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媒人走了,庆老爹背手在后,往家去。
正见二女儿端着冒热气的碗往北边屋子去,脚步一转跟上去。
北屋子是大闺女住的地方,和媒人说定好人家后,只让她单住。
他这个做爹的,也不好随意踏进去。
据说是官老爷的忌讳,有家神认人,若是大女儿魂儿上沾了男人气,八字就会冲了官老爷家的风水。
他立在门外,看大女儿脸上透着白,眼睛倒是有神,估摸着风寒高热挺过去了。
他闷咳一声,见两个闺女都看过来了,板起脸道:“脆丫,你亲事今日同媒人定了。这几天就不要出门,乖乖在家养病。再过七天就是大吉日,到时候家里送你出门子。听见了吗?”
大闺女答应的声音传来,庆父满意地点点头,又道:“翘丫,你姐姐病着,你要多照顾她,将来还得靠你姐姐给你说好人家,知道了没?”
庆翘翘不敢反驳,心里翻白眼,嘴上自然答应着。
一等人走了,立马关门,炸着嗓音道:“庆脆脆,我告诉你,别以为嫁给官人家就有好日子,娘说了,你过去是要做姨娘的,姨娘就是妾,你知道什么是妾吗?”
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妾是什么,是从村里凑在一起说闲话的妇人那里听到的。
总之听起来就不是好听的称号。
她就是眼红庆脆脆的这桩好亲事,方才偷偷听了,官老爷家的宅子是镇上最气派的三进大院子,院子里还有小湖和花园。
庆脆脆一进门,就有三四个丫头伺候,还能穿绫罗绸缎,戴最名贵的首饰,吃山珍海味,一顿饭能摆上十八个大小盘子呢。
她看看地上摆在一起的两只碗。
长这么大,吃饭喝药喝水,她就一个碗。要是不小心摔了破了,就只能用会漏的木碗。
都怪娘生她晚了。不然这神仙般的好日子都是她的。
越想越气,庆翘翘懒得等药晾凉,一股脑倒进旁边的碗里,也不管洒出来多少,气呼呼地开门走了。
自然也没听到身后人那句自嘲的声音。
——“明知是做妾,为什么还眼巴巴地要凑上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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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脆脆忍着恶心将只有一半的汤汁灌下肚,对于亲生妹妹的话并不放在心上。
她想明白了,家里其实不在乎什么妾的名声。
对于一个农户出身的平民之家,能攀上官老爷,而且还有十两的聘礼银子,不用说做妾,就是为奴为婢都行。
她看到自己那样屈辱的死去后,家里父亲听闻消息后立时就上门求一个公道。
谁知,随便一个管事说了几句污蔑的话,父亲便认了。或许也不是认了,而是那一袋子银元宝太重,封了他的嘴。
她的魂儿跟着父亲回了家,却见娘家早就大变模样。
不仅盖上了气派的泥瓦房,还往后扩了一倍大的地方,家中还多了一户人,原来父亲还花钱买了妾,正挺着大肚子在屋子里享清福。
母亲听了她的死讯,倒是掉了两颗泪,可一看见那袋银子顿时笑眯眼,商量着再从里正那里买上几亩水田,院里空出地养上多少只母鸡。
就连妹妹也不难过,撒着娇要买哪家的布做几身新衣裳,把村子里的谁谁比下去。
他们都奔着好日子去了,唯独留了她尸骨,冷冰冰地敞在乱葬岗。
没一个人记得—他们的好日子全是她换来的。
血脉至亲趴在她身上喝血吃肉,榨干了她最后的一点价值。
庆脆脆想明白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全然靠不住,她要给自己挣一条活路出来。
这一想,脑海里闪过一道高大宽厚的背影。
其实,村东头的王二麻子就挺好的。
村里姑娘们凑在一块说起他,都说王二麻子丑,还是个哑巴人,问三十句,就点一下头。
其实人家长得不丑,只是脸上有几颗麻子,而且生得七尺高,这个头在南边可不常见。
至于哑巴人,兴有人叽叽喳喳,就不兴王二麻子不爱说话嘛。
往日她不留心这个人,却不知他心底那样善良。
魂儿飘着不知去哪里,只好守在乱葬岗的时候,她亲眼见着是王二麻子冒着大雪前来,收敛了自己的尸骨入土,立木坟牌,上了头一道香。
接她的黑白鬼差说,若不是有人帮她上了福禄香气,她要在人间飘上好几年,成了孤魂野鬼,最后下地狱承受刀山火海刑才能转世投胎。
这样的大善人,怎么会是村里人口中能客死人的孤寡天煞命呢。
药效上来了,临睡前,庆脆脆打定主意:这辈子她要么不嫁人,要么就嫁给王二麻子。
那么好的人,她要去报恩!
兀得想起王二麻子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穷人家,她心说:穷点苦点累点都不怕,最关键是男人的品性要好。
——
一觉睡过去,再醒过来已经是下半晌
中途的时候,母亲进来过一回,喂了点稀汤米粥,看她昏着神,又任由她睡去。
这回醒了,脑袋总算松快些。
她摸了摸额头,察觉到不烫了,长吁一口气。
这条命来之不易,自己可要好好珍惜呀。
留意到身后有动静,门槛上坐着的胡燕来回头看她,“醒了?我才将将引好线。”
屋子里的小墩子又不见了,胡燕来左右寻不到合适的地方,索性脱鞋和她挤在矮脚床上,“我娘说,你的亲事今日大定了。再过七天,就有小粉轿子接你去镇上三进的大宅子里过日子,是不是呀?”
她是个话溜子,不等人答,心上已经翻了好几遭的惆怅和怀念,“脆脆,我平日最喜欢和你一块玩,要是你走了,我一个人实在没意思。”
说着话,手里已经习惯性地摸上小针,这会儿屋子里光亮不够,她瞅了好几眼才扎到对的地方。
“咱们村里小姑娘都嫌弃我娘名声,不乐意同我一块处,有你在,还能一起绣花呢。”
说着将手里帕子亮给庆脆脆看,“看见没,这花样子还是你描的,我可没这手艺。”
庆脆脆笑了笑,看她心不在焉地下针,提醒道:“错了。这一针得往左边去。”
左边?
胡燕来瞅了瞅,还真是扎错方向了。
这一针坏了,要是不在意,越往后越别扭,整朵牡丹就废了,连带着针线、布料都得白搭。
她再不敢绣了,妥帖收好,同她说悄悄话,“脆脆,你妹妹是不是有病?”
庆脆脆一头雾水,“怎么这样说?”
“还能因为什么。”胡燕来瘪瘪嘴,“你是她亲姐姐,有了这样好的亲事不高兴就算了,四处跟别人说你是个妾,没什么了不得的。”
越想越来气,胡燕来恨不得冲到正堂告状去,“她比咱们就小一岁,明年也是相看的时候,整日学村里的长舌头,嚼嚼嚼嚼个没完。”
庆翘翘的小气性子,她这个当姐姐的还不知道。
听好友义愤填膺,为自己打抱不平,庆脆脆展颜一笑,“由她去。我不在意。”
生死的鬼门关都走过,闲言碎语算得了什么。
比起这些,她更在意眼前人,“燕来,你娘现在还打你吗?”
胡燕来一顿,下意识抚在自己胳膊上,过一会儿摇摇头,“她倒是不打我,如今指着我绣帕子赚铜板过日子呢。”
胡燕来家就在她家隔壁。
是一个比自家还小的院子。
胡阿爹很早就没了,胡娘子成了寡妇,身边又没个男丁傍身,叫胡家人赶出原来的院子,最后求到里正面前,才将一座荒了许久的破落院子分给胡家母女。
一个寡居女人,手上没钱,还有一个半大的丫头要养活,也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就有生男人进那小院子。
风言风雨,哪有饿肚子难受?
日子就凑巴着过下去了,胡燕来小的时候没少挨打,便是长大了,偶尔胡娘子心不顺,也要抽几回。
胡燕来看见她眼神的担忧,扯唇笑了笑,“这不是有你嘛。要不是你教会我纳针绣花,我娘指不定怎么抽我呢。”
庆脆脆知道她舍不得自己,眼神一转,同她低声嘀咕几句。
果然,胡燕来瞪大眼睛,“那可不能去呀!”
“不能去哪里?”
猛地有一道亮声自门外来,险些惊地屋中两人喊叫出来。
胡春来狠狠瞪门口人一眼,捂着狂跳的心口,“庆翘翘,你是个死人呀,走路怎么没音。”
庆翘翘掐着兰花指,一撩头帘,“你管我走路有没有声儿?这是我家,我爱怎么着就怎么着。还有,你们两偷偷摸摸说什么呢?”
胡燕来眼珠子一打转,“说河坝的事情。说以后再不敢乱去那地方了。”
糊弄走人,胡燕来同庆脆脆对视一眼,有些疑惑,“你怎么知道那些事情的?”
庆脆脆指指自己的脑袋,“是有菩萨在梦里告诉我的。那时候觉得整个人像是被火烧着,然后来了一个圆脸大耳垂的菩萨,在我身上撒了神仙水,所以我才活不过来的。”
“菩萨不仅救了我的命,还说看我命中有灾难,渡我一劫。说了好多秘密呢。”
胡燕来听地一愣一愣的,瞧着床上的人病了一场,脸蛋像是又白了不少,猜测她不是遭了魔怔吧。
庆脆脆知道她不信,道:“燕来,我知道你心里不敢信。这样吧,村里卖豆腐的李婆婆家,你知道吧?”
见对面人点头,庆脆脆道:“李婆婆的小孙子今晚上是要出水痘的。你要是不信,现在出门看一回,等明儿再看一回。”
听她说的笃定,胡燕来心里已经信了三分。
也不迟疑,撂下一句‘这事儿我保密’,奔着李婆婆家去了。
一夜无事,第二天鸡刚叫过早,庆父开门要去地里,就见门口已经蹲了一个人。
听着门开的动静,胡燕来扶着酸麻的双腿,同庆老爹打过招呼,一瘸一拐地推开北屋子的门。
屋外的庆父一头雾水,不过胡寡妇的闺女老来,就是这么早来倒是个稀罕事。
不知想到什么,他视线往隔壁院子瞟了瞟,莫名一笑,扛起锄头,冲灶上喊一句:“我下地去了。”
北屋内
胡燕来将被子里的人薅起来,抖着声音道:“李家小孙子真的出水痘了。”
这事儿做不得假。
是她前后亲自验证过的。
真的有菩萨在梦里点化了脆脆!
等等......菩萨在梦里说脆脆命里有一劫难,莫不是说的是县太爷家。
菩萨告诉脆脆,说县太爷家一年要迎好几个姨娘,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死一个。是不是就是说脆脆一但进了那地方,很快就会送命。
胡燕来觉得自己悟出了菩萨的箴言,吓得捂住嘴,“脆脆,这可怎么办呀?这亲事已经说定了,再不能改了!七天后....不...是六天后就有轿子来接人了。”
在好友发愣之间,庆脆脆已经换好了衣服。
她熟练地挽了一个妇人发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早就不是县太爷家的十八姨娘了。
重新打散,只简单挽了一个小髻。
见胡燕来看她,解释道:“那吃人的地方自然不能再去。走吧,同我去寻一下我将来的相公。”
听她一口一个‘相公’叫出来,胡燕来震惊地瞪大眼睛。
这就是被菩萨点化过的人吗?
如此外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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