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十二人。
拂羽煦立于林间,袍摆隐隐渗着血迹。
他一手以剑为笔,于虚空中画下今夜第四个阵法。另一手垂在身侧,而卷动的袖摆处飞出无数纷乱的黄色符纸。似倒飞的枯黄落叶,亦似扑出的蛾。
最后的绞杀。
……
月色极薄,惨淡而森凉地抹在天际。天穹倒扣,将层林压在窒息的黑暗中。风从永夜里穿过,枯脆枝叶摩擦之声像是鬼魅轻巧的步伐,一步步移了来。
拂羽煦拄着长剑半跪于地,不住地咳着,咳得满口咸腥。
他抹去唇边的血迹,艰难地站起。身影单薄纤细得似可立时被风吹去,却又有着一种悍然的稳,沉凝在夜色里不可撼动。
风带来血腥的气息,肃杀沉重。拂开鬓发时却是温软的,露出少年如雪的容色,轮廓秀得惊人。
头顶忽而传来一声轻笑。那笑意里似有杀气,无形无质又无处不在,于音节中起伏、在花木里藏匿。
拂羽煦缓然仰头。
一株孤松上斜斜倚着素衣的男子,垂落的袖袍逸散在风中,载满碎银般的月光。他在那细而脆的树枝之上,令人感觉轻得像一团云。
拂羽煦的眼眸清亮如九天之上未被浮云遮盖的日色,那男子的眼眸深沉如八荒之外翻卷不休的汪洋。那日光照上汪洋,一半被水面反射,跃动万千银鳞。一半下澈,似要探进那水中不为人知的阴暗之地,将最深的前尘往事铺展面前。
“你是谁?”
虽然这三个字几乎是叹出的,却又有种沧桑里沉淀后的稳,底下压着一抹极轻极难察觉的无措与惊惶。依稀能听出少年音色清雅,令人想起风吹过琼楼玉树发出的琳琅之声。
“我?”
那男子轻捏着自己的指节,修长的十指上缠了无数极细的白线。那线看似缠得杂乱,仔细看去又隐约能窥出一点章法。
“一个误入阵法的偃师罢了。”
拂羽煦张了口欲说什么,却在钻入的空气刺激之下连咳数声,只觉喉中腥甜。
“误入么……”
他横起长剑,剑身依稀淌着血迹,比先前却又淡去不少。草丛中只有几丝剑尖擦过留下的红痕,余下的血迹则不知所踪。
毫无疑问,它们被吸入了剑身之中。
“为不殃及无辜,布阵前我引了那些人的血。”
眼前的男子必是有意入阵,只是拂羽煦想不明白他此举的用意。
月色森凉,薄云散乱,星光黯淡得几乎不可见。林间符纸纷飞,如倾世一舞。拂羽煦以长剑支着疲惫不堪的躯体,剑身血迹殷红。
“你体内真气可勉强维持阵法雏形,却不足以支撑此阵运行。你明知强行运作下去只会七窍流血而死,却不管不顾地要拼个鱼死网破。”
男子没答,转而一语点破拂羽煦的现状。
他好整以暇地理着手中白线,眸子落在眼睫投下的阴影里愈显深邃。
“何必呢?”
拂羽煦道:“我不能落到那些人手上。”
他的血、他的骨,哪怕被人偷得半点,都能开启那不该现于世的禁忌之地。
男子掀起眼睑,瞥了他一眼。只一霎,目光又落到手中缠绕的线网中。这一霎短暂如星火一瞬,这一霎又漫长如光阴千年。
“可你想活下去。”
拂羽煦咬着牙,没答。握着剑柄的手骨节发白,唇线抿得像一柄薄薄的刃。
拂羽煦,字缉熙,为大胤朝亡国太子,亦是大胤皇室最后的血脉。他十五岁那年大胤覆灭,这是他逃亡人间的第四年。
这次来了百余人,他分了四批带入阵中绞杀。那些人单独拎出来没一个能算他的对手,奈何对方胜在人多。
他何尝不想活下去?他才十九岁,尚未弱冠,正是人生最好的时候,却要因那些本与他不相干的闲人杂事,葬送少年韶华。他又岂能甘心?
天下之大。西域的黄沙古迹、江南的风月烟雨、北疆的琼楼玉宇、东瀛的碧波万顷,诸般美好事物,他都还没见识过,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可他又清楚自己的存在从根本上就是个错误。自大胤亡国起,世人便不再需要他了。反而是他的骨血能成全某些人的贪妄,从而给世人带来难以磨灭的伤害。只要他尚存活一日,潜在的危害便不能去除。
所以,若是不得已,他还是得死。
他拂羽缉熙,不是那种为了苟活而出卖自己骨血的小人。
“若我说……”
长风寂寂,男子长眉挑出亮丽的弧度,眉下深邃的眼眸、挺直的鼻梁精致中有种恰到好处的清艳与华美。
“若我说我能救你呢?”
双目交视,仿佛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涌动。
——若我说我能救你呢?
他们非亲非故,只是偶遇的生人罢了,顶多能算得上有缘,多了便没什么关系了,拂羽煦不觉得那人会平白无故救他。
那么,那人为何救他?
拂羽煦的脑海中掠过无数可能性。
单纯的路见不平?
与那些人本就有仇?
图报?
拂羽煦思索须臾,觉得还是图报的可能性最大。
“你想要什么?”
拂羽煦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被惦记的。只是若是能活下去,若是那人的要求与那禁忌之地无关,要什么他都给。
男子幽幽叹了一声,生出一种浅浅的无奈。
“我救你,难道非得从你那里要走什么?”
他翩然落了地,姿态极轻,像一点单薄的雪,或是一枚翩跹的叶。一样连着白线的东西从他的袖中滑落,依稀能辨出一个小小的人形。
他移过去,看起来步子不快,却刹那到得近前。拂羽煦眼底压着一抹警惕,却站着没动。
拂羽煦是阵主。若是杀了他,所有人都得死。眼前的男子必定明白这个道理,故不会对他有性命威胁。
那么,若是那男子同追他的那些人一样,要捉了他去,取他骨血呢?
若是如此,便无从防备,只有拼个鱼死网破了。可不知为何,拂羽煦心底有一点不知怎么来的直觉,直觉眼前的男子不会害自己。
“若要我救你,你得将那些人的血给我。”
男子平平伸出洁白的手,那手如玉琢般精致。他指间缠着如麻的白线,一部分线末端垂下,吊着那个人形的东西,一部分线的末端直直延伸到袖中。
拂羽煦将手中长剑递上。剑身还有些残血未被吸收殆尽,却也没剩多少。
“有些人的血大概已经融入阵中了。若是要所有人的血,这里远远不止。”
如今凑得近了,他也看清了那人右手白线吊着的物什,是个木制的人偶。
那人偶的做工乍一看不算精致,全身并无除了躯体结构外的多余细节,脸也是完完全全空白的。细看下去,却发现各项比例却都恰到好处,甚至连指节都是可以活动的。
换句话说,这是一个极其粗糙的人偶,却是一个极其精致的……傀儡。
男子却没要接过那剑的打算。他白皙修长的手指虚虚一抓又一张,一道白线自指间电射而出,绕剑三圈又沾了血收回,订入那人偶的心口处。
一切发生在眨眼间。他已取了血,打入人偶体内。
“只要有血便够了。哪怕只有一人的血,我也能叫那些人死个干净。”
男子说得轻描淡写。语声淡然,说出的却是言出必行的狠话。
拂羽煦的关注点却不在血上。那人必是用了几分真力以控制这可长可短的白线,那已然超过了一般偃师所该掌握的。
拂羽煦盯着那人偶,轻声道:
“这是傀儡术罢。”
枝叶间投下极浅的月光,一片枯叶悠悠飘落,似一场红尘遗落的大梦。
“你哪是什么偃师……你分明是傀儡师。”
偃师,便是弄木偶的人,靠表演傀儡戏为生,说到底就是卖艺的。虽不是什么令人敬仰的角色,却也是个正大光明的职业。
傀儡师则是个见不得光的,学的是五大禁术之一的傀儡术。这傀儡术和巫蛊娃娃类似,又比巫蛊娃娃高明一些,说到底便是和那些厌胜之术沾边的。
若说那人是傀儡师,那么他出现在拂羽煦的阵中便有解释了。傀儡术某种程度上也能算是比较偏门的阵法,二者本是同源。若他于此道造诣极高,随意进个阵法不算难事。
男子轻笑一声,大大方方认了。
“是。”
那人偶,或者说,那傀儡,被他笼入袖中。
他眼底华光明灭,衬着他明珠美玉般的姿容,教人一看便仿佛被摄了魂魄去。
“我唤作伶舟云,是个傀儡师。”
伶舟云。
拂羽煦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他所听说过的傀儡师只有一个。那人唤作封独醒,是平王长子,亦是当代天下傀儡术造诣最高者。封独醒虽为长子,却是庶出,否则平王怎会容他学这个。
哦,对,他忘了。正是这平王,四年前起兵取了皇位,如今那长子已然成了当朝大皇子。
拂羽煦默了默,轻声问:“你为何要救我?”
伶舟云带着笑意的眸光黝黑,神光离合,醉人如酒。
“想救便救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不想说便不说罢。
拂羽煦拄着剑,忽而听见远处传来几声惨叫。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