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琅林走在回去的路上,越走感觉脑袋越昏,等回了客栈,更是感觉自己出现了幻觉。
云福客栈内外皆被披甲操戈的军士把守,阁楼上悬挂了“日骑”二字的标识。一层大堂内安安静静,军士们站得身姿挺拔,共同簇拥着中央端坐着的一位紫衣少年。少年旁边,王二虎端茶倒水,分外殷勤。
……撞枪口了,李琅林想。
自大梁皇帝诏令“天子之兵即为天下之兵”以来,梁军便以禁军为主,其中,又以殿前司的日骑马军、控鹤步军,以及侍卫司的龙卫马军、神卫步军为上四军,是大梁南征北战的主力部队,军中将士个个骁勇善战、锐不可当,与王二虎所在的清朔军可谓是天差地别。
此番银两被劫,萧云晫竟派了日骑军前来援助,可见其重视。只可惜好死不死地选在了今天,若其长官认定了他是意欲外逃,那恐怕之后的路上,他过得不会太舒服。
王二虎见了他就跟见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一般,眼睛放光,一个箭步就冲了上来,“李公子哎,您可算回来了,这颍州城都因为您封了两个时辰了,您再不回来,我们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李琅林闻言眼眶微湿,饱含歉意道:“对不起,王将军,都是我贪图玩乐,耽误了大家的行程,实在抱歉。”
他这一道歉,王二虎反倒也不好再为难,十五岁的孩子嘛,玩心重,看到个新鲜玩意儿就好奇得不得了,多正常啊,萧信芳这小心眼的家伙,也忒小题大做了。
“李公子好大的气派啊,我带了一千的人马来寻你,却硬生生地等到了天黑才把你给盼来。怎么,还当你是金陵城千尊万贵的太子殿下吗?”萧信芳终于按耐不住,轻浮杯中茶沫,缓缓地转过了身来。
李琅林还在思索着这话该怎么答,猝不及防看见一张熟悉的俊脸,直接震惊得忘了自己要说的话。
“怎么是你?!”两道声音同时发出。
王二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二殿下,你们认识啊?”
萧信芳率先反应过来,抢先答道:“集市上他和我抢小马,被我骂了一通。”
王二虎:“……”还真是俩孩子。
李琅林反应也快,直接便顺着话茬说道:“先前多有得罪,不知殿下身份,还望殿下勿怪。只是不知我让给殿下的那尊玉马,殿下可还喜欢?”
萧信芳自己挖坑自己跳,只得捏着鼻子道:“尚可。”
李琅林忍笑。
王二虎看这气氛,知道自己项上人头保住了,哈哈大笑:“既然都认识,那我们也不必拘礼了吧。殿下,弟兄们忙到现在都饿着呢,您看……”
萧信芳睨了王二虎一眼,总算给了这不成器的一个笑脸:“让人都回来吧,我带的人让他们就近扎营,告诉他们,不要扰了颍州城的百姓,有敢趁机在城里作奸犯科的,别怪我军法无情。”
王二虎嘿嘿一笑,领命而去。
萧信芳自是有无数的话想与李琅林说,奈何周围全是人,只得拽了几句官腔,便放人回去歇息了,临走前还给了李琅林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夜阑人静,萧信芳在客栈的上等厢房内来回踱步,手中的扇子频繁敲着掌心,显见地焦躁不堪。
这姓李的美人怎么这般没有眼色?明明生了副七窍玲珑心,还能真不懂他临走前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砰砰两声,房门被敲响。
萧信芳一听门响,立马将扇子一扔,慌里慌张地拿起旁边案上的一本《战国策》,坐到床头装模作样地翻。
他轻咳两声,还没吐出一个威严沉稳的“进”字,房门却已经被粗暴推开,露出王二虎那张难看的大饼脸。
“信芳,不是说好叙旧的吗?我都让店家把好酒好菜准备齐全了,怎么你还跟个大姑娘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躲在房里看什么书呢?”王二虎疑惑道。
萧信芳头上青筋毕露,咬牙切齿道:“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王二虎看着萧信芳黑如锅炭的脸,想破脑袋也没明白自己又是哪里惹了这位祖宗不高兴,只好无辜道:“我来请殿下下去喝酒啊。”
萧信芳强忍脾气:“谢谢,我不喝酒,你们喝去吧,钱记我账上。”
“别呀!”王二虎道,“这里又不是京城,你还怕陛下知道不成?我可告诉你啊,那颍州刺史听说你来,专门找了好几个天香国色的美人儿——”
话未说完,一本书就已朝着他径直扔来,王二虎好歹久在行伍,基本的意识还是有的,一偏头就给躲了过去。
……于是那书便正好落到刚刚赶来的李琅林脚边。
李琅林连忙作揖,“臣不知殿下在和将军商议机密,臣告退。”
“哎,你等等。”萧信芳连忙从床上跳了下来,“李公子既然来了,好歹喝杯热茶再走。”
走至王二虎身边时,他使劲掐了把对方的手臂,阴声道:“还不快给我下去,再敢给我提什么美人的事,我活撕了你。”
王二虎被李琅林那声“机密”给臊得没脸再待下去,忙不迭溜了。
萧信芳屏退下人,关上房门,慢悠悠地给两人点着茶,只耐心等着,并不主动开口。
李琅林今天其实一万个不想来,他回来后便感头痛欲裂、四肢发软,最想做的事就是倒在床上好好地睡上一觉,只可惜深怕自己有命睡、没命醒。
因为梁朝的两位皇子年纪尚幼未参与朝堂,平时又养在深宫里,李琅林对他们的了解并不算多。只隐约知道皇长子萧信平乃是萧云晫的原配文皇后所生,次子萧信芳却并不知生母为何人,只知其养在沈贤妃的名下。
当然,现在李琅林知道了,这萧信芳的母亲竟然是个西夏人。更操蛋的是,萧信芳身为梁朝皇子,竟敢私自与西夏联系。
这事儿往小了说,是思念亲人、情之所至;往大了说,那就是联络外邦、意图不轨。
更别提萧信芳这小子看起来还真他娘的有争储的野心,而任何事情,一旦搅进夺嫡风波里,都会被放大十倍不止。
李琅林此行北上,只图保命,万不能搅进这种历朝历代都敏感又危险的立储之争中去。
思及此,素来端方自持的他难得有些坐立难安,开口道:“殿下……”
“华轩公子是不是还想说,自己不懂西夏语?”萧信芳道,“吴国储君李琅林,三岁能识文,五岁能做诗,是江南一带出了名的神童。十三岁谢咏死后开始参与政事,此后在鸿胪寺待了整整两年的时间。恐怕不止是西夏话,就是契丹话你也懂得,我说得对吗?”
李琅林叹息一声,道:“殿下又想杀我吗?”
萧信芳被他这个“又”字刺得小脸一红,却仍是道:“你若是个寻常百姓倒也罢了,偏偏是吴国的太子,还撞见了我的阴私事,届时你上了东京,到陛下面前把我一告,陛下心里该如何想我?”
“李琅林啊李琅林,你说,你要我如何留你的性命呢?”
话语间,竟是一片遗憾之意。
……你要我的命,你还遗憾上了?李琅林心内怒气冲冲。
“我却以为,殿前不该杀我,至少不该现在杀我。”李琅林垂下眼睫,温顺道。
萧信芳挑眉:“为何?”
“其一,我到了汴京城,最差便是一死,最好也是个拘禁,未必有机会将此事捅到陛下面前。其二,泄露此事,对我又有何好处,说不定陛下还会认为我心思叵测,不可不杀。其三,殿下此番奉命带我回京,若我死在半路上,殿下固然少了一个祸患,但难免给陛下留下个办事不力的印象,于殿下而言,弊大于利。”
萧信芳将点好的茶递到李琅林面前,言笑晏晏道:“说了这么多话,口渴了吧?”
李琅林:……
萧信芳的表情滴水不漏,李琅林实在不知这位尊贵风光的皇子殿下心里有何打算,他频频瞥向桌案上的茶壶,心内无限凄怆地想,这特么不会就是传闻中杀人于无形的鸳鸯壶吧!
萧信芳看出李琅林的犹豫,脸上笑容愈发灿烂:“李公子,你等什么呢,莫不是嫌弃本殿下的手艺?”
李琅林连道岂敢,哆嗦着将茶慢慢往唇边送。
“你分析的都没错,只最后一句有些错误。你一个亡国俘虏,杀了你不过是难处理些。但留着你,保不齐哪天就要被人利用,给本宫致命一击。”
李琅林手一抖,碧绿的茶水瞬间洒出去一小半。
萧信芳定定地看着他,吐出的字却冷漠:“喝。”
事已至此,李琅林一咬牙一跺脚,决定赌一把,干脆利落地闷了杯中剩下的茶。
废话这么多,五成不想让他死。
“牛嚼牡丹,说的就是你这种人。”萧信芳摇头,慢品杯中茶,“这可是狮峰的雨前龙井,就是我在宫里时,也不时常喝到。”
李琅林微微松了口气,冷汗已浸湿后裳,他头昏脑沉,全凭着一股气血与萧信芳周旋,更不知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我晓得利弊,但我还是想留着你。大概是因为……我欣赏你的才学,不忍看你这颗明珠还没来得及散发光芒,就悄无声息地黯淡吧。”
当然,最主要还是因为你那张脸。萧信芳在心内默默道。
李琅林悬了一晚上的心终于落到了肚子里,起身欲拜,却被萧信芳拦了一把:“先别急着谢我,我放了你,可你也得给我交个投名状,才好让我放心。”
李琅林的心重又提了起来,萧信芳却已自顾自地取了纸笔,将宣纸在案上铺展,用镇尺压了,才道:“来吧,李大才子,来写一封认罪书,就说……你与江宣二州的将军暗通款曲。”
李琅林心里一个咯噔。
萧信芳继续道:“你暗地里协助他们造反,幸得被我发现,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这才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明白我们梁军乃正义之师。你寝食难安,深知罪孽深重,于是写下此书,感念本皇子的恩德。”
李琅林:……
有了此书,就算将来他告发萧信芳,萧信芳也可反咬他是挟私报复。也不知道这少年小小年纪,哪里来的这么多曲折弯绕的心思。
李琅林提笔细思,萧信芳也不看着他,只一个人默默坐在床头,继续看他那本《战国策》。
他渐渐看入了神,等听到窗外的打更声时,才猛地意识到屋内已安静了许久。
他立马向桌案那边看去,却见李琅林头枕着宣纸,已经静悄悄地睡着了。
萧信芳:……
萧信芳不忿,以为他自恃貌美,偷奸耍滑,然而走近了细看时,才发现李琅林的脸红得厉害。
萧信芳意识到不对,连忙伸手去探他的额头,竟然烫得厉害。
——这人不是睡着,而是晕过去了!
萧信芳一下就急了,顾不得什么,一把将人抱起,奈何高估了自己的力气,一个趔趄险些把李琅林给摔了,只好用肩膀撑住李琅林的大半个身子,气急败坏地喊人。
“来人啊,宣太医……不是,找郎中来!”
萧陵下章一定出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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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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