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英殿位于皇宫西南，旁边挨着落梅苑，李琅林循着梅花间的荷香气一路寻找，终于在一处假山后找到了萧陵。
这么冷的天，她却脱了厚氅，身上只剩下那件薄薄的藕粉裙，她背对着李琅林，似乎正拿着什么东西顺着脖颈往怀里塞，动作间很是急切。
李琅林犹豫着开口：“陵姑娘……”
萧陵蓦地回头，眼眶通红，厉声道：“谁？”
李琅林看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无辜地举了举双手，示意自己不会伤害她：“陵姑娘，前两天你还救了我呢，不会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李琅林似乎感觉萧陵身上的荷花香更浓了些，满园一树一树盛开的梅花，都遮不住她身上清凉的荷香。
“你……”李琅林看清了萧陵的手上是一捧冰凉的积雪，顿时明白，她刚才分明是在拿雪往自己脖子里塞，不由急了，“陵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萧陵只冷冷地盯着他，并不回答，李琅林于是道：“陛下已经答应了你出府读书，你的目的达成了，就不必再虐待自己了吧？”
话音刚落，李琅林就感到有一股大力捏住了自己手腕，拖着他砰地一声压在了假山上。
后背结结实实地撞上坑坑洼洼的石头，双手手腕也被萧陵单手压在了头顶上方，李琅林疼得眼泪差点飙出来，心说这姑娘力气也忒大了些吧。
“李、琅、林。”萧陵一字一字地叫道，“身为吴国储君，却对梁朝皇帝摇尾乞怜，你好没骨气。”
李琅林疼得嘶嘶抽气，挣扎着道：“我说，都成了俘虏了，当然保命才是第一要紧，骨气算什么东西，能吃吗？”
萧陵冷哼一声，看他神色痛苦，终于微微放松了手上的力气。
李琅林终于能喘口气，道：“姑娘放心，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关心关心你。你那掐痕斜横着向里走，形状也都很规则，一看就是自己掐的，但你那疤可有年头了，不像是自己搞的。陵姑娘，长公主真的虐待你？”
话刚说完，萧陵又砰地一声把他摔在了假山上，这回力气更大，李琅林敢保证，此刻自己手腕上的淤青一定比萧陵的更逼真。
“既然你只图保命，难道不知道，不该说的话别说，不该惹的人别惹吗？”萧陵阴恻恻道。
李琅林无辜眨眼，双手被制，他干脆用腿去逗萧陵，脚心灵巧地攀上萧陵小腿，轻微一蹬，便将双腿缠在了这人腰间。
萧陵：……
这是哪里来的浪货？
“陵姑娘，我说了，我只是想关心你。你是因为被长公主虐待，才自己学了医术，对吗？为了说动那位开口，你费了不少的心思吧。这些年你在伯爵府里，是不是过得一点也不好？”
胸腹间火燎刀劈的疼痛绵延不绝，然而萧陵死死盯着李琅林清亮的眸子，慢慢读懂了他眼中货真价实的疼惜，只觉浑身伤痛都被清风抚平。
他松开了手，李琅林顺势从他身上下来，拍了拍身上沾染的泥土。
他看向李琅林，低声道：“你留下那封信，是什么意思？”
“啊？”李琅林蓦地尴尬了起来，“当时……我以为我们不会再见了，所以给你留了一封离别信。”
“你倾慕我，是吗？”萧陵斩钉截铁道，“你我只见了两面，我该说你是浪荡，还是薄幸？”
李琅林破天荒地感到狼狈，仿佛不可见人的心思突然被人翻到了阳光下，他张了张口，涩然道：“我只是觉得，你我境遇相同。”
“境遇相同？”萧陵感到一阵好笑，“我们可有一星半点的相似？”
李琅林叹了口气，伸手拂去萧陵身上沾染的雪花，道：“你在京城，处处遭人非议，我一个俘虏，又何尝不是如履薄冰？将来若真出仕梁朝，还不知道会有多少脏水往我身上泼。身份是爹娘给你，又不是我们自己选的，难道我当了几年太子，就该为吴国舍了这条命才称他们的意吗？难道你母亲是……就该受尽白眼，任长公主欺凌吗？”
萧陵呼出一口冷气，只觉五脏六腑又痛了起来：“我没得选。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没得选。”
东京城冷彻心扉的雪夜，已经为他的人生写好了注脚。
“你们几个，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呢？”少年清脆的声音突然在假山外响起。
李琅林连忙退后半步，与萧陵拉开距离，他走出假山，只见不远处几个太监在驱赶下疾步离开，而萧信芳立在一桩梅花树下，脸色很是难看。
李琅林想要行礼，腰还没弯下去就被萧信芳扶住了胳膊，他皮笑肉不笑道：“华轩哥哥，你在这里做什么？天寒地冻的，可别再着凉了。”
李琅林不动声色地挡住萧陵的一角衣影，温声道：“没什么，只是殿中闷热，出来透透气而已。殿下，我们回去吧。”
“急什么？”萧信芳一笑，扣着李琅林的肩膀将他按在了假山上，慢悠悠道，“白梅、白雪、白瓷一样的美人，这样的景色，不比殿里的舞蹈好看？”
萧信芳冰凉的手指轻抚李琅林莹润的下巴，拇指蹭上这人寒风中冻得红艳的嘴唇，眼神逐渐加深：“万千白蕊一点红，当真是好景致。”
李琅林被摸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啪地一下将萧信芳的手打落，一脸莫名其妙：“萧信芳，大晚上的你抽什么疯？”
萧信芳：……
李琅林挣开萧信芳，自顾自离去：“走了走了，这鬼天气，我都要冻死了。”
萧信芳看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自嘲一笑。
我欲将心倾美人，奈何美人不开窍。
他没有再回热闹的集英殿，而是回了清居殿，贤妃在宴上陪着皇帝，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宫女太监们要么去了宴上要么放了假，此刻清居殿内空荡得很。
萧信芳回了自己寝阁，屏退下人后脱下外衣。皇宫中灵丹妙药数不胜数，短短三天，后背上的伤口就已逐渐愈合。
他拿出枕头下藏着的匕首，咬了块毛巾在口中，然后背对着镜子，匕首向后伸去，将刚刚愈合的伤口一寸一寸划开。
他要拿这道伤口，去换一个恩典。
鲜血顺着伶仃的脊背流下，染脏了他珍而重之的里衣，汗水蛰得眼眶生疼，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蓦地脱力，匕首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窗外暗沉的天空突然被映亮，萧信芳知道，这个时候，皇帝会携着众嫔妃与集英殿众人一起，站在皇宫中视野最好的地方，欣赏漫天绽放的烟花。
热闹欢快的除夕夜，人人都可以团聚，唯独他不可以。
正月初四，晌午，天空又下起了大雪，万安宫内却是温暖如春。
皇后文芷兰温柔地为帝王盛了一碗三脆羹，服侍帝王进膳，皇子萧信平却是明显的心不在焉，频频向殿外看去。
萧云晫三两口喝完羹汤，耐着性子道：“江南虽已归附，但人心却最难收服。李氏在南方经营百年，根底深厚，李琅林这个人物，比起他爹反而要更得民心一些。你到了乐贤堂，要多跟他交往，最好能将他收入麾下，知道吗？”
萧信平兀自出神，文芷兰深吸一口气，在桌下狠狠踢了萧信平一脚。
“啊？哦哦……我知道了，父皇放心，我会好好和他相处的。”萧信平道。
萧云晫满意点头，萧信平实在吃不下这顿饭，于是站起身，一撩衣袍跪下了：“父皇，信芳年纪那么小，思念母亲本是人之常情，您就准了他吧。他自小倔强，这天寒地冻的，您再不松口，他跪坏了身子可怎么得了？”
萧云晫夹了口豆芽慢悠悠地吃着，并不答话。文芷兰急道：“信平！你弟弟惹你父皇生气，你不知道劝阻，还要跟着他一块气你父皇吗？”
“我……儿臣并没有这个意思，儿臣只是不明白……”萧信平急道。
“朕没有让他跪。”萧云晫沉声道，“他为了一个罪妇几度忤逆，朕念他年纪小，不与他计较。他倒好，刚立了那么点功劳，就急吼吼地跑来要挟君父，你们读了那么多的圣贤书，这是为人子该做的事吗？”
萧信平嘴拙，说不过他亲爹。眼看圣意无可转圜，干脆站起身，拿了把伞就朝殿外走去。
“信平——”文芷兰连忙追出，眼见着他持伞走进风雪中，忙对侍女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给殿下披件衣裳啊！”
万安宫殿的台阶下，萧信芳身着月白绣兰直裾袍，脊背挺直地跪着，鲜血星星点点地渗透衣袍，落在雪地里，一片触目惊心的红。无忧站在他的身侧，一脸担心，不断劝说着他，他却不理不睬。
萧信平疾步走下台阶，将纸伞罩在萧信芳头顶，训斥道：“连把伞也没有，你们就是这么照顾主子的？”
无忧连呼冤枉，口称都是殿下的吩咐。
萧信平皱眉，左顾右盼了一圈，道：“贤妃娘娘呢，怎么也不来劝劝？”
无忧面色尴尬，“贤妃娘娘说，殿下既然是为了生母，想跪便跪着，她岂能阻了殿下的这片孝心。”
萧信平简直无奈了，只觉这宫里没一个省心的，恰好侍女给他递来大氅，他不由分说地要给萧信芳披上，却被人一把推开，萧信平一个踉跄，大氅直接被摔到了雪地上。
“我不用你假好心。”萧信芳咬牙切齿道，“你们自是一家人，团团聚聚好生快活，还来管我做什么？”
“萧信芳！”萧信平将伞一摔，罕见地有了怒意，“父皇就在里面，谁不准你进去吃饭了不成？你自己要找罪受也就罢了，还要给父皇安上一个苛待儿子的罪名吗？”
萧信芳冷笑一声：“大哥这是说得哪里话？我惹了父皇不高兴，心甘情愿地跪着，分明是一片纯孝之心，怎么到了大哥嘴里就成了居心叵测了？”
可怜萧信平既说不过爹又说不过弟，两边劝和两边受气，看萧信芳这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的模样，只好蹲下身，替他把肩上的雪拂了，缓了语气道：“你想念余娘娘，余娘娘也想念你，她若是知道你这副模样，该有多心疼。”
萧信芳眼眶一红，哽咽着道：“大哥别骗我了，冷宫里传不进消息。我就算是死了，我娘也不会知道的。”
萧信平嗔怒：“大过年的，你这说的什么话？”
他还待再劝，却听身后大门吱喳一声打开，是帝王用完了午膳，在魏显的伺候下走了出来。
萧云晫迈着沉稳的步子，仿佛完全没看见台阶下的俩儿子，直到走到了萧信芳的身旁，才停下了步伐，问道：“朕五年前对你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
萧信芳浑身一颤，过往的记忆纷至沓来，他痛苦地闭了闭眼，字句间满是血泪：“儿臣……日日夜夜不敢忘。”
萧云晫点点头：“你记得就好。”
说罢，他再不停留，大踏步地离开。
最重要的看客已经离开，这出戏再没有演下去的必要。萧信芳挣扎着要起身，却因膝盖上的疼痛无法成行。
无忧赶忙扶他，却听得萧信芳对他道：“去备马，我要出宫。”
萧信芳：老婆出墙我望风。
萧陵：明明我才是正宫，为什么会有一股小三抓奸的即视感。
萧信芳：老爹真不是个东西，急需老婆安慰。
萧云晫：咦你也要出宫？咱俩可千万别撞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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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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