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念进了房,才明白伊人为何那般模样。
“瞳仁扩散,眼底无神,气象黯惨,行事癫狂,有自伤。”
若伊人再晚进去半刻,或是没神力将其困住,颈部那道割伤便已成了他的致命之击。
“是郁症!”伊人顿言,“我记得幼时在宫中见过一个小太监就是这番模样,当时还是胡医官家的小娘子私下为他看的诊。”
锦念蛾眉皱起,伊人这一说倒是让她想起了甘草姐姐曾提起过的那个疯病。
但当时年岁小,只当了个趣闻来看。
如今仅记得,此病由心而发,患者应是经了大悲,才求死不生。
最重要的是,患此病即无药石可医,只有患者放下过去恩仇,方得生机。
锦念看了眼被布条捆在床沿的男子,低声让伊人取些伤药为其敷上。
“不知公子名唤为何?奴家锦念受公子家仆所托为公子疗伤,如今公子伤势方见好转,还望公子顾惜些自己的身子。”
少女声音如夏日清泉,泠泠琤琤,只是床上的男子却置若罔闻,任由伊人为她换药,虽不再挣扎求死,但也没有旁的反应。
锦念双眸微阖,上下朱唇紧闭,这男子来历不明又身负重伤,特别是左胸那处剑伤,依照古焦宁当时的说法,像是出自军营。
前些日子边疆传来消息,说是大将军之子孔弃突然袭父叛逃,难道这人是孔少将军?
不对,既是少将军,又怎会身负俞奴印。
“旻序,”锦念突然出声,凝眸观察着床上之人的反应,“‘清尊对旻序,高宴有馀欢’。既然公子不愿说,奴家便暂且唤公子‘旻序’吧。”
坊间有传闻,将军前夫人孙氏是于秋日病故,将军为祭夫人,故以“旻序”为其子乳名。
可惜床上的男子依然没有反应。
面对这一尊无言无情的石像,饶是锦念也顿然没了耐心,良久过后,她才抬了抬下颌,朝着一旁候着的伊人吩咐道:“好好照顾公子,莫再让公子伤了自己。”
“孔弃。”正当锦念转身之际,身后的男子却开了口。
男子昏迷多日又经历了大伤,此时声音正是粗哑难听:“我便是叛将孔弃,娘子可随意找一官府将我交出,想必还能领到赏银。”
锦念呼吸一滞,回身望向已甩脱布条的男子,眉毛修长硬挺,鼻骨削刻,只是深邃的瞳眸却尽是死意。
幼时她也曾见过不少将死之人的神情,多是不甘与悔恨,也有认命赴死者,但从未有人如眼前这人般,无痛无悲,却让人看着绝望。
“娘子。”
听到这话,伊人首先反应过来,几乎一瞬闪到锦念身前,生怕床上重伤的男子骤起突袭。
锦念脸色一沉,不顾伊人的反对,命她独自离开房中。
“奴家虽是一井间愚妇,但也知叛将逃营者,”锦念踱步来到床边,将伊人此前留下的汤药喂予男子服下,“当斩!”
少女侧目凝眸,声音愈发柔静:“奴家不知将军是经历了何种伤痛,才一心想要求死。但奴家曾听过一句话——”
“人只要还剩一口气,便应当只想着活。”
分明的唇角扯出一道讥讽,孔弃抬眼看着眼前的少女,一双桃花眼雾水勾魂,他撇过眼,避开少女的视线,一时默然无言。
如不是刚刚那个力气大得惊人的侍女,现下他已是一个死人,哪还需要和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在这扯皮。
若再往远了说,若不是她们主仆多管闲事,他早已死在了父亲的嗜血剑下……
见孔弃依旧一副求死的模样,锦念压下眼睑,轻声道:“将军一心求死,奴家本不敢阻拦。只是奴家既幸得救将军一命,还望将军助奴家一事,再离开也不迟。”
男子不作反应,锦念也不急,只静静地坐在一旁的独凳上出神。
其实别看她面色平静,心中却早已不受控制地紧张起来,这一事全然是她的一次盲赌。
只因她曾听孙家公子提过,孔少将军最是重情义,她虽不知究竟是何事能让孔弃与其父兵刃相见,但救命之恩,依着孔少将军往日的性情,哪怕是强求来的,也是要报上一报。
果然,不久少女的耳边再次传来嘶哑的男声:“任凭娘子吩咐。”
锦念听闻,眼眸弯垂,眼角的红晕更深:“既如此,将军先在此好好养伤,奴家的小丫头胆子小,还望将军不要再吓她了。”
孔弃看着远去的少女背影,方才他还没察觉,此时再看清那人身形,竟比寻常闺阁女子要妖魅些。
小院上方烟雾缭绕,此时日落山夕,平安街里的住户基本收工回了家,白日寂寞萧条,夜里却是喧闹不断。
“咚咚咚。”
“谁呀?”
她们才搬来一日,白日又出了郑家公子那档子事,此时子归又已经回了做工的地方,伊人如今更是草木皆兵。
她随意在腰间蹭了蹭手中的污水,一脸戒备地拿着刀具就从灶房窜了出来。
“小娘子别怕,我是隔壁赵婆婆家的。”
隔壁赵婆婆是这条街最年长的老人,长得慈眉善目,心性也是良善,白日便是她看着小院被混子围住,悄悄叫来了巡军。
伊人松了口气,但还是没有舍下手中的刀,只将它藏在身后,才开了锁。
“你是?”伊人看着眼前清俊的小郎君不觉有些眼熟。
赵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今日让小娘子受惊了,小子特来赔个不是。”
竟是白日为首的那个巡军,伊人噔地后退两步,特地将刀藏在暗处,生怕又给娘子招来祸事。
“原来是小军爷。”锦念从房间出来,拍了拍伊人的肩膀示意她回灶间,“小军爷可曾用饭,白日还是赵婆婆帮了我们大忙。若没有赵军爷帮着解围,我们主仆二人还不知将是如何下场呢。”
赵里脸颊泛起红晕,都说南郡女子最是貌美,但他还从未见过如此天仙般的小娘子。
“这是祖母新做的角干饼,”小郎君手中捧着一篮子各色干饼,笑容憨态,“说是给娘子们压压惊。”
“我正在都尉手下做事,负责这附近几街巡检,娘子若有何难处,皆可来寻我。”
赵里一顿,又想起白日的郑家公子,原本炯炯的眼神有些闪躲,脸颊愈发绯红,“若是,若是九公子又来招惹娘子,娘子亦可来寻小子,郑都尉最是公正,绝不会偏袒家中郎君。”
锦念莞尔一笑,接过角干饼,又命伊人拿了一份从天香楼带出来的点心,才打发了这个热心的小郎君。
“娘子,敢问那处是何人所住?”
赵里刚要走,便看见了西厢房倒映出的人影。这小院的院主与他也是相熟的,但院主说租户是两个小娘子,并无旁人。
锦念晏然自若,只是白皙的面颊在烛火中映出两道红晕,“赵郎君有所不知,我们主仆二人在外多有不便,先前便托人在西市买了个奴人护院。”
“军爷可要查检奴契约?”
赵里嘴里说着不用,人却始终站在门口没有离去,锦念心中了然,扬声朝伊人喊道:“伊人,快将阿季的奴契拿来给赵郎君瞧瞧,就在正屋妆奁上的方盒中。”
一直在灶房偷听院里情况的伊人脸色顿然变得难看,那个方盒还是她为娘子收的,只有几串钗珠,哪有什么奴契。
她磨磨蹭蹭去屋里拿出方盒,打开一看果然如自己所料。
正当她不知该怎么办时,只听门口又传来赵军爷的声音:“如今天色已晚,祖母还在等小子回去,小子便不叨扰娘子了。”
“郎君慢走。”
院门落锁的刺啦声再次响起,伊人手中的方盒突然脱了手,金银钗珠撒了一地。
“伊人你怎么回事?”
伊人回眸,呆望着门口主子疑惑的神情,愤愤责备道:“娘子,这次您太不小心了,万一那军爷真的要查看奴契该怎么办?您让奴从哪找一个现成的奴契给他。”
锦念“扑哧”笑出声,她俯身拾起地上的空方盒,“谁说没有奴契的?”
只见她在方盒侧面的一个针孔大的凸起轻轻一按,方盒底部出现一个暗盒,一张契纸叠放在里面,锦念将其拿出展开,方见“奴契”二字。
委屈顿然涌上心头,伊人竟忽地一下直接哭出了声:“娘子你欺负人,你都不知道方才奴都要吓死了!”
锦念也知这几日接二连三的事让小丫头紧绷着神经,她上前捏了捏伊人的发髻,低柔地说道:“好了,如今我们已离开了天香楼,再也不是要仰人鼻息过日子的奴人,放心,一切都会好的。”
对,一切都会好的,这既是对伊人说的,也是对她自己说的。
她在天香楼以艺伺人五年,无一日不是提心吊胆地活着。
好在,如今她们总算逃脱了那样的魔鬼窟。
屋内的主仆二人互拥慰藉,没人发现原本在西厢房养伤的孔弃不知何时摸到了侧窗。
“天香楼?”
孔弃透过窗纸看着屋中的一主一仆,他原本以为是个心善的寻常孤女,倒没想到这看着清雅绝尘的小女娘竟出自青楼。
难怪她会说出那句:只要还有气便应当只想着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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