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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杭述稳将脸埋在香香的背上,它的羊毛像是一团绵软的白云,还香香的。

她越摸越爱不释手,鼻尖生出痒意,没忍住打了一个喷嚏。

杭述稳掀开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又做梦了?

她展平袖口,金线绣出的牡丹更加栩栩如生,绽放着盎然生机,散发出馥郁的花香。

不敢再看,两手紧紧攥住袖口,杭述稳的视线向塌下一扫。

绣鞋上的珍珠变得圆润盈亮,光彩照人,鞋面上无端多了几朵银丝牡丹,竞相逞美,斗色争妍。

杭述稳假作不知,穿鞋下床。

腰一弯,红色的剪纸小像就从她袖口里掉落出来。

杭述稳:“……”

既然是做梦,怎么会有这张小像?

她的面色极快地变了一变,等再抬起头时,已经看不出任何异样。

杭述稳找来一张纸,在上头写下:仅夹袄、鞋面,绣有牡丹。

再三检查身上每件衣物,确认无误后,她将纸折好压在了枕头下。

用过饭后,府上门客前来催请,杭述稳起身目送表叔去处理公务,剩下几个女眷再次看望过姑奶奶后,就围坐在偏厅内闲话。

宋厘微与表婶聊得很是投机。

杭述稳适时说道:“今日入城时,我看见了一匹好俊俏的枣红马,颈上坠着个银络子,觉得挺新鲜。”

她脸上笑着,唇边漾出两个梨涡,心里却在悄悄盼望着有人能反驳她说的话。

“那是良意县主的爱马。”

表婶说。

她嗓音温和,杭述稳却觉得毛骨悚然。

她从来没有来过曹州,怎么会平白梦见什么县主的爱马?

不是做梦,也不是游魂。

她真的中邪了!

杭述稳想起来了。

她在姑苏穿的那件嫩黄色夹袄,就绣着白色的牡丹花样。

缘何会记成宋厘微不喜欢牡丹呢?

她想起来,各种志怪故事始终奉行一个原则,即“不知者无罪”。

一旦察觉到鬼怪的存在,就很难逃脱它们的掌控。

目前,宋厘微与奶娘对发生在杭述稳身上的事一无所知。

从始至终,鬼怪只围绕杭述稳一人作祟。

反正她们在曹州住不了几天的,很快就要回姑苏过年了。

不会出事的……

杭述稳一遍遍安慰自己,将绣鞋藏进裙摆,不打算将这些怪事告知于人了。

她有一种奇妙的预感,今夜还会有鬼来。

*

是夜,杭述稳紧闭门窗,把剪纸小像烧了个干净。

谁知道这个丑丑的新嫁娘是何寓意?

要不是有香香在,她定然不会收下这等邪物。

中了美羊计了!

她不想嫁给班弈先,难道就想嫁给一只鬼吗?

痴心妄想。

杭述稳在纸上画了两个门神像,一左一右贴在罗帐上。

明亮的烛火给她增添了不少勇气,杭述稳坐在床内放下纱帐,在里面贴满了“急急如律令”,又将白天偷偷折来的桃树枝子一根接一根摆在床铺外侧,把自己围了起来。

做完这些还不够,她安静地躺在床上假寐,用手帕掩住了口鼻。

那缕花香一定有古怪,不然怎么会一日浓过一日?

也许真的香香已经死了,是鬼披上了小绵羊的皮。

可怜的香香。

杭述稳胡思乱想着,烛火忽然“噼啪”作响,霎时熄灭了。

房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可窗外星稀,月明如银。

竟然一丝月光也流不进来。

一道目光沉沉凝视着杭述稳,先是隔窗而望,旋即缓慢逼近。

杭述稳不敢睁开眼睛,变得比身边的木棍还要僵直。

它在生气。

因为她把剪纸小像烧了吗?

她什么也看不见,却能明显地感觉到房梁上坐着一个人。

是谁?

是官驿里的那个吊.死.鬼吗?

饶是杭述稳小心再小心,用手帕紧紧捂住口鼻,丝丝缕缕的冷香还是侵入了鼻腔。

那只鬼站在桌边,冰冷的眼神在装有两颗夜明珠的匣子上简作停驻,又打开那封花柿子写的书信看了一眼。

内容真是情真意切呢。

周遭温度骤然下降,杭述稳登时骨寒毛竖,如同身在冰窖。

她极力控制着忍不住发抖的手指与牙齿,开始盘算猛然拍床而起冲出门外的把握有几成。

横算竖算,都是半成也不及。

鬼似凫公英一般,无声飘了过来。

牡丹花香似乎渗透四肢百骸,杭述稳不禁失神,也许她没有躺在怪异的房间中,而是春日时节卧眠于芳丛。

太真实了,花瓣甚至贴着她的脸左右摇摆。

瞪大眼睛掐了一把手心,杭述稳才在美好如梦境般的幻觉中清醒一些。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开了薄薄的罗帐,色如白纸,惨淡非常。

成千的芳香青丝仿佛生了灵智,争先恐后地钻入帐中,挡住了杭述稳的视线。

宛如冰凉的游蛇,试探着触碰她的肌肤。

好冷。

杭述稳全身颤抖。

“咩。”

青丝仓皇褪却,一只小羊顶开罗帐,对杭述稳歪了歪头,大大的眼睛满溢着纯真温良。

“香香?”

“咩。”

气温逐渐升高,鬼也许走了。

这次不是做梦。

香香没有死,它又救了她一次。

杭述稳环住香香柔软的脖子,蹭了蹭它的脸颊。

月光悄无声息地占据房间,熄灭的烛火重新摇摆起火焰。

杭述稳蹭歪了枕头,露出白天写的那张纸,仅夹袄、鞋面,绣有牡丹。

看着罗袜上绽放的黄色牡丹花样,杭述稳觉得浑身无力。

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

她也会变成一朵牡丹吗?

小绵羊蹭蹭杭述稳的手心,示意她看向开启的房门。

“香香,你是从那里进来的吗?”

小绵羊当然回答不了她的问题,杭述稳抬头看着房梁上龙凤呈祥的绘画,稍一错神,香香就挣脱了她的怀抱,四蹄生风跑了出去。

杭述稳披上外衣起身去追,却一无所获,找不到半点羊影。

她其实想不明白,鬼怎么会怕一只羊?

也许,香香是瑞兽……

为避免无辜者卷入祸端,杭述稳很是小心,不敢惊动花府的人。

等她失魂落魄地回到房中,汹涌的倦意促使她沉沉睡去。

不管怎样,香香还活着。

真是太好了。

*

翌日,宋厘微与杭述稳受邀前去班府。

淡蓝色的衣裙将杭述稳衬托得唇红齿白,发上两只银蝶轻轻扇动翅膀,更为她添上几分灵巧可爱。

班夫人珠围翠绕,是个雍容华贵的美丽妇人。

她亲自等在门前迎接,无惧天寒地冻,倒是出乎宋厘微的意料。

杭述稳才坐下,手上就被套了一个暖玉镯子。

班夫人将她左看右看,越看越喜欢。

“亲家母,不瞒你说。起先我还责怪夫君太过儿戏,轻易就给弈先订了亲,心里如何都不松快,今日一见,这……”班夫人也是性情中人,“咱们快快拟定婚期吧。”

宋厘微想不到她是这个直率性子,一时有些没接上话。

班夫人对身边的一个嬷嬷道:“你去我私库里,把那副紫玉头面取来。”

嬷嬷一脸意外,“夫人,那可是……”

班夫人:“让你去就去。”

原来这站一满屋子的丫鬟嬷嬷,手里捧的都是班府备下的赔罪礼。

班夫人与宋厘微一样爱孩心切,打算趁此退掉这门亲事。

只是……

对上班夫人热切的目光,杭述稳低下了头。

她倒是想过故意扮丑,但宋厘微不许。

班夫人趁热打铁,又对另一个嬷嬷道:“去喊弈先来。”

宋厘微终于缓过了劲儿,开口说:“班夫人,这恐怕不合祖宗规矩。”

杭百川不是说,班氏成亲之前不许相看吗?

“什么祖宗规矩?”班夫人不以为然,也没对她的称呼表现出半分不悦,笑说,“他们死都死了,还管得了活人么?”

宋厘微倒是颇为欣赏她这直爽性格,可哪有大庭广众之下相看的?

她飞速地转动脑瓜,提议道:“等等,不如就派两个嬷嬷与两个丫鬟跟着,让他们在花厅见一面吧。”

杭述稳没有异议。

反正有四个人跟在后头,她与班弈先也不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倘若当着班夫人的面相看,她还真不方便挑班弈先的短处。

*

花厅外只有青红梅花傲雪凌霜,厅内暖香融融,充斥着一种罕见的清甜果香。

班弈先敲门进来时,携来一缕冷气,又隐约有股花香。

起初,杭述稳以为是梅花香气,可待他走近后,她又觉得这股香气很是熟悉。

他穿的是紫金圆领袄,端的是仪表非凡,相貌堂堂。

眼中却藏着几分淡漠与沉郁。

可杭述稳一心思忖着他身上的牡丹花香,压根儿没空端详他的面貌。

二人相互见了礼,班弈先远着杭述稳坐下,像是在刻意隐藏身上的香气。

他越是这样,杭述稳就分辨得越仔细。

他身上的味道清淡许多,仿佛是无意间沾染,与她袖口的香气十分相像。

难道,他也抱了香香?

杭述稳来了兴致:“班公子,你是不是见过一只小绵羊,它的两只眼睛有大大的黑圈儿。”

昨夜香香从花府逃跑后,也许又来了班府呢?

班弈先沉默良久,才语调奇怪地询问道:“……那是你的羊?”

猜对了!

杭述稳摇头:“它我的救命恩羊,却不是我养的,我不知道它的家在哪里。”

班弈先牵动唇角笑了一下,“原来是这样。”

这个声音……

杭述稳抓住了那一瞬而过的神思,疑惑道:“班公子是不是见过我?”

那个在街道上喊“杭述稳”与“香香”的人,与班弈先的声音一模一样。

“没有见过。”班弈先矢口否认,“我认识那只小绵羊的羊倌,你要将它买下带走吗?”

杭述稳不疑有他,毕竟她都能梦见从来没有见过的县主的宝马,梦见班弈先的声音也不是不可能。

“我倒是想将它带走,只是……”她神色低落地说,“从曹州到姑苏,路太远了,它受不住的。”

班弈先视线一垂,“这倒也是。”

杭述稳不说话了,班弈先看着她发间的两只银蝶,视线下移,看见了她脸颊边的两颗浅浅的、小小的痣。

两相缄默,班弈先话锋一转,突然说道:“那只小绵羊受伤了。”

杭述稳神色大变。

“怎么会这样?”

“是呢,伤得很重。”

班弈先细细观察着杭述稳的表情,像是在品呷一口好茶。

杭述稳按捺住心中的急切。

“那它怎么样了?班公子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她动作一大,薄如蝉翼的蝶翅也随之颤动,仿佛下一刻就要翩翩起舞,飞向天边。

班弈先说道:“府上的郎中救不了它,我连夜将它送到了医馆,不过那个老大夫性情很是古怪,这个月不见外患了。所以,你是见不到它了。”

杭述稳好歹放下了半颗心,不再提心吊胆。

“多谢你救了它,你真是个好人。”

她不再喊他“班公子”,无形中拉近了二人的距离。

杭述稳不由地心生感慨,如果班弈先是姑苏人,她一定会和他成为顶要好的朋友的。

这个念头还没下去,杭述稳便听班弈先悠然问道:“那杭小姐打算送我这样的好人什么东西,以作谢礼呢?”

杭述稳要从荷包里掏银子。

班弈先却已然有了目标。

“我看这个香囊就很不错。”

杭述稳侧身捂住香囊,愤怒不已:“狂徒!哪有男子张口索要女儿家的香囊的?”

这么大的动静,站立在厅外嬷嬷与丫鬟恍若未觉。

“你误会我了。”班弈先问,“香囊上的绣花,是你亲手绣的吗?”

“自然不是。”

她才气跑了一个新的绣娘,哪里会绣什么花?

班弈先又问:“这个花样很少见吗?”

明明很常见。

“不少见。”

杭述稳没脾气了。

她险些忘了,这香囊又不是独一无二的,代表不了她的身份。

与它一模一样的香囊,杭述稳有好十几个呢。

是她在逛庙会的时候买的,花样极其普遍,大多姑娘都有的。

班弈先道:“既然这样,你就算将它送我作谢礼,又有什么要紧?”

的确如此,杭述稳将香囊取下送给了他。

“我只是觉得它的香气与那只小绵羊的香气相似而已。”

班弈先又说,“我很喜欢那只小绵羊。”

“你真有眼光。”

听他夸香香,杭述稳心情大好。

“放心吧,待你走后,我会好生喂养它的。”

班弈先许下承诺。

“班弈先,你真是个大大的好人。”

这一次,杭述稳的夸赞发自肺腑。

深更半夜的,香香独自一羊,没去李府,没去张府,偏偏来了班府。

救它的人不是王弈先,不是赵弈先,偏偏是与杭述稳有婚约的班弈先。

杭述稳不得不怀疑,这一切的巧合,是不是香香在保媒。

不知是不是缘分使然,她竟然觉得嫁给班弈先也不错。

班弈先玉树临风,相貌上佳。

表婶曾说过书院山长对班弈先赞不绝口,由此可见,他才华上佳。

他还亲自送香香去医馆,人品上佳。

他说喜欢香香,品味上佳。

宋厘微与班夫人相谈甚欢,回花府的路上依旧笑容满面,有意无意地打听杭述稳的意思。

杭述稳看出来了,班弈先的娘,也上佳。

她思来想去,觉得这门亲事也许可行。

宋厘微抚掌而笑,“真是皆大欢喜。”

*

启程回姑苏那一日,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杭述稳坐在马车里,车厢内被各种玉石珍宝塞得满满当当。

枯枝掩映间,抱香坡上有一道瘦影撑伞而立,目送马车远去。

待马车没影了,他又望着雪地上的车辙沉默不言。

青衣书生的鬼影在阳光下显得有些透明,直到听不见马蹄声,他才伸了个懒腰,叹息道:“终于走了。”

终于不用配合班香演什么英雄救美的戏码了。

他是一只新鬼,演起戏来很累的。

班香腰间环佩叮当,白日里发不出什么声响。

青衣书生注意到,今日他身上多了一个香囊。

绣工稀松平常,花样也不甚漂亮。

青衣书生惊疑不定,班香的眼光何时差成这样了?

班香手里还握着几颗糖,若被杭述稳瞧见,定会发现这些糖果是她入城那天分给马夫和护院的。

不知怎么落到班香手里了。

一个面容狰狞的恶鬼挤上前来,调侃道:“班香,你什么时候改名叫香香了?”

班香懒得侧目:“丑东西,离我远一点。”

恶鬼讪讪,却不敢表露出丝毫不悦,只敢在心里偷偷咒骂。

就你清高,你扮小绵羊,你半夜爬人房梁,你还偷班家小公子的皮囊。

死鬼,收收味儿吧,牡丹花香恨不得跟着人飘到姑苏去。

像是知道恶鬼在骂什么,班香似笑非笑。

“我可不像你一样没人要。”

众鬼:“……”

谁要你?

人家都不知道你是谁。

长得美,想得也美。

班香看向半坡上的纸车纸马与纸人马夫、护院,淡淡吩咐:“烧干净。”

众鬼连忙点头。

再回首,抱香坡上已经不见班香的身影。

空余一缕清幽香气。

鬼:老大,她怎么叫你香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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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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