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妻子怀孕之后,我们那个朋友就跟学校申请了停薪留职,把手下的学生托付给了老费,回家陪老婆,形影不离,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
分明是秋天的太阳,季少虞还是觉得晃眼睛,晒得疼。
半晌,他在人声鼎沸的看台,问出了那句话:“既然邵风这么喜欢妈妈,为什么他会丢下怀孕的她,消失无踪?”
李教授立刻出声反驳:“虽然警察和媒体都这么说,但我们都不相信,他……”
说完,他愣住,脸上的焦急被震惊、讶异和紧张所取代,盯着面色平静的季少虞,嘴唇止不住地颤抖。
“你,邵虞,你知道了?”
季少虞既没点头,也没有否认。
身旁的二人瞬间变得语无伦次,不停解释他们不是故意隐瞒,更没有说半句假话,只是想要告诉他,他的父亲不是外面说的那样。邵风不是那样的人!
“证据呢?”季少虞语气硬得仿佛吞了石子,喉结干涩地来回滚动,“没有证据,不都只是猜想吗?”
“凌一已经在查了,他说很快就能查出来!”
这句话,这两个字将已经陷入混沌,世界天旋地转的季少虞的神经扯动,僵硬地扭头看向说话的人:“什么意思?凌一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了?”
这时,二人才发现说漏了嘴。他们慌忙找补,却越说越乱。
为时已晚,季少虞一把扯掉头顶的帽子。
愤而离席。
比赛后半场飘了雨,凌一担心季少虞会冷,先回更衣室拿了外套,可当他再出来时,却只看见了满脸慌张和歉意的二人。
凌一捏紧了手中的布料,明白了什么。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十一月晚秋的湿冷空气里,凌一穿着球服,奔跑后的白色热气在周身腾起。
他握着电话的手慢慢垂下,手旁是一顶孤零零的黑色鸭舌帽。那是早上他担心小鱼会冷,给他戴上的。
京港,临海高楼平层。
季少虞的房子在顶层,站在露台上能看见海,能看见站在对面马路树下的凌一。
凌一在那里站了三天。
季少虞看了一眼,扭头回了房间。
入夜,狂风肆掠。
树梢上所剩无几的叶片也被碾碎,光秃的枝桠仿佛在暴风雨中勉强撑起的伞,最后依旧被折断了伞骨,摇摇欲坠。
雨水丝毫不留情面地砸向玻璃。
全玻璃大厅里的工作人员,接到了从顶层打来的电话。他抬眼看了看在风雨中立着的人,连连点头,待对面挂点电话后,拿起伞冲进了雨里。
黑色伞面消失在视野中,季少虞踩着被雨水淋湿的鞋袜,走到玄关。
叮——!
电梯开了,凌一还没看清面前的人,脸上便被砸了个东西,眼前黑了瞬。他下意识抬手,接住落下的浴巾,更快地伸手拉住季少虞。
“对不起,小鱼。”凌一紧紧握着他的手腕,“对不起。”
身上的水在淌,黑色短袖的雨水顺着手臂滑落到掌心,让他觉得自己就快要握不紧,就要留不住季少虞。
房间是那么安静,连风雨的声音都不曾侵扰半分。玄关的桂花香薰已经被换掉,似乎已经被主人讨厌。
主人开口了:
“凌一,我当初一点都没有看错你。你为什么这么自大的认为,我需要你的帮助?认为我需要你的拯救?”
季少虞转过身。
“我拥有普通人十辈子都挣不到钱,我有爱我疼我的家人,我的人生顺心顺意,活得开心得不得了!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在乎一个死人?又凭什么自作主张地去调查我?!”
季少虞的声音很大,甚至传到了西区,佣人想出来,被蔓姨拦了下来,让人都回房。
他从小性子就软,在幼儿园被人欺负、孤立也从来不会吭声,季斓清去幼儿园把人找出来给季少虞道歉,他也会担心这样是不是会吓到他的「朋友」,心疼得季斓清没办法。
哪里见过他像今天这样怒吼里带着哭腔地颤抖。
从江城回来的飞机上,季少虞一直在哭,肩膀在航空椅上一起一伏,全然不顾机组的目光。
他震惊、委屈又无法压抑心底的气愤,忍不住一点泪。他震惊凌一从开始就知道,又委屈凌一就这么瞒着他去查,更加气愤…气愤明明自己已经藏得那么好,却还是被人剥开了胸口,把心脏里那根血淋淋的刺又按进去了几分,不停揉捏。
归根究底是害怕。
害怕那个被无数人告诉他的事实被再次验证。他害怕自己的父母并不爱他,害怕自己是他们的累赘,怪自己出生夺走了他们的生命。
死的应该是他。
关于他的妈妈,沈回已经替他解答,季斓漪很爱他,他是在妈妈期待中出生的孩子。如果季斓漪还活着,他会被捧在手心,会听到妈妈一遍遍告诉他,妈妈有多爱他。
那他的父亲呢?如果李费教授没有骗他,那他的父亲毫无疑问是爱他的母亲的,那他为什么丢下他们不管?
是不是…是不是发现深爱的妻子已经死去,自己这个夺走他妻子性命的人,不值得他站出来,所以才会二十年都不曾露面?
哪怕,只是让他知道,他的父亲不是不爱他,只是没办法接受妻子的离开,所以不愿意见他就好。可邵风还是没有这么做。
季少虞拥有一切,却没有哪怕一天拥有过属于自己的父母。
他不敢,实在是不敢再冒险去寻找所谓的真相,假装对一切都不在意,不去打开尘封的盒子,那么里面的东西就不会伤害他。
季少虞不想被伤害,更不想如今打开盒子伤害他的人会是凌一。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哭了,凌一在他面前隔着眼泪,怎么也看不清。忽然,凌一松开手,背过身。见不得季少虞哭,打他骂他也好,他也不想要他哭。
凌一浑身湿透,深褐色发丝捋向脑后,滴滴答答落着水,把本就湿得贴在后背的黑色布料黏得更紧,起伏的频率慢慢放缓,转过身。
“小鱼…”
凌一望着季少虞红起的眼睛,淌着泪,多想要去碰碰他,替他擦掉,再紧紧地抱住他,就像从前那样。以什么身份都可以,他的死敌,他的队友,他的哥哥。只要别再让他哭。
“再给我一点时间。”
凌一走了。
-
季少虞的生日要到了。
宴会地点按照计划定在新西兰,方便沈回和季月宴请十二月在其开会的商业伙伴。飞机一架一架拉着人往南半球飞。
他一早就邀请了队友们,家里还帮忙处理好了签证的问题。越临近出发的日子,群里就越热闹。
【好好踢球,不然踢你(25)】
【黄维:包飞机包吃住!小鱼哥哥你就是人家的偶像!】
【程浪:黄维你小子现在越来越恶心了,叫爸爸,圣诞带你去挪威】
【黄维:父亲!】
【程浪:儿子乖,爸爸这就跟你小螃蟹妈咪说去】
……
季少虞看了眼,点进备忘录。
这是他第一次做攻略,密密麻麻写满了安排:去看特卡波湖东岸鲁冰花,去怀托摩洞穴看萤火虫银河,去霍比屯绿龙酒馆喝酒,去罗托鲁瓦看间歇泉……
挺傻的。左滑删除。
凌一不去,消失了近一个月后,回绝了他的生日邀请。用邮件回复了家族办公室,甚至没有亲口告诉他本人。
季少虞拿到最终名单,询问为什么没有凌一时,才被告知了这件事。
他总算明白什么叫气极反笑。
季少虞并不想去新西兰,哪怕这他的生日。但所有都知道,他去不去无所谓,只要他大哥和姐姐在就好。只不过是场社交生意。
可想到姐姐邀请了球队,能够正大光明的和凌一过生日,季少虞才高高兴兴地提前准备了许久。
现在,凌一不去了,他却还得按照约定去江城接队友。
江城机场里,停着架崭新的庞巴迪8000,是季月送的生日礼物。没办法,她断定那天飞机上季少虞的不开心,就是嫌弃湾流小了。
季少虞站在楼梯上,冲着开来的摆渡车挥手打招呼。
队友们一个个张大了嘴,开启度假模式的常理,喝着可乐,打了长长的嗝。每当他们觉得自己知道季少虞家到底多有钱后,总会有新的认知刷新。
简单聊了几句,众人落座,机组准备关门。
“小鱼!”
季少虞抬起眼,僵直的肩膀动了动,起身循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凌一站在地面,昂头望着他。
他的发丝少见地乱,黑色冲锋衣拉至顶部,衬得他脸部线条更加凌厉,英俊的不像话,就是似乎瘦了。
“我带你去个地方。”凌一伸出手,“跟我走。”
机舱里的队友七嘴八舌地围上来:
“凌队,你不是不来吗?”
“凌队要带小鱼去哪儿啊?人家今天可是寿星,怎么可能走?”
“对啊,而且这梯子都收了,难不成还要跳下去——诶诶诶!”
季少虞纵身一跃。
数米高的落差,凌一接住了他。
随即,二人对视一眼,没有任何犹豫,牵着手往前跑去。
加上机组的十多号人全都看傻了眼。
“这,这叫什么啊?”
“私——奔?”
……
高速公路上,黑色沃尔沃并不起眼。
车里很是安静,没人说话,只有从暖风口丝丝缕缕渗出的熟悉香气。
路程很远,远到季少虞紧张的心跳已经平复了好久。方才被冲动撞破的理智在此刻回笼。
我怎么就走了?这是我的生日,我的大哥、姐姐还在新西兰等我;同学、朋友、队友和客人都在等我;我为什么…为什么就这么跟凌一走了?
这时,他想到了如果被季月发现的下场。
他后悔了,身体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忽然,凌一握住他的手:“冷吗?”
大拇指在他手背上摩挲,那么轻,却似乎想要将全身的热度都给他。跳动的心,沸腾的血。
这瞬间,好像又不后悔了。
季少虞抽出手,倔强扭头,望着窗外阴湿晦暗的沉默山脉,说:“你最好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又开了三个小时,凌一停好车,让他先别动。
季少虞看着凌一绕到后排,拿出件黑色羽绒服,又抽了条围巾。车门开了条缝,外边的冷空气就跟爬虫似地往他鼻子里钻,痒得他立即打了个喷嚏。
很快,凌一给他缠上围巾,穿好外套,才解开安全带让他下车。
天色渐暗,眼前全是雾气。
季少虞扫了眼四周,没什么人,树也光秃秃,身后有铁路,前面是青灰矮墙围的个小院子,抬头一看,挂牌写着山湾派出所。
“出什么事了?我不能刷卡,只有二十多万,够不够?”
见凌一不答,季少虞拿出已经关机的手机,按下开机键,自顾自开口:“算了,我再找人借点,要多少?”
凌一这才发现季少虞以为是自己摊上事儿了。
季少虞手机被抽走,凌一牵着他的手,往里走去。
他不明白凌一要做什么。
派出所亮着灯,小院的屋檐下有几个人在抽烟,蹲着的男人看见他们进来,踩了烟头,拍了拍身旁的同事,朝着他们走来。
“凌一,这就是…?”
凌一点头,松开季少虞的手。
“季少虞你好,我是山湾派出所的副所长、王军。”王警官伸出与他握手,“二十年前,我曾参与过你父母车祸的案件,今天发现了关键物证和你父亲的骸骨,所以通知你来认领。”
王警官握着的右手瞬间变凉,再看他脸上没了半分血色,如同张晃眼的白纸。
这才意识到,原来季少虞还不清楚。
他又补充了几句,拍拍这个同他女儿差不多大的孩子肩膀,将他带进所内。
季少虞频频回头。
凌一:“我在这里等你。”
看着季少虞消失在拐角,凌一终于放下心,连日的疲惫在台阶坐下时动作缓慢。他望着天,见到米粒大小的雪在黄色路灯前簌簌落,风来,卷成了绣球花般的雪团。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
季少虞从派出所大门走了出来:“这些东西我可以拿走是吗?好的,谢谢警官。”
凌一站起身。
同王警官握手的人,没有哭,眼眶也没有红,客气微笑时梨涡也并没露出来。
他们走到车旁,季少虞却不想进去,说太闷。
二人坐上了车辆引擎盖,季少虞将透明证物袋里仅有的两样东西倒了出来。
季少虞拿起那只黑色长款钱包,轻笑一声:“二十年前的爱马仕,挺有品味的。”
肩膀上多了一只手,后颈被凌一轻轻捏了捏。
季少虞咽了咽喉咙,拉开抽绳,翻看起里边的证件。
“银行卡和信用卡…身份证还在,邵风年轻时是挺好看的…健身房会员卡,挺行的,一大把年纪还健身…咦,凌一你看,这是你们江大那时候的校卡…哈哈,还有我妈妈的证件照呢…”
雪还在下。
季少虞拉开钱包拉链,拿出叠得整整齐齐的纸,上边的字迹已经淡去,只能隐隐看出是医院的产检记录。
他啧了声,埋怨道:“邵风好奇怪啊,怎么连这个也随身戴着,难不成,碰见个人就介绍自己老婆怀孕了吗?”
凌一垂眼看着季少虞不停眨动的睫毛,昂了昂头,深吸口冷空气,将鼻尖的酸涩压住,却也忍不住凑近,吻了下他的发丝。
季少虞将钱包原封不动装好,拿起那块已经停止转动的棕色手表,蓝宝石玻璃表镜,直到现在依旧通透如新。
他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哈哈大笑起来,雪花也掉了进他的眼睛里。
“凌一,你看这个手表,百达翡丽5207P,在那个时候就已经300多万了。”季少虞将下巴放到凌一肩上,笑道,“懂行的,肯定豁了性命都要救他…偏偏呢,碰到个山里的哑巴,是不是很倒霉?”
凌一没说话,一下下摸着他的头发。
雪越下越大。
季少虞把玩着手表,翻面,见到了沿着圆形表盘镌刻的小字,慢慢读了出来:
“邵风同学,你要…”
甫一开口,喉咙便开始发紧、发痛,痛得他说不出话。
「邵风同学,你要当爸爸啦。」
破碎的呜咽从疼得针扎似的喉咙溢出来,季少虞的肩膀止不住地抖,像身后被风雪卷得东倒西歪的枝条。季少虞在凌一抱住他的瞬间,嚎啕大哭。
鹅毛大雪从天而降。
树梢,屋顶,铁轨,地面,铺上厚厚的白。
脸上挂着泪。他们坐在打开远光灯的车前盖上,拥抱,肩膀抵着胸膛,像两条树根长成了一棵树,紧得融为一体。
雪夜里,凌一发上积了雪,季少虞没有,因为他有凌一。
……
车上打了暖气,凌一还是怕他冷,接了热水给他暖手。
季少虞喝了水,脸色好转,他才放下心,拿出装在盒子里的小蛋糕,点燃蜡烛。
逼仄的空间里,忽然有了光。
“生日快乐。”凌一捧着蛋糕,“许愿吧。”
暖风中微微晃动的橘红色火苗,映在凌一深邃英俊的眉眼,将他平日里略显冷淡的双眸照得又暖又热。
我的愿望,你已经帮我全部实现。
季少虞看着他,被热水滚过的心又动了动,闭上眼睛。
几秒后,凑向前,吹灭了代表20岁的蜡烛。
凌一笑起来,低头取下蜡烛,手刚碰到小勺,脸颊忽然被羽毛扫过。
痒。
亲完他的季少虞向后退了退。
呼吸暂停,下一秒也没恢复,因为季少虞又亲了他一下。
车外的雪还在下。
“凌一,你也亲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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