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索尔德小时候很喜欢看故事书,她不挑类型,只要觉得有趣,不管什么样的剧情都照单全收。恶龙和公主的、勇者和魔王的、邪恶的神明与人类、又或者善良的人鱼和狡猾的渔夫。在那些故事里,每个角色都有着或单一或复杂的底色,善良不一定代表着正义,而毁灭有时候是为了拯救。
数不清的矛盾组成了这些故事的主基调,它们像一面面镜子,公正冰冷地展现出那些真切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中的问题,并让看到这些的读者开始不由自主思考——该以什么样的标准定义情感、正邪、动机,以及自己?
这些问题是很难的,很多人活上一辈子也弄不明白,毕竟他们首先会被生活的环境所影响,进而有意无意地忘记去思考这些无用之物,要很久,或许十几年,或许几十年,他们才有空闲坐在长廊下面静静思考自己的生命,思考自己的所作所为,以及驱使自己做出这些事的真正的理由。
普遍而言,这是个很漫长的过程,但所幸伊索尔德很聪明,她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自己的答案,就像从雪地里找出一把闪闪发光的银钥匙那样简单。
她的答案是:由我自己来定义。
抛去世俗所尝试施加于一个智慧生命的全部,抛去种族、朋友、老师等一切可能对自己造成的影响,只纯粹按照自己的内心决定自己的选择。
这看起来很难,但对伊索尔德来说,出乎意料的简单。她似乎就是这样的存在,完全忠诚自我,并坚定不移地按照自己的心意前进在未知的道路上。那条路或许已经有谁走过了,又或许没有,荆棘和浓雾沉默地等待着她的到来,在那漆黑一片的未来中,只有她自己才是那个散发着光的存在。
以这个角度思考,毫无疑问,伊索尔德的性格相当自我。
也因此,当她在十岁那年知道自己未来将会与前代文明不死不休之后,她的第一反应是思考。
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以给出的理由有很多,比如前代文明是病毒;比如这是使命,甚至幻想种就是为此诞生的,这是她们生存的意义;比如她本来就应该这样做。没有为什么。
她一边思考,一边继续看那些故事书。
由于看过的类型太多,导致她已经提不太起兴致。故事太套路,剧情很刻板,角色说着差不多的话,在大同小异的世界里做着差不多的事情。
她逐渐领悟到“无趣”和“无聊”的真正含义,在那些单调而重复的叙事中,她想起十岁那年塔纳斯所说的故事。
【这世界曾有一个魔法文明,当她成年并开始游学之后,可能会在许多地方见到前文明的遗物。她应当消灭它们。】
塔纳斯用的词是“应当”,言外之意是,她也可以选择不做。
大祭司看出了她的问题,默认她可以不履行自己的使命,默认她可以等到长大后真正面对时再自己做决定。
伊索尔德今年十七岁,她刚刚成年不久,在第四星系的地下城碰见了自己生命里第一个与前代文明相关的术士。
术士制造了不老泉,看起来坑杀过不少幻想种,ta谨慎地守护着一个被公开的秘密,当听到阿斯塔这个姓氏时,脸上流露了刻骨的仇恨。
那仇恨如此深刻,像密密麻麻的长针,不止对准她一个,还对准她背后的虫族。
伊索尔德决定杀了ta。
——
台上的女孩还坐在轮椅上,她没有尝试与伊索尔德抢夺那些人控制权,也没有阻挠那些人被带去避难,那个女孩壳子里的东西相当坦然自若地看着伊索尔德向自己走来,脸上甚至为此流露出一个满怀恶意的微笑。不知为什么,她并未催促,也不焦躁,她似乎握有什么必胜的筹码,对自己的胜利坚信不疑。
伊索尔德看出来了这一点,但很无所谓。她确实聪慧得有些过分了,以至于那些幽微晦涩的情感在她面前一览无遗,她其实总能很好地把握别人在想什么,只是懒得去理会。理论上来说,她也能明白苏珊的想法,但出于种种原因,她有意无意让自己不去思考、揣摩灰百合的情绪。
要彻底地解释这一行为的理由会让很多东西变得复杂,但如果采用最简单也最直白的说法,那么其实是出于对“朋友”的珍惜。
她没有太多的情感,但她知道什么是“珍贵”的。
苏珊很珍贵,塔纳斯很珍贵,虫族很珍贵,母亲很珍贵......凡是珍贵的,伊索尔德都愿意竭尽全力去保护它们。
银发绿眼的王虫走上了会场的最前方,她的伪装已经彻底褪去了,银白的发丝披在纯白的西服外套上,又被随意捋到身后,那双深绿色的眼睛里有金色的漩涡旋转,漩涡的颜色和面积都在不断加深扩大,浓烈的黄金色一点点浸染这双眼睛,让她的眼神都不由自主带上了一点冷漠而残酷的神性。
金色眼睛的王虫审视着面前这个亟待清理的“遗物”,如同审视着一个不算枯燥但也很难称得上有趣的故事。
她想了想,直白道:“你打不过我。”
女孩承认了:“没错。几百年才出现一只的王虫怎么会是我这种小角色能够打败的呢?你的力量让人望尘莫及,不止我,恐怕这宇宙中没有什么能够伤害到你。”
伊索尔德询问:“即便这样,也要继续吗?”
女孩微笑了,语气很轻佻:“这可不是我们说停下就能停下的事情啊。”
“的确如此。”伊索尔德平静地说,“既然这样,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名字?”女孩有些疑惑的样子,她似乎真的认真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没有那种东西。我不记得了。”
前代文明毕竟是一个太遥远的名词,与这个名词一同存活下来的生命要么彻底消亡,要么隐匿在了阴影之中。更何况连最长寿的精灵也做不到把生命里每一件事铭心刻骨,眼前这个术士比精灵活过的时间比还要久,名字这种东西,不记得也是情理之中。
伊索尔德不问了,她的态度变得认真起来,和她刚刚对灰百合乃至诺贝塔展现出来的散漫截然不同。
“我明白了。”她说,“那么,我相信你也同样接受了自己死亡的命运。”
女孩又微笑了,有些嘲讽,似乎是觉得这只王虫太天真,又或者只是单纯觉得她在说大话:“如果你这样认为。”想了想,她又说,“这其实是别人的身体。名字...似乎是叫雀吧。你要是把我杀死了,她也会死的。不过,你不在乎吧?一个陌生的生命和必须被抹杀的病毒,你们从来不是会在这种选择题面前犹豫的家伙。”
听起来她似乎见过许多幻想种,从她还活着这一点来反推结果,那些幻想种大概都死了。
同类的死亡并没有给伊索尔德带来多余的感触,她依然平静到不可思议,看起来丝毫没有动摇的痕迹。
她不悲伤、不愤怒、不喜悦,甚至也不冷漠。这种反应是“雀”所没见过的,她觉得很陌生,也很奇怪,这两种情绪叠加,几乎让她感觉到了一点恐惧。
在这恐惧迫近的前兆之中,伊索尔德的眼睛越发明亮了。“雀”放弃去思考那些不重要的事情,紧紧盯着她,也进入了战斗状态。
短暂的静默。似乎只有一呼吸那么长,又似乎漫长到不可思议。伊索尔德抬起手,一把寒光闪闪的小刀出现在了女孩的脖颈旁。
“雀”没有看到任何可以被称为攻击的移动轨迹,伊索尔德似乎只是抬了下手,那把刀就已经压在了她的肩膀上。与其说是伊索尔德发起了攻击,不如说是“雀”主动把自己身体靠在了那把锋锐的小刀上。
空间的能力,不算罕见,但能运用到这种地步...她想,这只王虫还挺强的。
下一秒,“雀”从小刀下面消失了,她的姿态相当从容,只是轻轻推着轮椅后移了一小段距离,她之所以能逃脱的理由很简单,在那把刀抵住她的时候,伊索尔德脚下亮起了一个构造相当复杂的圆环。那种圆环拥有“禁锢”的力量,它禁止了伊索尔德的移动,因此“雀”才能那样平淡地离开死神的刀锋。
伊索尔德轻轻“啊”了一声,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与“雀”说话。
“是魔法阵啊。”她有点头疼的样子,“差点忘记你是一个术士了。已经做到这种程度了吗?我还以为你的魔法复兴论刚刚开始呢。”
魔法是唯心主义的产物,如果不被相信,就不会具备太大威力。就圆环的威力来看,“雀”恐怕已经让不少人相信了魔法的存在。
“威力不错。”伊索尔德点评了一句。她手腕一抖,那圈发着白光的圆环轻轻松松被抖碎了,像麻绳一样碎成了好几块,又在坠落的过程中变成了漫天光点。
接下来的发生的事情很流水线,很循环,很千篇一律——伊索尔德攻击“雀”,“雀”用圆环禁锢她的行动,两边各有损伤,但看起来“雀”更吃亏一点,毕竟伊索尔德毫发无损,她的脸色却很差,嘴唇都微微发白。
魔法的使用次数是有限制的,看“雀”的样子,她马上就要到极限了。
其实伊索尔德有很多机会彻底杀死“雀”,那点禁锢无关痛痒,对她也起不了太多作用。虫族数百年才能孕育出来的王虫毕竟不同凡响,只说最开始,她就能直接把那把刀刺下去,轻松结束术士的性命。
但她没有这么做,究其原因,是因为她其实本质上是个有点恶劣、喜欢玩弄猎物的家伙。
“雀”看出来了这一点,但她没生气,不如说这正是她想要的。她认为这是来自强者的傲慢与轻敌,对陷阱不屑于顾,盲目于自身力量,喜欢逗弄猎物,从没想过自己也有可能成为其中一员。
地下城用来举行拍卖会的会场面积很大,几乎占满了下层的一半。在失去了观众之后,这里更是显得空旷异常。之前的混乱同样影响到了展示台,不知道被谁撕扯下来的帷幕堆在地上,掩盖那下面越来越明亮的光芒。
“雀”是个术士。
“雀”是个活了很久的、优秀的术士。
术士不擅长近战,她们更习惯采用的手法是提前布下陷阱,笑看猎物自己毫无自觉地迈入无可挽回的深渊。
作为一个优秀的术士,“雀”很明白怎样让自己的优势最大化。比如,在对手发觉之前在整个会场地下埋下禁忌魔法阵。又比如,趁着对手的大意,缓慢而无声地向其注入魔力,然后在合适的时候触发。
地板上的线条越来越亮,已经不再是帷幕所能够掩盖的了。那些线条比之前的禁锢圆环更加复杂而繁琐,每一笔都像沉淀了无数人的心血,天然带有一种不可说的恐怖威力。那是凝聚了时间与智慧的禁忌法术,是任何人都难以直面锋芒的、前代文明的结晶。
一轮白色太阳从阵法中升起,它的光芒耀眼无比,又显出一种神圣而不可亵渎的威严来。太阳悬挂在伊索尔德的头上,它越发膨胀,吸收着飘逸在空气中的某种物质,看起来像被灌注了太多气体的气球,抵达临界点时就会毫不留情地爆炸。
那爆炸一定具有无与伦比的威力,也一定会带来惨痛的后果。
伊索尔德又被禁锢圆环困住了,她抬起头去看那轮太阳,金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濒死者应有的感情。
“这是神代的法术。”刚刚还一直在躲避的女孩大大方方推着轮椅走到不远处,欣赏着这幅景象,她的唇边衔着势在必得的微笑,“王虫,力量没有让你学会谦逊,真是遗憾。你最看不起的弱者将要杀死你了,感觉怎么样?”
伊索尔德笑了。
她看起来还是那么平静,目视着那轮膨胀的太阳向自己逼近。恐怖的威压掀起了猛烈的风,她的头发被吹得不停往后飞去,银发在空中狂舞,而那双黄金般的眼瞳里出现了“雀”看不懂的东西。
伊索尔德没有尝试挣扎,她站在那里,静静地被白色的太阳淹没了。
剧烈的白光以她为中心爆裂开来,“雀”被这股力量冲击得匍匐在地,身上早早戴好的数十件防御用具一个接一个地破碎,她一只手挡在眼前,另一只手牢牢抓住了帷幕后面藏着的把手。
她很少用这个招数,因为消耗太大,威力太大。白色太阳不分敌我,平等地摧毁周围一切,而为了引诱对手,她不得不亲身上阵,向对方展示自己的弱小。这意味着她同样承受着死亡的风险,尽管每一次都会准备好足够的防御用具来进行抵消,但所花费的代价实在太大,如果对手不够强大,就很容易出现浪费的情况。
“雀”比较喜欢利益最大化,所以她会用其他的方法解决不那么强大的对手,只将白色太阳作为杀手锏使用。
这是她第一次在开始就使用这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代表着她对伊索尔德的认可。
幻想种强大的有许多,但到伊索尔德这个份上的却寥寥无几。她几乎让“雀”想起魔法文明还未彻底覆灭时那些立于金字塔顶尖的魔法使。一样的年轻,一样的天赋异禀到不讲道理。她们的成长规律是跳跃而违反常理的,似乎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向全世界证明有些人就是生而知之,无所不能。
“雀”还记得那群人另外的名字。
——贤者。
白色太阳的爆炸渐渐消失了,残留在场内的是它所留下的余韵。拍卖场已经完全变得破破烂烂的了,网状的裂纹以白色太阳的坠落为中心往外扩散,外面的一切都被它搅弄成几乎看不出本来面貌的碎片,最中间是一个巨大的深坑,直径和深度在两三百米左右。
在这深坑中,太阳的光辉开始一点点黯淡。“雀”移动到深坑边上,决定为伊索尔德收尸。
幻想种对她来说是很重要的,就算死了,也要物尽其用。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底出现了不安。伊索尔德在白色太阳底下的那个笑像一枚投进深潭的石子,拨乱了“雀”的心绪,让她甚至不敢去思考对方是不是有活着的可能性。
那不可能。她自己否定率先否定了这一观点。这是以神明为标准所制作的毁灭性法术,就算经过时间威力有所衰弱,也绝对不是一只王虫所能抵御的。
“你这样觉得吗?”有个人在她轻轻地说。
“雀”瞪大了眼睛,她当机立断,抛弃了轮椅,让机器用最大功率把自己往旁边扔去。她感觉到自己脆弱的身体因为过快的速度在扭曲,骨头断折,内脏震荡,模糊的景象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在这远超常规的速度中,她全身内外都开始出现不同程度的破损和出血。
像瞬移一样,“雀”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
紧接着,她停了下来。
伊索尔德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拿着小刀。她的速度比“雀”更快,很轻易追上了试图逃离的术士,甚至能稍微降低移速,将自己与她保持在相对静止的状态。
那把小刀有些轻浮地挑起了“雀”的下巴,迫使她在一切都变得模糊的世界中将伊索尔德的模样清楚地刻印在眼底。
她看起来完好无损,连身上的白西服都没有破损半点,略长的银色头发整齐利落地披在身后,好像她走入的不是一场爆炸,而是一场细雨。
在这场细雨之后,“雀”看到了从自己身体里喷涌而出的暴雨。
小刀轻柔而不容拒绝地划开了她的脖颈,温热而鲜艳的血液勃发而出,稀稀疏疏地落在地上,将红色的地毯浸染得更深。
“你输了。还是不愿意告诉我名字吗?”
她听到王虫在她耳边说话。那只王虫将她揽住了,像一个有礼貌的舞伴一样接住了将死的“雀”,舞伴带着她落到了地面,甚至还轻轻转了一个圆。
她们几乎不像是在厮杀了。像跳舞,有点暴力的舞。
“咳...”她呛了一下,用最后的力气挥开王虫的手,跌跌撞撞攀在刚刚被自己丢弃的轮椅上。
很巧。伊索尔德把她放下来的地方是那个深坑的旁边。
“雀”放弃去思考王虫为什么能活下来这件事了,在事实面前,一切理由都无关紧要。她活下来了,自己要死了,这就是全部,不需要知道更多。
生命力从身体里流失的感觉并不好受,她曾经以为自己对此习以为常,到现在发现那只是一种自我欺骗。她还是讨厌这种感受,不自觉拧起了眉。
“我不记得了。”
在生命的最后,“雀”漠然地说。
“我不记得名字那种东西了。”
努力写了打斗但真的不太擅长…(沉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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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圆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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