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的中秋不止过一天，十五过后依旧热闹非凡，因为过节的缘故，街上人口密集，警惕心也松，喝酒斗词是寻常事，因而盗窃、斗殴往往也更猖獗，每年这几日山门都会派弟子下山值夜，维持秩序。
今年自然也不会是例外。
红日西沉，夜色渐浓，月悬东方，人间却并没有跌入暮色。
云时欢走在下山的路上，嘴里叼了片细嫩叶子，走得百无聊赖，身侧跟了一个刚上山不久的弟子，嘴里聒噪不休。
“师兄，师兄，听说你在清虚仙尊门下？”
“嗯。”他随便哼了个鼻音出来。
“听说清虚仙尊是山门里最年轻最俊的仙尊了，师尊你可真幸运。”
幸运？他没听错吧，都说季怀鹤的徒弟不好当，拜这种挑剔狂为师也叫幸运？
他心里不置可否，嘴里还是一半是胡说八道一半是敷衍。
“清虚仙尊确实俊美无俦，不过比起我还差了一点。”
小弟子当然不信，知道他敷衍也不气馁，继续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他是第一次值夜，实际上是被师兄骗来顶班的，还傻乐呵着异常兴奋。
他说云时欢就静静听着，也不着急揭露，他本来不是个沉闷性子，只是在幽冥涧一个人修炼了好多年，养成了缄默的习惯，又对这种事漠不关心，就更不会开口。
二人就这么闲闲地一路走到了热闹的街口。
镇上灯火通明，全然盖过了月亮的华光，街上男女老少来来往往，都穿得格外体面干净，脸上皆是喜乐模样，不少年轻姑娘涂脂抹粉，手里提了各色花灯，与友人手挽着手一道要去猜灯谜。
往前走，是些能人异士在表演杂耍的活计，口中吞剑、嘴里喷火、胸口碎大石，台下的“好”一声高过一声，拍手称赞之声不绝于耳，很快就绊住了小弟子的脚跟。
“师兄，他们莫非也是修仙之人吗？”小弟子仰起头，眼睛里亮晶晶的。
“都是些障眼法罢了。”他扬起一侧的眉毛，笑道。
这小弟子竟是个完全的土包子，什么世面也没见过，沿途看到的所有东西都要缠着他问，他嘴上热络，心里却是无聊。
索性终于到了他的执勤之处，二人这才分别了。
长街越走越热闹，天上是五彩的烟火，水里河灯形态各异，酒楼集市也被一并造福，各自围了一茬又一茬的人，都是两个一双三个一群的。
云时欢一边走一边把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有些感慨，说起来往年中秋他都是和季怀鹤过的。
父亲每年都要参加各门派的秋宴，并不会与他团圆，他都是和同师门的弟子一起过的，可惜自玉微仙尊隐退后，他们也就各自离散了，有些去了别的师门，有些则下山去了。
季怀鹤倒是还在，可他现在这种不清不楚的身份又没有立场和师兄一起过了。
而且之后二人也分道扬镳了，就算是现在的他在这里二人也不可能平和地站在一块。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前面似乎是一双情侣，细高挑的白衣公子正往桥上走去，身后一个穿了金橘红色锦袍的姑娘急吼吼地跑上前，一把扯住了那公子的衣袖。
公子被她扯得一愣，转过脸来，看得云时欢也是一愣。
怎么又是季怀鹤。
离得有些远，他听不清姑娘说了什么，只能看到半晌季怀鹤万分温和地笑着向她行礼，被暖黄色的灯光映着，煞是好看，之后他似乎还伸手，牵了一下那个姑娘的手。
二人熟络地并排往前走去。
那姑娘的脸他没看见，只是看背影就觉得二人就无比登对，也是，季怀鹤这副皮囊，什么样的美人配不上，若不是他修行的缘故，完全可以娶一良妻，一辈子恩爱不移，他又是这样专注的人，定然不会三妻四妾，宅院也不会有什么纷争。
现在想起来，二人还是师兄弟的时候他身边就一直围着不少师姐师妹，只是他来者都拒，才一直独身。
他这样的仙人，干干净净，绝尘出世，怎么能委身在幽冥殿好几年，承欢于人之下，被污泥染遍全身呢？
他愣头愣脑地看了半天，硬是没敢往前迈开一步，反而想掉头就走。
然而就在两人的身影快要消失之际，他还是穿过人群快步跟了上去。
二人一路走下桥，停在了一片商摊前。
季怀鹤察觉到似乎有人在看自己，满心狐疑地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人潮来来往往，并没有什么异常，便只能当自己多想。
从怀里掏出一小串铜钱，递给了那卖糖葫芦的摊贩，从他手里接过一串形状色泽都姣好的糖葫芦，给了身侧那个姑娘。
姑娘接过，脸上甜美一笑，向他连连道谢。
他搓了搓手底下的那小块青玉，也笑了笑。
云时欢藏在一棵桂树后面，满鼻子都是宜人的桂花香，然而他心里却是很不痛快。
半晌从那树后面走出来，却发现这俩人已经没了影子。
他心里懊恼了一阵子，捻起手里的一小点桂花瓣，使了个小术法。
那桂花瓣很快在半空中飘了起来，好像忽然有一阵风袭来，带着那片花瓣一路往前面飞去。
他紧跟着那片花瓣，一路来到了江边。
江边人更加多，他远远看到一个瘦高的白色身影，低着头，似乎正在挑东西。
那桂花瓣绵绵地飞到那人肩头，又软软掉了下去。
他张望了四周，发现一个卖面罩的摊贩。
盯了几秒钟，迈开步子走了过去。
季怀鹤的面前是个卖手饰环佩的铺子，东西造的精细漂亮，不少姑娘公子也围在周边看。
他盯着其中唯一的一只鎏金银香囊看了半晌，正要伸手去拿却被一旁一个戴着半张青面鬼面具的人抢了先。
“老板，这个我要了。多少钱？”
这人好像眼瞎了一样，完全忽视了他不悦的神情。
“这位公子，这分明是我先看上的。”他皱着眉脱口而出。
“可我先问的价，不是吗？”那人转过头来，笑得无奈。
云时欢心里也无奈，这人这么多年了还是喜欢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现在可能还不仅是喜欢，还想送给别人。
他今天忽然就是不想让他在这件事上顺心，非要跳出来刷个存在感，使个绊子。
谁料他说完这句，这人竟然皱着眉头又补了一句。
“我愿意多出钱，真的不能让给我吗？”
云时欢心里逐渐开始不淡定，为这么个小玩意这人竟然做小伏低，那姑娘这么重要吗？自己以前怎么没发现有这么个人存在？
他进退两难，不知道是成全他好还是……
心里提醒自己师兄喜欢谁给谁买东西和自己都没关系，他又不是自己的，更何况笑一下就能说明喜欢吗？也可能是，也可能是心情好嘛。
他手里捏着那个银香囊，最后取了个折中的做法。
“也不是不能让给你，只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季怀鹤奇怪地看向他，不解道。
“陪我放花灯。”他抱胸，大言不惭道。
季怀鹤的表情变成了疑雾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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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说就放河灯吗？”
二人并排走着，见云时欢一只手把玩着那只银香囊，季怀鹤不悦开口。
“是啊。不过是这里的河灯不好看，要去前面买。”他收起手里的东西，一本正经地说。
季怀鹤没回他，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
“话说，你一个男人买这些东西做什么？送娘子吗？”
他故作随意道。
“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这样我可不给你了。”
“你真想知道？”
“真想。”
“没什么好说的。”
季怀鹤拂袖，走到他前面去了。
“喂！有什么不能说的！”云时欢一把扯过他的手腕，语气有些不耐。
季怀鹤眼中闪过惊诧和薄怒，他刚要发作却又像泄了气一样，挣开云时欢的手，心烦道：“那你呢。你一个男人买这个做什么。”
“当然是送人。”他透过面具，双眼紧盯了那人的眼睛，“不过那人不会接受了。”
眼前这人听罢怔了怔，也喃喃说了几个字。
“我也是。那人不会接受了。”
“公子长得这样俊，哪家姑娘会拒绝你？”他故作淡定地又试探了一句，“你一定是做了什么坏事吧？”
“是，我做了坏事。”
“是我害了他，我没能留住他。”季怀鹤神情冷淡，眼里却有悲伤。
云时欢不敢再问了，答案分明早已经呼之欲出，只是他不想揭开了，他甚至蠢到想要骗自己，或许只是兄弟之情罢了。
他知道自己在胆怯什么，恨一个人何其容易，何其痛快，可愧疚不会。
他停在原地，一颗心跳的飞快。
“那你，把我当成他吧。就今夜。”捏着银香囊的手心里沁出汗来，他摸索了两下，才发现不仅是看起来熟悉，连花纹也和他烧掉的那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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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一处灯摊前，二人停下了脚步。
这一处离河岸远了些，生意没有河边的好，灯却确实好看。摊位是一对中年夫妇所开，妻子似乎有眼疾，目不能视，丈夫便一边牵着她，一边照看孩子，一边继续做些花灯。
孩子是个双丫髻的女孩，眼睛极大，正安安静静地蹲在地上用墙上扒下来的石灰画画，见二人走近了，便站起身来脆生生地提醒道：“母亲，来客人啦。”
一边说一边往这边靠，抱着母亲的腰半张脸躲在后面，掩耳盗铃一样，一个劲儿地冲着季怀鹤看，却忽然看到他身后一个戴青脸面具的人上前，拿起一只粉色莲花灯。
“就要这个。”
月悬中天之际，街上人稍少了些，依旧还是热闹。
此时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站在河边，白衣服的气质出尘，黑衣服的个子高些，脸上带了个青面獠牙的可怖面具，手里捧了个粉色莲花的俏丽花灯，两相对比之下冲击极大。
“你这人真是莫名其妙。”季怀鹤从云时欢手里接过花灯，头也不抬地轻轻放到了水里。
清河水清如镜，倒映着岸上的情景，圆月高悬在他们头顶。
花灯顺着水流微微起伏，一路往下游漂去，下游已经漂满了花灯，灯上写着各种名字各类祝福，只有他们这一只，上面什么也没写，只是顺水漂着，直到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底下才显现出模糊的黑色。
之前写的感觉不满意，重改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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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中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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