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一楼到了。
电梯门打开的瞬间，武空岚立刻闷哼一声，空想域像是活塞中被挤压到极致的气体，与门外两种思潮剧烈碰撞，竟在空中炸出了闪电般的火花，噼啪作响。
空想域，以自身思绪作为依托，靠极度主观的自我意识来改变周身环境，自他入界以来，只见过潜移默化的情绪感染，还从未直面过这种强烈到能够实体化的思想攻击。
如果说平胜路宾馆里那绞肉机一样的情感是“恐惧”，那这次遭遇的就是“绝望”。凡接触者，没有任何挣扎的机会，即刻被吞噬。不难想象前二十一个人都在这里遭遇了什么。
幸好他的能力偏向思想一方，才能抵抗一二。
即便如此……
宁墨只觉心头有密密麻麻的刺痛，泪水像是开了闸，不要钱一样啪嗒啪嗒往下掉，就连武空岚自己也受了不小的影响，悲怆的情感盘踞心头，虽然没掉眼泪，但如果照这个势头继续下去，他的空想域就要撑不住了！
为了支撑住绝望情绪的进攻，武空岚没再迟疑，用刀刺穿了自己的掌心，用疼痛压过了这没由来的伤感。
他冷声道：“想干什么？快点。”
宁墨艰难抹去眼泪，透过模糊的视线，看清了电梯门后的景象。
入眼是一片猩红，无数张痛苦尖叫的脸杂乱无章地排布着，红色的肉相互挤压，争先恐后地把周围脸皮压在下面，蠕动自己圆滚滚的身躯，试图突破那层束缚着它们的法则，逃出这里。它们铺天盖地，把整个电梯井填的满满当当，尖叫声带着某种能让人精神崩溃的冲击力，直刺耳膜。
在那上面，还开着斑斑点点的白色小花。
如果进入其中，面对众鬼在耳边嚎哭，谁能保证自己不被它们同化？
武空岚抬起手，黑色的物质环绕在手边，蓄势待发。
耀眼的翠绿色火焰倏然窜起，宛若青鸾展翅，宁墨先武空岚一步行动，双手作挽弓状，被火舌包裹的弓箭张满弓弦，拉成满月，腾飞的神鸟展翼，在他一松一放之间，伴着猎猎长风将绿焰填满了整处空间。
火克邪祟，沾染之处，黑色灰尘飘飞，不少晦物还没回神便被烧成碎片，在这小小的电梯内洋洋洒洒地下了场由绝望组成的雪，连白色花朵的花瓣也染上了明火，不甘地燃烧成焦黑色。
刚才射出的利箭，一路从电梯口贯穿向里，劈出了一条烈火铺砌的道路。
道路尽头，某件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物品倒在地上，灰扑扑的，一点也不显眼。
可不知为何，宁墨的眼泪再也止不住。
烧了这地狱后，他陷入了迷茫，总觉得自己忘记了很多事，休戚与共的战友、坚不可摧的信仰、相濡以沫的妻子……通通化作过眼云烟，再也抓不住。
“宁墨，拿上它。”
武空岚刚刚刺穿了手掌，血液接连不断地砸在地上，猩红的颜色唤回了宁墨的神智。
绝望褪去，精神上的压力减轻了不少，武空岚的脸上也没了痛苦之色，空想域力道加强，将还没死透的晦物又往外推了几寸，漏出了远处的信筒。
他的确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找到陈默的信——只有宁墨能找到的信。
好一会宁墨都没动静，他回头一看，这家伙现在呼吸急促，泪水断了线一样，愣愣地盯着那卷信筒，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怎么都脱离不出来。
武空岚只好代劳，伸出锁链拿上了它。
考虑到每次拿回记忆凌霜都会虚弱一分，他没敢轻举妄动，而是重新返回电梯，按了上行键。
电梯岿然不动。
宁墨盯着电梯看了一会，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耳上三颗定魂钉晃了晃，没等武空岚阻止，抓起长枪往地上就是用力一砸！
平地炸惊雷，火焰再次烟花一样在脚下绽放，他不满足于只逼退那些晦物，铁了心要把这里彻底肃清。
以杀止杀，不破不归。
青鸾啼出了血，周围火焰一下子爬升到了能融化钢铁的温度。热流扭曲空气，若不是武空岚隔开了空间，这会两个人都要变成不完全燃烧的有机物焦块。
火焰不顾旁人死活，自顾自熊熊燃烧，空中的灰尘密度更高了，能见度急剧下降。宁墨依然不准备停手，双手死握枪柄，能力不要钱般往里猛灌，完全是杀红了眼的模样！
武空岚拿膝盖往宁墨腰上一顶，一脚打断了他继续施法的行为。
“行了，要送它们往生，这些已经足够了。这里空间复杂，我没法瞬移出去，先想办法离开吧。”他眼中映着油油绿焰，无奈说道。
宁墨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切，像是被抽去了全部的力气，思想仿佛一圈圈飞散的烟，难以凝聚。骤然回首，竟难辨今夕何夕。
“武空岚…你是……谁？”他问。
武空岚偏过头看他，一时不确定他有没有想起什么。
“我怎么知道？”武空岚看着他耳朵上的钉子呛了回去，“我的记忆碎的比你还离谱，但至少看上去比你靠谱。”
宁墨：“……”
这熟悉的语气，刹那间，他似乎找到了可以踏的实地，思绪一下子回了笼，顺口接话：“你的猩红月和锁链呢？给这电梯开个瓢？”
说完他自己先愣了，“猩红月……是什么？”
武空岚双手抱胸倚在电梯壁上，避开了电梯的中间位置，叹道：“装备升级了，我现在有个更好的方法。”
……
入界者们走出宿舍门时，通通僵在了当场。
眼前是谁也没想到的景象。
下雨了。
月亮消失，天空中乌云密布，将地面遮挡的没有一丝光亮，给本就残忍的校园蒙上了灰蒙蒙的滤镜。针尖似的毛毛细雨落下，本该润物无声，落在每个人眼中却是催命的咒文，不敢沾上半点。
白到发光的背影无声无息守在门前，层层叠叠的牡丹从脸侧一路开到腰间，此时听到动静，他缓步转身，露出了似人似晦的面部。
在他身后，肿胀发白的肢体尸块散落的到处都是，雨水萧萧而落，把它们惊恐不甘的头颅泡得更加骇人——成群结队的尸体学生已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成了残垣断壁，一个不剩。
没见到武空岚，凌烨的拇指下意识按在腰间的剑柄上，朝前走了两步。
几个入界者没见过这等场面，不自觉后退，给他让出了一条通道，只有仲纤纤不闪不避，略显疑惑地多看了他两眼
“武空岚……萧岚和陈默一起去负一层了，很快回来。”她向白影解释。
凌烨自然地点头，略过她朝楼内走去。
错身的一瞬，仲纤纤的视线落在了被砍的七零八落的尸块上，上面剑痕如落燕掠水，干净利落，直取要害。
不对！
她悚然一惊，抬手拦住了凌烨的动作，警惕问：“你是谁？”
凌烨目光扫过她，未作解释。
“轰——”
剧烈的爆炸声响起，两人一同看向声音来源处，不等他们再往里走，就见武空岚和宁墨一前一后灰头土脸地走了出来。
宁墨一边走一边黑着脸骂骂咧咧：“你是真不怕死，拿炸弹炸地基上的空间局域，要是出个差错，整栋楼都要跟咱们一块陪葬！我回去就告诉先生！”
武空岚毫不留情反唇相讥：“是谁没搞清楚情况就非要下楼？刚才那里要是个超过我能力的思想局域，咱们俩能在那儿困到死。找先生告状？呵，你猜他会先教育谁。”
凌烨：“……”行，一个也别想跑。
两位主心骨终于平安归来，众人也都悄悄松了口气。
范骁瑜随便找了个角落窝着，哈欠连连，愁眉苦脸道：“武哥，下雨了，咱们怎么办？”
校规上说不要碰到雨水，但他们手里一把伞也没有，现在出去必成落汤鸡。如今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堵在女生宿舍楼前，也不是个办法。
武空岚扫了眼身心俱疲的众人，很快做出了决定：“女生们回去休息，其他人离我近点，我把你们送回去。天气出现不正常的变化，校园的威胁也肯定会随之增加，为了确保大多数人的安全，咱们必须加快行动。”
“我们原本的计划是去试探规则，探索出最适合普通人活着的方式，如今离开校园的方式已经得知，下一步该怎么办？”杨涵问。
武空岚打开手机，看着凌晨两点仍在不断刷屏的群聊，揉了揉有些发疼的太阳穴。
“优先保护普通人的安全。还有，不要淋到雨水，也先别尝试进入湖底的离校方法。”
杨涵神色变了变，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们找到的方法存在问题。如果想确认真伪，就又要拿命去试探。
最终，他没有质疑，只道了一声“好。”
空想域一次带不了几个人，武空岚分了三趟，中途借遮挡物停歇了好几次，才把五个男生毫发无损地送回了男生宿舍。
待他重新返回女生宿舍楼，只剩凌霜留在原地。瞬移的消耗巨大，武空岚喘着粗气喘着粗气，不顾形象地瘫坐在地上。
凌霜走上前来，盘腿坐在他的身边，默默陪着他。
橙红色的灯笼发出幽幽暖光，照亮了他左手上的伤口。此时武空岚身上放着三封信和一个灯笼，都是重要的物品，足以看得出众人对他的信任。
“凌霜……”
武空岚提着灯笼，轻呼他的名字，自然而然地朝白影身上倚了倚，把小部分重量压在他的身上。
白影未动，安静地支撑着他。
武空岚眼神放空，低声问：“枝颜最后落了个什么下场？”
凌烨不答，拉过他的手，将自己冰凉的掌心覆了上去。
扎穿的伤口愈合很快，现在已经止住了血，不需要包扎，但冰凉的触感可以帮他缓解疼痛。
察觉到他的意图，武空岚浅淡地笑了笑，更加放松了些。
“我最后又是什么下场，先生？”
这个称呼指向性太强，抓着武空岚的手动了动，身边人很快将视线投向他，刚想摸他的手腕，就听他说：“想问我怎么发现的？”
“字迹的差异，湖上你用出的剑法，对我们聊天时轻微的反应……太多巧合重合，先生，我又不是什么不通人性的饭桶，你不能趁我失忆就糊弄我。”
凌烨笑了笑，这人还委屈上了。
想起几人的下场，凌烨微微俯身，手背贴上武空岚棱角分明的下颌，仔细端详着他这张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俊秀的脸，仿佛怎样也看不够。
他肩膀沉下来，从武空岚手中拿过灯笼，在武空岚的胳膊上写了一个“烧”。
黑色的火舌舔上灯笼的骨架，将包裹的红纸烧作细碎的粉末，灯笼消失，只留下一块方形的金属物品。
武空岚仔细看去，那是块令牌，上面刻着一个规整的“人”字。
“天下势的‘人’？和岁辙一样的部门？”
凌烨点点头，手指继续在武空岚的胳膊上游走。
“掌舆论造势，潜移默化拉拢百姓，塑造天下势的形象以得民心，此为岁辙之责。教化他人，广传天下势公正良善、劫富济贫的理念，为枝颜之责。”
似乎是写的烦了，凌烨指尖下横平竖直的笔画停下，变成了弯绕的字符。
“不许用符咒。”武空岚不满道。
“……”
凌烨拿他没办法，停了手，熟练地从他衣服里摸出了陈默的信件，放在眼前打量。
信桶小巧精致，桶上有不少划痕，还有血液溅射的痕迹，确实是陈默的物品。
武空岚眼睫垂下，沉沉目光投向信筒。
“打开这封信，我的记忆会回归，你现在的身体也会失去一部分力量。”
凌烨没有回话，手指撩动，亲自打开了陈默的信。
这次的回忆可不好受，无数人的嘶吼、尖叫、咒骂席卷而来，让武空岚骤然缩起了身子。
能量被剥离，凌烨拿信桶的手颤了一下，身上光芒又淡一分。
仅凭他和这身体的联系，似乎无法支撑住离魂的附着了。
眼前一黑，恋人的身影远去，他断开了和记忆碎片的联系。
.
剧烈的头疼和耳鸣冲击着脑壳，逼得凌烨跪倒在床上，眼前的事物都成了晃动的重影。
他抖着手抓过放在附近的耳坠，连耳洞都不找，硬生生把它摁了回去。血水和耳坠一起反射出晶莹的光芒，一时间竟分不清是谁的红色。
虚拟屏在眼前展开，耳边疼痛刺激着神经，帮他找回了神志。
机会难得，凌烨快速翻出纸笔，整理起自己的思绪。
第一，二十多年前深渊之主的消失并未让枝颜的思想局域的影响扩大，反而在其中增添了一枚记忆碎片，阻止晦物的外溢。
第二，梦境事件结束，受生命之神影响的入界者大批回到华国，之后不过几天，以枝颜为核心的思想局域大规模拉人进入，并造成了在人身上“开花”的污染。
第三，武空岚的记忆在逐步恢复。
从他入界以来推断，首先是武空岚与生俱来的、远超常人的肢体再生能力。以空想域入界后，他找到了自己最得力、也是最不讲道理的武器——物质与存在的域主。
在梦境中，他找回了自己的来处，对人情绪的感知变得敏锐。记起了自己对周边空间的绝对控制力和对低等晦物恐怖的领导力。
如果这次成功拿回所有记忆碎片，他会回到萧岚第一次死亡的时间点。那时的萧岚，体术、谋略、在战场中厮杀的经验皆是顶点。
到此，从他入界到他成为伪神之下顶尖强者，不过一个月时间。他已经拿到了武器和最便捷的能力，如果在华国境内，这足以他应对所有挑战和……刺杀。
一切都巧合得天衣无缝。
两次特殊区域降临，正好按时间顺序拿到最合适的能力，连记忆都恰好恢复到他初次涉及世界本源之前的位置，若说这背后无人主导，凌烨自然是不信的。
放眼全球，能做到这些的也只有一个人。
——命运之轮的精确计算。
凌烨快速写字的手停下，思路在梳理中逐渐清晰。回神时，攥紧的掌心中竟满是冷汗。
加上隐身的诺登斯，短短二十年，这三个家伙到底在筹谋什么？
不…当务之急，还是枝颜的事更重要。
在校园中，是两方势力的搏斗。其中生命的影响最早能追溯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大概率也是让枝颜醒来的契机，从此刻开始，枝颜就已经陷入了祂的影响中，并在近百年的折磨中，彻底失去与之抗争的意识，被其同化，但即便如此，她仍在以残存的善念尝试保护误入其中的人。
然后，在近两百年后的今天，对立又纠缠的两方被编入了命运的织网中，一举向武空岚披露了生命之神对华国的渗透。
既然如此，自己就先替他走一趟吧。
夜色阑珊，本就远离市区的别墅此时更显空旷，凌烨给自己买好了通往目的地的票，匆匆起身，拿上外套就准备往外走。
不过刚一开门，就见有个年轻的身影蹲在客厅，频频打着哈欠，看上去已经等了他一夜。
青年人脚步顿住，语气略显惊讶：“这都快三点了，怎么不去睡觉？”
少女眼角都溢出了泪花，明显是困的狠了，小声叫了句“先生”。
“我去问了夏从复，这次大规模特殊区域降临事关梅拉赫斯克与我们之间的外交政策，上面会出动一名执政官进行调查，除此之外不向外透露任何信息。……我知道，这件事不用我们操心了，但我还是……”还是很担心。
凌烨俯身揉过她的脑袋，让她安心。
他刚想说这些事不用她担心，天塌下来也有他们这些大人顶着。不过话到嘴边，他又改了口。
一枚玉质的平安扣塞入了少女的手中，正是霭流玉上袁离茵送的那枚。
乌黑的长发垂落，眉眼温柔，一如千年前那样可靠又鼓舞人心，让人不知不觉就信了他的话，随了他的意。
“做的不错，别怕，武空岚和宁墨都很强，咱们可以放心相信他们。去睡吧，最多三天，我就能把他们完完整整带回来。”
.
眼前尽是些挥之不去的血色，武空岚痛苦掩额，唇边却挂着些许难掩的畅快笑意。
记忆彻底回归，他很快调整好了情绪，压下心中的躁动与噬杀，回头看向白影，轻声呢喃：“先生……”
只低语了片刻，他就住了嘴。
此时看去，白影已回到了最开始了无生气的模样，与常人无异，却和真正的凌烨相去甚远。刚才的鲜活仿佛不过镜花水月。
细碎的黑发被夜风拂乱，几乎要融到黑暗中的青年眼中情谊尽数消散，不再言语。
白影和他并肩而坐，面对这细雨连绵，枯守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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