗,鼻梁上的小痣变得更黑。
杭述稳鼓起勇气去看他,用另一只手挡住他艳丽如血的嘴唇,不让他说话,自己却箩筐倒豆子似的语速飞快:
“如果香香是你,收下我香囊的是你,与我互通书信的也是你,那我就没有嫁错人,我想嫁的人,本来就是你。”
她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毅,“我喜欢的是你,无论你叫什么名字。”
“所以,班香,我要你明白告诉我,你究竟有没有酿成大错?”
这一夜,稳稳大王流的眼泪比以往三年都要多。
班香的脸色又白上几分,看向杭述稳的目光又暗又沉,二人脸贴着脸,却只有杭述稳一人在呼吸。
“稳稳,别为我担心,更不必为我哭泣。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是恶人,如果有人要抓我,必定是误会了什么。我们不会分开的——没有人能将我们分开。”
杭述稳的眼泪更加汹涌,死灰一般的心又点燃了星火。
“那明日一早我们就回家,将来龙去脉说清楚。解开误会。”她轻轻怕着办香的脸颊,“你不要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班香一派从容淡定,丝毫没有害怕的意思。
“我也会一直陪着你,这辈子,下辈子,永远,永远……”
还有一点儿,今天必完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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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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