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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枞菖提着一个小陶罐子,内里装着温热的米粥,想着早上赵毓没吃几口,他要是饿了,随时能垫吧点。可是一到此处白墙黑瓦房屋门外,就看见赵毓急匆匆自里面走出,身后则是奉宁。
“呃,怎么了这是?”黄枞菖甚是奇怪。
奉宁,“去祭台关押程风处!”
“是吗?”
黄枞菖见赵毓接过雪鹰旗兵士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一勒缰绳,向前奔去。
“可是……那不是祭台的方向,那是……”
黄枞菖赶忙将陶罐子也递了出去,扯过一匹马的缰绳,此时奉宁也跃上马鞍。
“猎场北!”
那是从雍京押送犯人进猎场的方向。
解家父子被装入囚车的笼子中,一路颠簸,从出雍京南门开始东倒西歪,这对父子快把胆汁都吐出来了,但是无人在意,似乎他们就是两个麻袋,还不会喘气儿,除了尽快被运送到目的地之外毫无价值。
终于,暗夜已尽,旭日东升,炽热而高悬的日头下,官道的尽头显出恢弘的森林,无边的参天古木高耸入云,如一道道巨擘支撑住苍穹。一匹玄色战马如同闪电由远及近,似乎可将惊雷甩于身后。
赵毓勒住马,由于方才实在过快,被勒住缰绳的战马前蹄高高扬起,发出一阵长而尖锐的嘶鸣!他揪住缰绳,在囚笼前面转了好几圈才停下来,随后下马,此时后面的奉宁、黄枞菖,还有紧随其后的十八骑雪鹰旗才赶到。
押送解家父子的禁军没见过赵毓却认识奉宁,他们一看这架势,就明白是上峰的上峰到了,于是连忙见礼,随即侍立一侧。
“你家那儿媳妇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面对着对父子,赵毓可没有面对李娘子的耐心,“说实话,我没心思跟你们打岔。”
姓解的年轻人脸上还有些不舍和痛苦,可是这姓解的老男人脸上却是鄙夷和痛恨,鼻腔中呲出来一句,“妇人误国,啊!”
赵毓耐心有限,听他又是捣腾这句怪话,用马鞭狠狠打了一下囚笼外面的木栅栏,吓的解某人一哆嗦,他才说,“你家那儿媳妇长的挺美的,她……”
姓解的恨一口气,“果然是贱妇!”
赵毓听着一愣,这都哪儿跟哪儿?他本来想说,她一看就养尊处优根本不是为了一口吃食要卖性命的人,结果被姓解的截了一段,正在莫名其妙,转脸看见李娘子的夫婿脸蛋子流露出一股奇异的愤怒,随之而来的则是羞愧,他这才想明白,这解氏父子根本没担心李娘子的性命,而是误以为她贞操被毁。
“奉宁!”赵毓喊了一嗓子,“跟这种王八羔子说话真他娘的费劲,你来问!”
奉宁问起来就是例行公事,因为有个关键的点他不能说,就是李氏和孩子的死亡,所以问起来就很是有所顾忌,而这解氏父子则是一直沉默,即使李氏的丈夫似乎想要问问他妻子的事情,却碍于他爹,再也没有开口。
“不想知道你老婆怎么样了?”赵毓忽然插了一句。
沉默。
赵毓,“你老婆最挂心的还是孩子,那好歹是你老解家的根苗,你也不想知道?”
终于,他有些忍不住,甚至连他爹都有些忍不住了。
赵毓,“那孩子我见了,看着挺伶俐的,就算你再找个婆娘,也未必能生出这种灵透的娃。这生孩子就跟抓阄一样,有资质的孩子可遇不可求……”
“婉娘怎么样了?”解家的儿子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混账!”他爹抡了他一巴掌。
赵毓看着他们父子,而那姓解的则垂首低头,依旧沉默。
“她死了。”赵毓忽然说。
“兄长!”奉宁想要拦阻,却是枉然。
赵毓又说,“她儿子也死了。”
将没有底牌的底牌过早掀开,如何同解家父子进行博弈?
李氏的丈夫则被震惊,随后开始狂笑,笑着笑着,就开始嚎啕大哭。
而姓解的双眼盯着赵毓,却是微微松口气。
赵毓冷笑,“悬着的心放回肚子了,那妇人死了,罪证就没了,只要人活着,还是能自辩的,还能活。虽然孩子也死了,可是又怎么样呢?有命,也许还有钱,女人终究会再有的,孩子也会再生的,是不是?”
“你那儿媳妇未必不知你这小九九,可是孩子在你们手中,她又能怎么样呢?”
“可是,她终究是个活人。”
“不论男女,是个活人都不想死。”
说着,赵毓又笑了一下,这一次甚至有些温和的意味了,“妇人误国?呵!你不是妇人,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你顶天立地,那就要看看你这身子骨能熬刑到第几重了。”
姓解的看赵毓这样,油然而生的恐惧,“你想干什么?”
赵毓,“她死了,可我想问的事情还没个着落,总得从你嘴里撬出点什么吧。”
“奉宁,把他们先押回猎场,找个宽敞的地界,砍两根不粗不细的树,做成大夹棍,直接夹他们爷儿俩的脑袋瓜子。我倒想看看,这大活人的脑瓜袋子比西瓜能硬上几成!”
之前柳密以为自己是邺郡人,雍京只是做官的地方,等致仕,他终究会回到自己的家乡。如今在猎场这几日,他忽然觉得雍京也勉强算是他的另外一个故乡,那里朝章明晰、典彝俱备,完全不似猎场这边礼崩乐坏。
他有些想念雍京了。
都察院与刑部、大理寺并称三法司,甚至拥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的权力,遇到重案,三司会审,按键审理肯定有用刑,甚至有用重刑的时候,但都会严格按照法度,否则就是纲纪败坏,甚至有奸邪构党之隐患。
如赵毓这般,不顾物议沸腾,公然执私刑,但凡踏出猎场一步,作为都察院左都御史,柳密都有弹劾纠举之责。
只是……
祈王连同他的刑场都在猎场之内,此时南苑遵奉王族狩猎之法,他无权干预。
赵毓的眼神向周围四散。
“殿下。”柳密,“肯定无人来。”
“呃……”赵毓公然在这里处刑,就是想钓出灭李氏母子之后的幕后之人,“我再等等。”
柳密摇头,“不能再继续了,如果再用刑,这对父子的脑袋,当真会碎裂,血溅当场。”
“李氏母子被灭口,那些人也不会放过解家父子,可是,背后灭口是一回事,当着您的面杀人却又是另外一回事,这是隐匿罪责与谋逆的区别。”
“如今九成可以确定,这事牵扯猎场内王公。王公贵戚罪犯滔天也可向陛下求情,罪责几何,宽恕与否,俱是君恩。可谋逆却会祸连九族,个种不同霄壤之差异,他们分得清楚。”
闻言,赵毓冲着奉宁一抬手,那边停止了刑罚。
柳密,“殿下想知道什么?”
赵毓,“这家人虽然户籍是商户,可是从人到物件,似乎与王公贵戚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可他们到底与哪家王公有关系,我却不得而知。”
柳密,“郡王那里可有获?”
赵毓,“梳理过他们的黄册户籍,一无所获。解家既不是哪家的奴仆,又不是哪家的姻亲,当真干净到奇诡。”
柳密对奉宁说,“劳烦郡王到宗正寺调取《世本谱牒外系补录》。”
“呃……”赵毓同奉宁一起疑惑。
赵毓问,“那是什么东西?”
柳密叹口气方说,“宗正寺的《世本谱牒》是记载帝王、诸侯世系的史籍,只标明了世系子孙、正妻、受册封的侧妃等这些人的信息,至于各府的妾则不再其中。可按照大郑律法,妾的户籍也需在官府登载入册,以正其子女的出身,所以宗正寺对于各府的妾有另外的补录。”
“如果说解家与某位王公有关,以目前的情境来看,极有可能他们家女公子做了高门贵妾,毕竟以解氏商户的门第,除非特殊境遇,否则无法做受册封的侧妃,更不要说各府正妻了。”
“若当真出现此等姻缘,需陛下亲自下旨册封,我们都会有所耳闻,可目前看来,近十年来,雍京并无此等罕见良缘。”
“解家女公子出阁,因而她的户籍不在解家,殿下与郡王梳遍解氏黄册未见此人踪迹,如果她当真得入高门,户籍应当就在补录名册上。”
赵毓与奉宁互相看了看。
柳密,“郡王年轻,不通此事尚且情有可原,殿下是曾经纳过妾的大郑王公,怎也不通此事?”
他们都知道,柳密点赵毓的就是当年高昌王也就是“小莲”入祈王府那件事。
“可是……”赵毓却说,“我纳妾,是陛下帮我办的。”
柳密,“……”
赵毓,“当年陛下还是东宫太子,对我管教极严。我府里的人都得他过目。我王府挑人,他帮我掌眼,他出银子,他帮我做小莲的户籍。我就没管这事儿,什么都不知道。”
柳密牙缝里挤了半天,“陛下,果然……”
忽然住口,理智勒住了他,不能议圣。
否则,是为大不敬。
他迂回了一下,“殿下海纳百川,日月入怀。”
赵毓,“……”
只是,他刚想着让奉宁回一趟雍京,又着实犹豫。
柳密,“殿下可是担心他们再灭口,郡王空走一趟?”
“空走一趟到不算什么。”赵毓叹气,“我的确担心他们再灭口,或者,他们已经这样做了。不过,如果事情还没有坏到这一步,我怕穷追猛打惊了蛇蝎,被牵连之人本来还有一线生机此时也断了,就算拿到户籍名录,可折损了人命,也是得不偿失。”
此时需权衡。柳密也懂,做任何决定都需要权衡利弊,只是将活生生人命放上秤盘,这就不是一般人能掌控的了的。
不远处一人一马疾驰而来,是燕王的私兵。到近前,那人翻身下马之后,先是拜了赵毓与柳密,随后则至奉宁身旁,在其耳边窃窃几句,奉宁点头,吩咐那人,“我知道了,你回复父王,兄长、柳大人与我即刻过去。”
“是。”那人得到回复,立刻骑马回程。
“昨日陛下便命我父王回雍京宗正寺取补录,我父王已回猎场复命。”奉宁则平静叙述道,“方才是燕王代传旨意,宣兄长、柳大人祭祀高台觐见。”
这个消息令赵毓与柳密着实意外!
半晌,赵毓来了一句,“我就说,陛下知道王公纳妾如何做户籍,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柳密,“呃……”
南苑的祭祀高台令人敬畏。
它依山而建,在峰峦之上再堆巨石,原始而粗糙,仿若一座古老的京观,屹立千年,昭示着大郑列祖列宗恒河沙数伟烈丰功。
高台有无尽火把,一层一层,燃着松油,不舍昼夜爆裂烧着,火光贯连,似可通天。
文湛在高台之前的河谷营地。
雪鹰旗在这里的人数颇多,比之前皇帝出行身边跟随的人数要多上很多。
人马俱是,厚重的压迫感。
众人见礼。
文湛则微微轻笑对赵毓说,“我见到一个,你肯定会喜欢的姑娘。”
“……”
那边跪着几个妇人,其余都是南疆女性战俘,最靠边的一个,穿着则是郑人女子的粗布裤衫。那姑娘不大不小,二十岁上下的样子,虽然瘦,但脸却圆润,只看脸蛋子,竟然是一副吃喝不愁的模样。
她有一股奇异的精神头儿!
让赵毓一看到她,就想起来如今在自己元承行镇宅的那只山东狮子猫第一次跑到院子中偷肉包子时候的样子。当时它也就三个月大,毛发已经打卷,眼神却是炯炯,撕咬住一粒肉包死不松口,把薛宣平吓的哇哇叫。
——别说,还真是他会喜欢的姑娘。不过……
赵毓疑惑问文湛,“陛下怎么知道我会喜欢她?”
文湛又轻笑一下才说,“这里外紧内松,河谷有重兵,战俘无法逃走,看守也松一些,不过,这样也着实有些……”
说到这里,文湛还微微摇头,“我过来的时候,她们这几个正在河岸边揪一种草。我方才问了,据说是斑斓叶,从南疆传过来的香草,喜阴湿,长在水田、河边、山谷中,用来裹肉烤有奇异的香气,还能多吃几碗粟米饭,这是她说的。”
“呃。”饶是赵毓脑袋瓜灵,此时也不知道要说啥,“多,多……,多吃几碗饭?”
大郑祖制,人殉牲畜上祭祀高台活剐之时要圆润,寓意六畜兴旺,所以人殉的口粮本来就不错,烤肉拌粟米饭,甚至还有果酒。
但是人终究有恐惧,一般人就算再没心没肺,断头饭也不会胡吃海塞。
这姑娘还真不是一般人。
文湛,“此女饭量极好,而且对于野味见识也广博。这几日,已经将附近的山野果子,河中鱼虾,还有附近能吃的野草都挖来。她们还找到后山一株几百年的柑橘,剥橘皮下来,与鱼一起煮加一些菘蒿,看守他们的兵士都能吃三碗。”
赵毓,“……”
“承怡,你有没有发现?”
“发现什么?”
文湛,“她们吃胖了。”
赵毓,“……”
他顺着文湛的眼神,仔细看了看那姑娘身后的几个南疆女战俘……的脸蛋子。他记得之前她们进猎场的时候,都是瘦长脸,此时她们腮帮子都鼓了起来,显得有些过于“六畜兴旺”了。
“呃,这……”赵毓,“这姑娘是谁呀?”
文湛,“清河长公主送五名无辜妇人进猎场,妄图混淆人殉。其中四名已经送出南苑着温挚看顾。有家可归的送回家去;无枝可依的可怜人留温挚处再图以后,或做工或嫁人随她们心愿。”
“而此女子,则是最后一位无辜之人。”
闻言,赵毓意外,而奉宁则意外到惶恐的地步,——前几日,他们放生,放走的可是足足五人!
有五名无辜妇人被投入猎场,险些求生无门,奉宁以及手下人,则是梳理了很多遍人殉名册才将这五名妇女摘出来。虽然如今不至于宁错杀毋错放,可赵毓也是偏向先将所有人圈在猎场之内,等狩猎结束之后再行定夺。
当时,文湛一言九鼎,在疑惑重重之时直接放人。
作为臣子,赵毓奉宁自然遵旨。
虽然他们并不明白,当时文湛到底发现了什么端倪。
如今看来,陛下已然查证。
可罪人混迹于无辜人放生之列,致使真正的无辜人险些上了祭台,奉宁犯有失察之罪。
文湛一摆手,制止奉宁请罪,转而吩咐,“将那罪妇押过来。”
雪鹰旗两名旗官亲手压着一名妇人走过来,按住她,跪在众人面前。
赵毓上前仔细打量:
这名妇人年纪也是二十岁上下的样子,头发挽发髻,是嫁过人的样式。她面容憨直,圆脸,肉鼻子,塌鼻梁,一双眼睛不大,眼神颇为老实厚道。她身上则是郑人女子日常布袄布裙,衣服料子是足的,由于身材有些壮实,只是显得不那么空旷宽大而已。
——只是普通壮实可能还很厚道的村妇!
赵毓在西北和冉庄见多了这样的妇人,大多勤俭持家,老实本分,生儿育女,侍奉公婆,很是符合文湛对妇人“昭教化”的偏好,当真看不出任何阴谋诡异的痕迹。
这时候温挚到了。
文湛吩咐她先将那无辜姑娘领到前方营地,换身衣服,再给她做些吃食,等她缓缓神再问话。结果那姑娘跟着温挚走的时候还打了几个饱嗝,弄到柳密都差点笑出声,只是,当她走出众人视线,回头看了一眼赵毓。
文湛,“奉宁筛出那五妇人,最后问了一遍话。”
奉宁连忙答,“是,臣记得。”
文湛,“承怡,她一开口,我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赵毓,“啊啊啊啊?”
文湛,“你不觉得她的声音耳熟吗?”
赵毓又仔细想了想,摇头如同拨浪鼓。
文湛,“她同沈臻在讲雍京官话时,将嚷、宁、黄、王等几个字的起始音和尾音都念错,断句也不对,可是他们错的地方却是一模一样。”
“她就是教沈臻官话的那个人,籍贯姑苏。”
赵毓忽然想起来,去年文湛见沈臻第一面就点过,沈臻的官话中有吴腔!
赵毓惊,“陛下,你是说……,您的意思是说……”
文湛,“奉宁将那五人筛出来,我也没有十分确定,只是十分怀疑,这才将她们全部放生。随后我出猎场一路跟踪查证,不出一日便有结果。终究是她道行太浅,也是他们过于心急。”
赵毓,“她到底什么来头?沈臻为什么会向一姑苏村妇学吴语腔调的雍京官话?”
“她不是村妇,这罪妇是瘦马。”文湛,“被送给沈臻为妾。”
“啊啊啊啊啊啊!!”
赵毓大叫,“怎么会有相貌如同猪刚鬣一般的瘦马???”
那妇人忽然抬头,恶狠狠盯着他。
“……”赵毓有些结巴,“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呃……”
那妇人,“你们男人光盯着女人家脸孔看,为人浮面儿,做事情搭浆,不上台面!”
赵毓,“……”
此时,文湛却幽幽地说,“哥哥自然只知道江南献过来的瘦马容貌姝丽、豆蔻年华,歌舞琴棋书画无不精通,那是因为王公贵族拣瘦马自然是挑顶尖的掐走。”
“殊不知,这瘦马也分三六九等。”
“有些女子姿容上差一些,学一些看账算账的本事,被买入主人家管账目,也好梳理日常开销。这罪妇在沈府,便是此等功用。”
“哥哥高门,内府有专门的账房,自然对这些人和事,不上心。”
赵毓,“……”
半晌,他喃喃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真不是那个意思!”
——不对!
“她管账!”赵毓一回神,指着跪着的妇人道,“也就是说,沈臻手中关于漕运仓场的账目,根本不在溯黛手里,而在她手中!”
“是。”文湛点头,“我一直奇怪,既然有人甘冒大不韪将高昌那疯妇运出猎场,为什么不赶紧逃命,反而四次三番再回南苑搅弄?此时我明白了,那些人见到高昌疯妇那一瞬,应该也明白了。”
赵毓点点头,“溯黛是高昌王女,可她从小不在汉地长大,不识汉字,根本管不了账。如果旨在漕运,那些人必须再找人进猎场,将真正握住沈臻账目的人换出来。”
文湛,“李氏本就是必死之局,可是他们没有算准奉宁在西北认识高昌疯妇,所以李代桃僵之事暴露过早。不过他们到也沉稳,而且极擅谋划,直接将计就计,趁李氏暴露之时,借着猎场清查人牲之机,搅了一个五妇人局,想着趁乱浑水摸鱼,将这姑苏罪妇混出猎场。只差一点,他们居然也就得逞了。”
“陛下可知,谁为幕后之人?”赵毓又问,“李氏母子之殇血腥残酷,这背后究竟是何勾当,她丈夫解家又与哪家王公勾连,陛下知否?”
文湛看了看他,才说,“维黍维稷,维糜维芑。恒之秬秠,是获是亩。恒之穈芑,是任是负。”
……呃。这是“天要下雨”的陛下文雅版吗?
沈臻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妾,因为干系太大需要重点查问,赵毓想着先去温挚那里看看那位姑娘,如果没有别的问题,就让温挚的人先将她带离猎场,毕竟这里终归不是一个安稳的地方。
这姑娘有极强的生存能力,到也不缺少吃食,温挚让人准备了热水,给她洗洗脸,梳一下头发,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此处毕竟是营地,不好沐浴,等一切出去了再说。
可这姑娘的头发多日未洗,也不是涂抹桂花油的事儿,而是单纯就是时日长久,如同长久没有住人的院落,颓垣断壁,杂草重生,温挚帮她梳理的时候实在过于费劲,只能再让人烧一大锅开水,重新给她洗洗头发。
赵毓看着她,心中有些异样。
他感觉身后有人,一回头,见是黄枞菖,手中拿着一个木塞封了口的小陶罐子,和一小木盒子蜜饯,“这是谢大夫熬的药汤子,主子让我给您拿过来,还有点甜果子,喝完药可以清清嘴。”
赵毓,“这时候我喝不下。这么着,你去取两坛子高度烧酒过来。”
黄枞菖,“没到晌午,这个时候饮烈酒要配横菜,现在吃了,怕一会儿正点吃饭就没胃口了。”
“不是。”赵毓摇头,“这姑娘头发里面有虱子。一会儿,等温姐姐给她洗完了头,用烧酒包裹住,闷上一天,就能把那玩意儿全灭了。”
“咦~~~~”黄枞菖一呲牙,“好好一大姑娘,还没出阁吧,怎会如此腌臜?”
此时,温挚将那个姑娘的头发冲洗完毕,她让温挚扶着坐直,湿润的头发拢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还有一双如同夜中豹子一般的黑亮眼睛,往赵毓这边,看过来。
赵毓,“她……应该是,走了很远的路。”
温挚用黄枞菖取来的烈酒为这姑娘包裹了头发,赵毓递过去一颗蜜饯。
“姑娘,你,……是不是见过我?”
“也许小时候见过……”她接过去这颗蜜饯,就像十年前那个明月高悬的夜里一样,她也是这样,从他手中拿过去一颗杏子干。
敦煌的沙丘上,燃着火堆,用琵琶奏着《十面埋伏》,箜篌拨动着《阳关三叠》,欢声笑语,歌舞喧天,炙烤的羊腿和拉莫孔雀河鱼的焦香气味,一坛一坛的葡萄酒,被喝下去,顺着满是琼浆的嘴角流淌下来,润湿了胸膛,流淌在沙土上,仿若人血一般。
那姑娘双手捏住蜜饯,低头,“当时我还太小,不记得了。”
赵毓向后退了半步,坐在一旁的胡床上,“你,……,怎么到猎场来了?”
“我当时刚到朱仙镇,盘缠让人偷了,本来想着那里是商贸重镇,找个活做很容易,可是人饿了三天,没什么力气,正想着讨一个馒头吃,就听见街上过去两个姐姐说悄悄话,有大财主请人扮观音,被选上酬劳是二十两白银,如果没被选上,也能有一顿饱饭,所以我就去了。”
温挚说,“和你一起来猎场的还有四位娘子,都在我那里安置。其中一位被家人接走,另外三人,家里将她们换了银子,已经恩断义绝了,她们便不再归家,就留在我府中。姑娘,如果你还有去处,我让人告知你家人过来同你团聚。”
那姑娘轻轻咬了一口蜜饯。
温挚,“姑娘,你的家人呢?”
“死了。”她又咬了一口蜜饯,“死绝了。”
温挚一愣,她扭头看了看赵毓,却发现赵毓脸色极差,甚至一只手一直扯着胸口,很难受的样子。
她又问,“姑娘,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那姑娘又将蜜饯咬了咬,方说,“我爹原是边军把总,正七品武职,原本驻敦煌,后来西北军裁撤,我爹跟随程风将军驻守辽东。再后来,程风战败投敌不知所踪,我爹所在部队被分到文王戎氏部署。后来又后来,北境乱了,我爹他们并不是戎氏嫡系部队,艰时,没有银饷,没有兵器,没有粮食,成为弃卒保车的卒子,被弃在辽河。当时他们想入关,可是山海关已经全面封锁,雄踞高山的九门口也已被堵死,他们回不来了。”
温挚此时方知,赵毓为何如此难受了。
她,“令尊战死了?”
“没有。他们降了。”那姑娘方将眼睛从蜜饯上移走,看着赵毓,“降了高昌王。”
温挚一愣!——这是投敌叛国。
“我爹他们跟着高昌王吃过几顿饱饭,后来后来再后来,战死了。”
“我娘殉了夫。”
“我没有其他亲人,可我不想在辽东,还有一些人也不想。高昌王向朝鲜借了船,送我这样的人从海上入了关。他说,拿着盘缠向南走,天气暖和了,山川秀丽,草木丰茂,好日子就来了。”
“最后,我到了猎场。”
“我知道这里不对劲儿,当时有人清查人数,但是我太累了,就睡着了。等我醒,同我一起来的那四位都不见了,我想着找当头儿的说道说道,还没来得及,你们就来了。”
温挚,“可是,姑娘,叛国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叛国?”那姑娘又低头看着蜜饯,“断粮的时候怎么活?树皮,藏粮食的鼠,饿死的孩子,甚至是观音土,能吃的都吃了,有些姨甚至去卖了身。怎么,同类相残的血肉,可能传染瘟疫的野物,一天过十个男人换的馊泔水,这些都能吃,高昌王干净的饭菜吃不得吗?”
赵毓忽然站起来,转身向外走,黄枞菖连忙将手中的家伙什放一旁,向外追出去,临出营帐还急着对温挚说,“温夫人,看住她,一定要看住她!这些话不要再说了。”
温挚叹口气,什么都没说。半晌,她开口问这个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喇叭花。”
温挚,“有大名吗?”
这次,那姑娘不说话了。半晌,她才说,“有,还是他给取的。”
温挚,“是什么?”
“姜旋。”那姑娘说,“他说,伞一样的花朵在他家乡都叫旋花。旋花有很多种,有的只是单纯美丽,有的可入药,还有一些,则是毒性深重,可致人迷幻,甚至发疯。”
其实渡海之前,高昌王就对他们说过:他们与赵毓的缘分早就断了,从西北军被裁那一日就断了;他们与家国之间的守护与背叛,也于父兄战死之时了结;他们入关之后就与往昔再无瓜葛,以后天高海阔,不要再回头。
可是,姜旋又看着手中的蜜饯,已经被啃咬到只剩下最后一点,牙齿切开的端口却有些模糊,很像这段时日,也如同生与死的边界,一样的模糊不清。
外面起了风,也卷起来乌云,明明方才还算是朗朗乾坤,此时已经初现昏暗无边的征兆了。
暴风雨欲来。
赵毓不知道自己想要去哪里,黄枞菖追过来揪住他的胳膊,一直在说些什么,可是他听不明白,他只是看见黄枞菖的嘴皮子一直在动,就是听不清他的话,如同人在水中,一起感官都是模糊的。
他忽然向一个地方走过去。
柳密亲手将程风送进猎场,这段时日,也是他时不时过来关押的地方看看。虽然程风已经是御前核准罪在不赦,可是上祭祀高台之前,他就在“六畜兴旺”的范围之内,不能被作践。如今程风重枷已经取下,他手脚上依旧有镣铐,却不是锁到寸步难行,柳密给他带了羊肉汤,锅饼,还有一坛子烧酒。
程风自然知道柳密是谁,自从端午那夜午门喊冤开始,这一路走来,就是诏狱,大理寺,还有都察院,柳密一直官服严正端坐于匾额之下,他是年轻的清要文官,中枢阁臣,也许,还同赵毓是好友。
只是,柳密并不同他讲话,放下吃食,又询问了守卫几句话,转身要走,忽见敞开的营帐外,闯进来一个人,黄枞菖一直揪着他的手臂,看着像是劝阻,其实也是支撑。
那人就这样看着他,看着程风。
他背后是天空,乌云压境,已经彻底暗下来,四周的火把迎着风狂舞着,如同祭祀时可焚尽牺牲的孽火一般。
程风忽然开口,“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高昌王。
程风忽然问,“赵毓呢?”
殷忘川拿着茶盏的手指一停。
程风又问,“西北战事一平,他就走了,再无声息,他还活着吗?”
殷忘川,“找他做什么?指望他帮你?”
“不。他老丈人尹明扬是当年威名赫赫的西北王!尹大人都做不了的事,赵毓也做不了。我不想连累他。” 程风说,“高昌王,你们是故交,我只想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他过的好不好。”
殷忘川,“活着。至于他过的怎么样,我不知道。”
程风,“你能找到他吗?”
殷忘川,“找他做什么?”
他又问了一遍。
程风,“托付我十七位兄弟的骨灰。”
“程先生。” 殷忘川忽然以一种极其认真的口吻说,“如果你按照我说的去做,事成之后,你一定能见到赵毓。你十七位兄弟的骨灰,你程氏十三亡灵的牌位,甚至你的身后事,尽可一并托付于他。”
程风盯着他,似乎想要从那双满是冰碴的眼珠子中找出一丝一毫的佐证。
可惜。
毫无踪迹。
程风无法判断殷忘川话语的真假。
殷忘川回身,望着远处,极目所及,是肉眼凡胎看不穿甚至看不见的大正宫。
他说,“我向长生天起誓。”
……
见赵毓似乎没听清楚他的话,程风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是谁?”
赵毓,“先帝长子,祈王承怡。”
对于这个回答,程风觉得自己应该震惊,但似乎又没那么震惊。
“祈王殿下。”程风说,“西北军对于你来说,算什么?”
赵毓没回答。
程风,“我们是你不世功业践踏的尸骨,列土封疆开锋的利刃吗?”
良久。
赵毓轻声回答,“……我不知道。”
其实我一直觉得封建社会有非常严酷的等级制度,再叠加上帝制时代的buff,所以让整个系统显得没有人性,也的确没有人性,但是不代表这个系统当中没有活人。这里2000多年前就能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还有从几千年前开始应该也包括现在,第一政治正确就是吊民伐罪。这种地方的人如果全是那种面对森严的等级制度就低头惶惶如蝼蚁,我觉得,根本无法支撑数千年灿烂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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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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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湛湛的人设,我一直觉得,他的内核应该不是虚弱残酷的没事儿就要求子民理解他很不容易的‘君父’。他既然这么爱甜橙,而且他并没有觉得甜橙的性格有什么不好,他并没有觉得甜橙很软弱,他是觉得甜橙哪里都好,就本身就说明了他的内核和审美。他有人性,只不过他出生在这个位子上,他的人性才被祖宗之法压制到几乎看不见的地步,但是几乎看不见,不代表就彻底泯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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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这段情节,这几天一直在想,我是觉得这里就表明了一个真正具备人性的人,在这个系统中其实是很难存活的,或者活不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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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后面的故事是啥,我慢慢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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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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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1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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