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煜承天十六年，多事之秋。
年前西戎的兵乱初定，年后南夷又起兵乱，入夏后河东连续数月降水，自西向东横贯大煜的东川水位不断上涨。
早朝时，河东赈灾拨款和修缮太子陵寝的折子一道呈上赵励手中。
赵励：“河东灾情如何？”
萧闻：“回禀圣上，济郡王已奉旨前往河东疏散和安抚百姓，河东三城五郡的降水已有放缓之势，只是城外堤坝被洪水冲垮，重修堤坝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赵励：“国事为重，先修堤坝。”
“赈灾固然紧急，皇嗣更是事关国本啊！”赵励话音未落，老御史范德高呼“圣上”跪下：“臣恳请圣上过继皇嗣以承大统。”
范德此言一出，不少历经三朝变故的老臣纷纷下跪以示支持。
明德太子崩逝的第三年后宫再无所出，天子已近知天命之年，大煜朝堂过继皇嗣的呼声一日高过一日。
范德：“南夷一向是大煜属国，今敢犯我边境何尝不是因为国祚无继！皇上！”
赵励一言不发，冕旒之下双鬓霜色更甚，脸色也愈发阴沉。
“只听过国不可一日无君，却不曾听闻国不可一日无储君。范大人，皇上正值壮年，何愁没有皇嗣呢？”
范德抬头，左相兼中书令萧闻好整以暇地站在他面前，脸上带着风轻云淡的微笑。
“萧相此言与奸佞何异？当年先皇未能早早选定继承大统之人，令楚王以为有机可乘，在天子率兵攻入大晟宫血溅洛安城。这一切皇上都忘了么？”
“够了！”十六年前的宫变如一场噩梦，往事一幕幕从赵励眼前闪过，看着堂下黑压压一片的脑袋，纵然强势如赵励也难再推脱。
朝臣便如洪水，许多时候堵不如疏，皇权可治一人却不可责众臣。
赵励：“过继皇嗣一事朕会放在心上。可正如范御史所言，继任正统兹事体大，人选更应慎之再慎，朕希望他是可比肩明德的贤君。”
“皇上圣明！”
“就以一年为期，一年后朕会册封新的太子。”
几日后，萧闻奉召入宫。
赵励一个眼神，鸣凤殿的宫人鱼贯而出，大内总管冯春从殿外关上了门。
“赵瑞赈灾未归，推举他继任大统的折子已经堆满了鸣凤殿。你怎么看？”
“皇上，济郡王回洛安城不过三年已有贤王美誉，都道他是栋梁之材。依微臣愚见君臣之道有别，济郡王既已做了栋梁只怕在为君之道上要力不从心了。”
“凌泽，你这只老狐狸。”赵励的脸上难得浮现一丝笑意。
萧闻出身江南第一世家大族，萧氏善谋，自前朝始绵延百年繁盛不衰。萧闻原是萧氏旁支子弟，十六年前他慧眼识英拜入赵励门下助他平乱登基，此后仕途顺遂官运亨通，是赵励最为看重的心腹之一。
伴君如伴虎，萧闻与赵励识于微末之时，明白于赵励而言分权胜过诛心，更遑论将皇权让渡于同样野心勃勃的子侄。
赵励自幼在大晟宫长大，那是女帝权势最为鼎盛的时代，赵氏子弟人人自危。他蛰伏忍辱苟且求生，经历了不知多少宫变才走到如今的位置，养成了谨慎多疑的性格，对皇权的掌控早已渗透血脉。
“臣仍有一事不解，皇上何必亲口许诺？一年之后当真要过继宗族皇嗣于膝下？”
“风云变换时方能看清狼子野心。凌泽，宋氏已有身孕，朕希望交到太子手中的是安稳太平的盛世河山。”
萧闻心头一震连忙跪下：“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上一片君父慈心微臣敬服。”
“起来吧。洛安城免不得一场疾风骤雨，只是不知这股天外之风又当从何处来？”
风吹云动可见人心，这股风要听之任之却不动摇皇权分毫。
“贤名固然重要，但历朝历代过继之选首先当是血脉正统，有一人或可为皇上所用。”
“谁？”
“圣上胞弟，章妃之子。”
千里路迢迢，王孙不还朝。
长河几复春，得闻天子诏。
八月初，一首打油诗自皇城的大街小巷传遍大煜。
十六年前先皇驾崩，楚王率兵攻入洛安意欲夺位，洛安城大乱宫中皇族亲贵更是死伤无数。先皇身怀六甲的宠妃章氏在宫变中被叛军劫持出宫，章妃母子至今下落不明。
天子午夜梦回时常泪流满面，深觉无颜面对父皇，一封罪己诏昭告天下，望能欲寻回流落民间的太妃章氏和先帝幼子。
“……一时间大煜各大州府县衙挤满了毛遂自荐的男子，有的年逾古稀，有的父母双全，更有甚者女扮男装！”
“……哈哈哈哈。”
洛安城外青木崖下，小二兴致勃勃地讲着从往来茶客口中听闻的趣事。
太阳快要落山，赶路的客人都陆续进城，茶棚中只剩下两桌客人。一桌是从绪州来洛安游学的书生，一桌坐着一对年轻的主仆。
绪州来洛安城要七日脚程，消息自然不比洛安城外的茶棚灵通。眼看着喝茶的客人越来越少，小二干脆和年轻书生们同桌而坐一道闲扯。
“天子胞弟不就是以后的王爷？那可是泼天的尊贵，谁不想赌一把？”
“可章妃离宫时尚未生产，怎么保证生出来的就是儿子呢？”一个眉眼稚嫩身着青衫的学子开口问道：“万一章妃生的是女儿呢？”
“嗨，要不说你们是绪州来的呢？可真是见识浅薄。当今天子金口玉言说了是胞弟，那可是皇族！”
“皇族就保管生男娃么？”
年轻的书生挠挠头，同桌的伙伴闻言笑得前仰后合。
坐在角落里一袭白衣的男子回头看向邻桌，阳光穿过茶棚打在他的面颊勾勒出清瘦优美的弧线。茶棚里回荡着年轻书生们的笑声，他也不由得勾起唇角。
“公子认识他？”一身黑袍的少年顺着主人的眼睛向另一桌看去，青衫书生倒是生得俊俏。
白衣男子摇摇头放下茶杯：“走吧。”
主仆两人起身之际茶棚进来几位新客，小二立刻起身迎了上去。
几位男子皆是手持宝剑脚踩长靴，高头大马随手拴在茶棚外的马厩。小二见多了形形色色的客人，扑面而来的压迫让他立刻弓着身子堆起满脸笑容：
“几位官爷喝点儿什么？”
“和他们一样。”
空气仿佛静止，年轻的书生们也感知到危机正在靠近。
“好……好嘞，两壶碧螺春！”
“小二，我们结账。”
书生们站了起来，青衫学子从包袱里拿出碎银：“多谢招待。”
“慢着。”一柄雕满金色麒麟的剑横在青衫学子的面前：“这么急着走？心虚了？”
青衫学子仔细打量着剑上的麟纹声音不由自主地发抖：“金麟……金麟卫？”
“还不算蠢。”为首的金麟卫钟何冷笑着迫近：“妄议皇族国事有通敌叛国之嫌，跟我们走一趟吧。”
小二抓紧手中的抹布后背早已湿透，站在一群金麟卫之后双腿不停发抖。近几日金麟卫到处在城中抓捕潜入洛安城的南夷细作，没想到这群祖宗竟然会出现在城外的茶棚里。
再没见过世面之人也明白背上通敌叛国之嫌这辈子就完了，何况是在洛安成的地界，若被金麟卫抓进天牢只有死路一条。
“你们凭什么说我通敌叛国？”
“妄议皇族，对天子不敬！”
“是天子自认的罪己诏，此事大煜人尽皆知。”
“人人知道又如何？今日我只听到你口出狂言。”
青衫学子抓着包裹后退两步很快撞在了茶桌上，退无可退，他只得咬牙将包裹丢向金麟卫。
钟何一剑劈开包裹，衣衫和银钱掉落一地，而那学子早已拔腿向茶棚外跑去。
“捉住他！”
青衫学子生得瘦弱稚嫩明显跑不远，金麟卫们牵了马离开茶棚，只余下瑟瑟发抖的小二和眉头紧锁的书生们。他们默默俯身拾起同伴散落一地的行囊，其中一枚造型古朴的红色护身符落在了白衣男子的脚下。
白衣男子捡起脚边的护身符，它的边角已被磨损得发白，顶端十分少见地打着三个三环结，正面是常见的吉祥纹。
“这是凌安的护身符，还望公子归还。”
一个书生走上前来想讨回同伴的物品，黑衣少年明显感觉主人拿着护身符的手一顿。
白衣书生翻开护身符的背面，映入眼帘的是明月照大江，绣工繁复。
这样奇怪的护身符他再未见过第二枚，原本以为此生都不会看到。
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线索忽然被触动，修长白皙的手指握紧护身符。
“公子，我们走么？”
“去救他。”
青木崖下有一条环山之溪名曰长命泉，泉水引自东川通往洛安城的大明河，虽名为泉但水深数丈不可见底。
金麟卫骑在马上渐渐围拢，名为凌安的学子被包围在长命泉边。
钟何在马上俯视着走投无路的书生：“看你还能跑到哪儿去？”
凌安颤颤巍巍地后退，一直退到水流湍急的溪边。
“金麟卫就能随便抓人么？”
“若是问心无愧，跟我们走一趟又何妨？”
“你会把我抓到皇上面前么？”
钟何笑了，从未听过如此荒唐的问题。
“天子可不是谁都能见的，无名小卒只配待在天牢。”
一旁的周钊提醒钟何：“抓紧时间，副统领还在等我们回城复命。”
钟何飞身下马，向凌安袭来。
夕阳染红了半边天，清风穿林而过，吹起了凌安的衣袍。他循着惯性向后躲去，钟何没有抓住他的衣袍，眼看着他跌入长命泉中消失无踪，甚至来不及挣扎，随着溪水消失在视野之中。
“那个人呢？”
钟何等人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黑一白两个身影，他们对白衣男子并不陌生：
“掉水里了。”
下一刻白衣男子纵身跳入水种，也很快不见踪影。
“他？”钟何指着溪水看向黑袍少年：“他是疯了么？”
“还不快救人！”黑袍少年大吼：“给萧相知道了，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凌安在水里浮浮沉沉，落水那一刻她就后悔了。不该就这样来了洛安，也不该在茶棚停留，更不该口出狂言被金麟卫抓个正着，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跳水。
玉皇大帝王母娘娘明鉴，她是真的不会水！
在水里挣扎不过片刻，冰凉的溪水很快漫过她的口鼻，狂饮几口溪水后肺里的空气渐渐消失，窒息感灭顶而来，她彻底陷入了黑暗。
慢慢的她好像恢复了意识。一股暖流从腹部向四肢百骸延伸，身体不再冰凉，连手脚都暖和了许多。
耳边传来一个模糊的声音：
“……不要死，不要死……”
我明明还活着啊？
凌安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开口更不能挪动四肢，原来身体并没有醒来。她觉得自己失去了重量漂浮在空中，身躯也随着那股暖流不断起伏，好像回到了母亲的怀抱，意识也渐渐迷离……
“……求你活下来……求你。”
到底是谁在说话？凌安觉得好奇。
可是一旦她想要醒来，那令人沉迷的舒适感就会变得令人窒息。她拼命挣扎，直到感受到肺部大片的阵痛。
不知过了多久，再次睁开眼睛头顶是明黄黄的一片。
凌安摸索着起身，后脑传来尖锐的疼痛。
“醒了！小郡王醒了，快去回禀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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