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过后,闭朝十五日。
整个长安都沉浸在新春的欢喜中,甚至有衙门连人都没到齐,只有林魏然还每日准时到刑部,对着浩瀚的案卷埋头苦干。
直到正月初十,他终于提早了半个时辰离开刑部,去赴一个他不得不赴的约。
去福安酒楼见大长公主之子,李迎南。
“你八年前就与长公主有过婚约,你在她那里说话多少是有些分量的。”
安业坊的福安酒楼内,李迎南压低了嗓音,隔着木桌着林魏然,声音里又流露出几分哀求之色,“容时,就帮我这一次,算我求你了。”
此时正是黄昏之时,福安酒楼热闹喧嚣,无人注意到这一角的两人究竟在说什么。
林魏然轻轻敲了敲桌面:“时北,若大长公主当真不曾与三王之乱有任何关系,长公主又能做什么呢?”
李迎南急急道:“我娘与杨禧允关系好,长公主定然对我娘有偏见。”
杨禧允,一年前起兵造反的三王之一。林魏然眼瞳一晃,再次想起了一年前的宫变之夜。
也是时隔多年,他终于再见到杨灵允的那一夜。
李迎南见林魏然神色有一瞬间的松动,连忙继续开口,“容时,我只求你在长公主和陛下那说点好话就行了。你瞧,一年前长公主都同意让你做帝师,如今你的话她定也会听进去的。”
林魏然忽然有片刻失神——杨灵允,还会听进去他的话吗?
离他们情浓意切的时候,已经过去八年了。
八年前太子表哥为他们请婚,在离成婚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杨灵允忽然不顾一切地跑回宫中——
翌日,宫中就传来消息,表哥被废了太子之位,幽禁东宫。
至于那纸赐婚圣旨,被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遗忘了。没有人再提起过,也没有人敢再提起过。
他知道是因为他们的身份引得了先帝的猜忌,也知道杨灵允为了表哥什么都可以放下什么都可以舍掉。他知道杨灵允与表哥感情深厚。
只是,他只是有一点点的,不甘心。
林魏然闭了闭眼,在片刻间便压下了所有思绪,举杯对李迎南淡淡地笑了下:“时北,你来见我之前,见过王相吗?”
李迎南一愣,下意识挪开眼神。
林魏然神色微暗,他仰头喝酒,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暗光,又道:“我可以帮你。但你要知道,长公主疑心不少,若想太多人帮你说话,容易适得其反。我可不愿意为此惹怒长公主。”
李迎南讪讪笑了下。
林魏然放下酒杯,耐心地等着他开口。
半晌,李迎南狠狠一咬牙,抬眼看向林魏然,眼底一片黑沉,他咬了咬牙:“王正安想怂恿我娘跟长公主斗,但我只求我与我娘的平安。如今我可把两条命都压在你身上了容时。”
林魏然举杯笑了:“放心,只要大长公主不再做什么,我定保你们周全。”
两个酒杯在半空中撞出细小的一声,淹没在林魏然的许诺声中。
与李迎南道别,离开福安酒楼所在的安业坊时,天才刚刚擦黑。
离宵禁还有一段时间,街上百姓三三二二地走着,或聚着在铺子前吃夜宵,总之都是热热闹闹笑声不断的。
林魏然独身穿过其中,喧嚣的热闹转瞬即逝。
他回头望一眼,越过喧嚣的街巷,便是高耸的皇城。
杨灵允就在其中。
他已经把他与李迎南见面的消息放出去了,如今只需等杨灵允的动作了。
“去把林魏然请进宫中。”
太极宫内,杨灵允吩咐身边的大太监杨言,待杨言离开后,垂眼摩挲着自己手上的手炉。
林魏然想拿大长公主试探自己,正赶上她也想拿大长公主试探林魏然。
可真是令人发笑的默契啊。杨灵允缓缓阖眼。
不要让我失望啊,容时哥哥。
——
御书房内,掐丝碳炉中烧着银炭,热气舔舐着整间房,热得有些发闷。
“你和王正安都见过李小侯爷了,”杨灵允坐在书桌后,垂眸把玩着手炉,淡淡道,“说说吧,你意下如何?”
林魏然执手行礼,沉声道:“臣以为,一年前三王伏诛,如今其党羽也尽数歼灭。公主若此时再处置大长公主,难免师出无名,惹天下人议论纷纷。”
他在保大长公主与李迎南,做的是与王正安他们一样的选择。
“四年前哥哥被废一案,姑母难逃干系。你口口声声说是哥哥的人,如今有了机会却还不为哥哥报仇吗?”
这话她也问过王正安。
那时王正安说的是,报仇不急于一时。
她便彻底清楚他们那群人的心思——他们不想让她再清算下去了。他们生怕她手中的权力太盛。
但嘲讽的是,他们猜忌她,可他们世家之间也在互相争斗,谁都想爬得再高些,越高越好。
杨灵允抬眼看林魏然。
御书房内灯火明亮,她总算是看清了他的面孔。
面如温玉,眼如点漆,在官场浮沉这么多年,眉眼间的意气却一如八年前。
杨灵允又阖上眼,屈指扣了扣桌面,似乎在催促。
林魏然终于低声开口了:“公主,若此时对大长公主发难,恐怕正中了一些人的下怀。”
杨灵允忽然轻笑一声,微微前倾身子看他,眼底还流转出异样的亮光:“先生说的是哪些人?”
——以王正安、宁安侯,还有林魏然这个帝师为首的东宫旧臣,先帝朝时的太子属官和太子支持者。
林魏然清楚,杨灵允更清楚。
当今圣上年幼,东宫旧臣们自然怕杨灵允生了不该有的心思,架空小皇帝,但又因着她身后的傅氏,和过去三年合作中的那点情分,暂且保有微妙的平衡。
云家和大长公主的存在,就是维持这个平衡的支点。
只要杨灵允对大长公主或者云家发难,那么她与东宫旧臣之间本就颤颤巍巍的平衡便极容易被打破。
平衡一旦打破,权力的斗争再次开启,没斗出一个胜负是不会结束的。
而这斗争其间,受苦的只会是百姓。
这才是林魏然最不想看到的,也是他应下李迎南邀约最主要的原因。
林魏然垂眸敛眉,再次执手行礼,恭声道:“公主,李迎南保证不会站在任何人那边。”
“自先帝朝起,太子被废三王争权,百姓已经经历了太多。陛下登基后又是整整一年的清算,百姓已经不起折腾了。”
说着,他阖了阖眼,缓缓伏身叩下:“臣,恳请公主三思。”
他做的是俯首称臣的模样,连语气都显得谦卑而平和,但他这番话中的分明还藏着另一层意思——
只要杨灵允不对大长公主发难,他就能保证东宫旧臣不会利用李迎南和大长公主来针对杨灵允。
反之,亦然。
杨灵允忽然拢了拢身上的大氅,眼底微暗:“你先告诉本宫,你今夜此举,究竟是为了谁?”
这简直是一个送命的问题。
若问东宫旧臣,他们必然是恭恭敬敬地说为陛下和公主,为大周做事。
若问这一年间杨灵允一手提拔起来的那些在清算三王时做先锋的人,自然是恭恭敬敬地说为公主做事。
林魏然忽然抬头看了眼杨灵允,两双眼倒映着彼此的面孔,他看见杨灵允削瘦的脸,病色苍白的脸……
最后他极快地仰头阖眼片刻,便收敛起所有神色,再次垂眸敛目,低声开口:“臣为了百姓。”
这话沉重地敲在闷热的御书房内,伴着炭火细碎的爆裂声和外边冷风呼啸的闷响,仿佛还有些刺耳。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烈风吹开了一扇窗,冷风从口子里灌进来,杨灵允终于低低地笑了起来:“好一个为了百姓,林太傅当真是个心系百姓的好人啊。”
林魏然猛然抬头。
杨灵允一手撑在书桌上,神色已然变得温和,托着腮冲他笑笑:“关于姑母的事,你所言极是。”
林魏然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杨灵允的态度与他料想中的截然不同。
他想过杨灵允因为自己这番半劝谏半威胁的言语动怒,把他赶出宫去,但这都没关系——
杨灵允是个聪明人,她会知道孰轻孰重,不会为了一个大长公主让自己腹背受敌。
可他万没料到,杨灵允非但没动怒,还在几炷香的时间内便同意了自己的提议。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不太像杨灵允这一年间展露出来的作风。
“坐吧,”杨灵允又抬抬下巴,屋内还盘旋着冷风,但没有人去管那扇破开的窗。
她整个人拢进大氅里,捻着指尖的一小撮绒布把玩,淡淡道,“其实我很愿意让姑母安享晚年,只要她不逼我,我自然不会做什么。”
林魏然无意识地捻起了指尖。
不对,就算他未切身参与杨灵允这一年清算,但他还是刑部尚书,从刑部那些血淋淋的人名中也能看出——杨灵允分明在有意想把大长公主也拉下水。
只是碍着宗室颜面和东宫旧臣,她才不好做得太过明显。
无论心里有多少怀疑,林魏然面上都未显露分毫,执手行礼:“公主圣明。”
御书房内的宫灯被灌进的风吹起,摇晃的烛火给两人的面孔都蒙上一层暗纱,隐隐绰绰,似有似无。
摇摇晃晃的烛火间,杨灵允嘴角的笑意忽然显得浓重而显眼:“如今夜深,宫门下钥了,先生今日就歇在这吧。”
林魏然再次垂了眼睛,声音恭敬而镇定:“多谢公主好意。只是外臣实在不宜夜宿宫中。臣还是先行告退了。”
这种极有分寸的君臣距离,在过去重逢的一年中,林魏然都保持得非常完美,无可指摘。
今夜也本该如此。
但不知为何,他才刚转身走了几步,就被杨灵允一句话喊得骤然失神,脚步停滞——
“容时哥哥。”
杨灵允终于从书桌后的龙椅上站起来,轻声笑道,“你是担心有人议论吗?”
这是他们重逢的一年间,她第一次这样唤他。
像是打破了什么禁忌,御书房内的空气陡然凝滞,连暖炉中细碎的声音也突然消失了。
林魏然像是被定在原地。
明明手已经搭上了门帘,明明只要再走两步就可以离开,但他却觉得周身僵硬,甚至使不上劲抬脚。
意识在一瞬间上升,浮在半空,极快地穿梭在漫长的岁月。
一瞬间,所有的怀疑和警惕轰然消散,唯余轻柔的声音,一遍一遍唤着他——
“容时哥哥……”
攥着门帘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林魏然的手背上忽然暴起几根青筋。
他与她之间有太多不该宣之于口的东西,杨灵允明明都知道。
林魏然的喉结剧烈地滚动几下,才撕开紧紧粘合的薄唇,刚想开口再次拒绝,杨灵允温柔的嗓音便又响起,将他剩下的话堵在喉中——
“先生若是怕旁人非议,担心名声,等十五过后,我便好好清理一番。我动不了姑母,杀几个搬弄是非的御史倒也不算难事。”
御书房内倏然静下,林魏然终于回头了。
他看着杨灵允含笑的面孔,声音忽然变得生涩:“公主……是在说笑吗?”
杨灵允站在桌前,垂落的指尖在灯火下愈显苍白,如今靠近了看,甚至连她的唇色都显得寡淡。
她笑吟吟地反问道:“先生觉得我是在说笑吗?”
喉结再次滚动,这回,御书房内响起了清晰的吞咽声。
林魏然的眼神落在杨灵允犹带病色的面孔上,有一瞬间仿佛失去所有感官。
理智怒斥着他赶紧离开,可又有一道细细的声音从缝隙中钻出来,很小声地说——
可无论如何,她都是在留我啊。
与此同时,御书房暖炉中的最后一点炭也烧尽了,细小的碎裂声撕破了御书房内死寂的对峙。
寒凉的夜风也趁势钻进来,大摇大摆地宣告自己的存在。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过了片刻,林魏然垂下眼,攥着门帘的手也陡然垂落。
然后低声应道——“臣遵旨。”
当真只是为了让杨灵允不迁怒其他人?当真不是私心作祟?
林魏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
林魏然走的时候甚至还记得关上了那扇被烈风破开的窗,幼荷掀开帘子进来,御书房内已经再次暖和起来了。
杨灵允阖眼坐在榻上,神色淡漠。
“试探得如何?”
杨灵允阖着眼,声音也变得轻飘飘的:“他是个好人。”
幼荷实在不解:“那你还是什么都不打算告诉他吗?”
杨灵允沉默良久,从喉间溢出低哑的声音:“但他只会信他自己查到的东西。”
——
太极宫极大,侍女很快收拾出一间东暖阁给林魏然。
“林太傅,这边请。”给林魏然引路的是杨言的徒弟小安子,见林魏然脸色不好看,又机敏地补充道,“我给您端一杯安神汤吧。”
长廊间的风扬起林魏然的黑衣,冷意从指尖传到他的四肢百骸。
他总算彻底清醒,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掐了掐自己眉心,应下了。
他确实需要一杯安神汤,别让自己再被那些细小的声音控制了。
只是还没走几步,转角那边又传来细碎的议论声——
“魏院判不同意给公主加大安神汤的剂量。”
“那你去跟公主说,我可不想触公主霉头……”
“放肆!”
声音很快被小安子打断,两个宫女连忙低头问好。
小安子训斥了两句便把人放走,转头对林魏然不好意思地笑笑:“宫中人嘴碎,让林太傅见笑了。”
林魏然嘴唇动了动。他其实是想听下去的,虽说偷听非君子所为,但他很想知道杨灵允今夜那副病恹恹的样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之前在朝会上也不是这个样子。
眼前的太监大约会知道什么,但他是杨灵允的人。
林魏然阖了阖眼,最终咽下了所有问题。
入夜,天色愈发晦暗,寒风中带着水汽。
要下雨了。
这个夜晚注定不安稳。
林魏然是被一声巨响惊醒的。
他猛然起身,就看见窗外划过银白色,陡然亮起,又瞬间黯淡。紧接着便又炸开一声巨响。
下雨了,是雷声。
在半梦半醒间,他刚意识到这点,便凭着本能翻身下床,推门而出。
等到外边湿漉漉的寒风劈头盖脸地砸过来时,林魏然才彻底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干什么蠢事。
他自嘲地搓了搓脸,刚想回去,但转瞬间心底又生出疑虑——深夜大雨,太极宫应当关得严严实实。
风是从哪灌进来的?
林魏然眉头微皱,谨慎地往前走,想看看是哪出了问题。
东暖阁位于太极宫偏殿右上角,整个偏殿竟看不到一个侍卫。
心底的不安之感愈演愈烈。
林魏然小心翼翼地踏入偏殿厅中,就看见厅堂之上坐着一个人。
偏殿的正门大开,寒风夹杂着暴雨,呼啸着冲进来。
与此同时,天边又划过一道明亮的银白色。
在轰然的雷声中,林魏然终于看清了厅堂之上的人。
是杨灵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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