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托月城时，下的还是小雪。但经传送阵回到无忧门，已然万山载雪。
雪花层层覆满地，入目皆是一片呆白。
白夜似乎很喜欢这里，一个劲地想从钟开朗怀里钻出来。钟开朗连忙把它抱紧。白夜龇牙咧嘴地朝着钟开朗张嘴哈气，还试图朝他挥爪子。
钟开朗捏住它的爪子低头斥它：“为你好你还凶？这里到处都是阵法，你乱跑小心被人抓去吃了。”
白夜或许是听懂了，它眼睛看着钟开朗呆了呆，收敛住凶光。随即圆乎乎的脑袋又委屈地缩了回去。
络川在旁边看着，脸上不知觉露出笑。
夜禁前的钟声一下接一下地敲响。
从山下赶回来的弟子不少，三三两两地又进了前往自己宫峰的传送阵。
“该走了。”钟开朗一手抱着白夜，一手把那件厚绒绒的黑毛大氅解下递给络川：“你穿这个。”
络川看了那蜷缩着的小豹子几眼：“给它盖。”雪豹不怕寒，但它还小又受过伤，不可同论。
钟开朗递出去的手还停在半空。他低头一笑，转而用大氅将白夜盖住：“那就给你盖吧。”小豹子觉察到了暖意，干脆头往大氅里一埋毫不客气地开始睡觉。
络川转身正欲走，想了想又停下来。
她开口：“钟开朗，你太弱了。”
钟开朗愣了一瞬，脸上笑容未失半点，调侃道：“不就让你请我吃了碗汤饼，怎么还记仇骂我了？”
络川：“我们在山下买的兽药记得给它吃，每天的肉食不能落下，这样好得快。但伤好后就不能过分溺爱，不能废了它的野性和兽性。”她顿了顿，接着说，“你把它养好，以后它会保护你。”
这是她用十二万灵石还给钟开朗的人情。
没有钟开朗，她得不到星辰陨石，就没法用星辰之力短暂修复妖魂。
没有钟开朗，她也没有灵石买断肠竹的竹根，便没法凑齐永夜封灵阵需要的阵基。
络川要还钟开朗的，是玄青那条命的人情。这一只小豹子并不够还，其余的便以后再说。
钟开朗见她说的这么认真，也慎重地点点头：“好。我明天就带它去灵兽园，请教一下掌教怎么养。”
“嗯。接下来我会很忙，没事别找我。”
钟开朗一下便猜到：“你要参加外门弟子考核？”
“要。”
钟开朗是最爱凑热闹的人，顿时高兴起来：“那我到时候来看你比赛。”
和络川告别后，他带着已经睡着的白夜进了去往东玦宫的法阵。
内门弟子基本上每个人都是单独的房间，达到金丹境以上还会有独立的院落。总之身份越高，实力越强，享受的待遇越好。所有人都是按这个标准来。
修真界有礼法，可实际上也和妖域一般，是一个强者为尊的世界。
钟开朗虽然只是一个开脉境后期的弟子，但他身份特殊，出身枫云门这样顶级的炼器宗门，东玦宫在这方面便也有着优待，给他分了一处大得能跑马的院落。
在钟开朗的院落旁边，住的则是谢极难。今天也是巧，钟开朗刚好碰上练完剑回来的谢极难。
内门弟子中有按境界排实力的榜单，按照最快击败对应境界傀儡的速度划分。一般来说达到金丹境再往上的境界，或者骨龄超过一百二十岁后都会从宗门结业。若不在宗门内留任，那从此山高海阔各处去。所以内门弟子的榜单，一般也以金丹境为最强。
在金丹境的榜单上，谢极难以一炷香时间击败三具金丹境傀儡的速度，让他的名字高居榜首。
第二的则是衍青道君的二弟子，如今并不在无忧门中的秦非臣，用时一刻钟，战绩同样是三只傀儡。
第三那位是衍青道君的大弟子温元思，他比他的师弟秦非臣慢了三息的功夫。也因为被师弟压这一头，常有流言蜚语认为温元思不配做这个大师兄。
……
可以说，金丹境榜单上，前十几乎有一半都被东玦宫包揽。
今日的谢极难穿着一件沧浪色的交领衫，头上身上片雪未沾，只他手里那柄不起眼的木剑上沾着一片雪花。看着像是刚练完剑回来。
“谢兄，这么巧？”钟开朗笑着招呼。
谢极难本冷着脸走路，听到有人叫他只能停下来点了个头。可他手里的木剑却忽然动了动，往钟开朗怀中而去。
钟开朗吓了一大跳，以他开脉境的实力，只堪堪避开这木剑的攻势。
胳膊处露出一片鲜红的血迹，染红了他的门服。
若是他没有避开，那木剑伤的便是钟开朗怀里的白夜。
“你这是什么意思？”钟开朗把惊醒的白夜抱得更紧，一双桃花眼里起了惊怒。
他几乎不会惹事，但也从不怕事。只是钟开朗实在不明白，谢极难为何会突然发难。
谢极难显然也愣了神，反应过来后他的脸色异常难看。他握紧手里的木剑，迎面对上怒气冲天的钟开朗，冷声说：“我并非有心。”他从储物法器里取了一瓶治伤的丹药后，提着剑匆匆往自己院落行去。
钟开朗在后面瞪大了眼睛：“喂！”
然而只听到谢极难院子里传来的重重关门声。
“我招他惹他了？”钟开朗握着白夜的爪子，愤愤地说。
白夜挣扎了几下没把爪子挣扎出来，对着他又是一阵哈气。
钟开朗一点都不开朗了：“嘿，刚才他一剑劈过来没看到你这么凶狠，对着我你就这样。就会窝里横，欺负你哥我啊。”
白夜把头埋进大氅里，又不搭理他了。
……
谢极难的房间大且高，却很空旷，几乎没有什么复杂的陈设。
在房间的最深处，墙上全都是用木剑劈砍出来的痕迹。
每一道都深入墙体，横贯其中。
即便过去许久，都还能看到上面残留的剑意，窥探到用剑之人当时心境的狂躁。
“你刚才在做什么？”谢极难对着他手中的木剑问。
与其说他是在问这柄粗糙的木剑，不如说是在问自己。为什么会忽然被心魔侵占了心神，对着钟开朗出手。
钟开朗护着那只灵兽幼崽，以为他的剑在对灵兽出手。可他是剑的主人，没人比他看得清楚。他的剑对准的是钟开朗的胸膛。
那里有一颗跳动的滚烫的心，那是一颗最适合练剑的心。天生剑心，长在少年清隽的身体中。他的剑想帮他，得到那颗心。
谢极难把木剑转手插进自己的胸膛，喷射出的血染红了他面前布满剑痕的墙壁。
这不是他的剑，这是他的心魔。
如果不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他也不会选择请两位真君联手压制自己的境界，从宋至简变成“谢极难”。
随后谢极难不假思索地将木剑从胸膛里抽出，木剑被他的血染红。他运起灵力想将其折断，但其中却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对抗这种毁坏。好在这股力量在谢极难面前还是过于弱小。
木剑在谢极难的手里断成两截，他尤为不满，又念咒将两截木剑用火焚烧个干净。
火光将屋内照得更亮，焦烤着满室的血腥味。
谢极难站在窗户边，他手上的血已经冻得几乎要凝固在手上。
他的眼神和窗外的风雪一样，冷得不能再冷。
他看向自己仿佛破了一个大洞般的胸膛，开始施法为自己疗伤。
……
第二天络川直接带着杨忆之和庞冷玉坐传送阵去上早课。
杨忆之从传送阵出来后站稳，赶紧占据了一个有利位置：“我决定了，我就在这卖包子，生意肯定不错。你们觉得怎么样？”
庞冷玉拍手：“这个位置好，传送出来走几步就看到。”
络川手里还拿着一个包子在吃：“可以。”
杨忆之今天做的是皮薄馅大的酱肉包子。香软的外皮油汪汪的，包裹着杨忆之用各种香料调制过的鲜肉馅料，一口下去特别过瘾。最主要的是它不仅比翠绿馒头好吃，而且更顶饿，吃一个能管一整天。
这也是杨忆之琢磨了十几个灵食方子才琢磨出来的最终配方。
她本来怕这个最终配方还是失败，小心翼翼地做了一锅出来拿给朋友们试吃。
谁想到络川太给面子，直接给了她五百灵石，说这个月她早上都要吃这种酱肉包子。
然后庞冷玉就眼睁睁看着杨忆之仰天长笑了足足小半个时辰，连做包子的时候都还在笑。
于是本来只打算卖五灵石一个的包子，杨忆之直接自信到一个定价九灵石。刚下了一夜的雪，天寒地冻的，大家看到她这卖热乎乎的包子绝对会来买。这不得赚得盆满钵满！
“那你们先进去，我在这卖半个时辰包子！”杨忆之又从储物法器里掏了张大桌子出来。
她甚至还给自己写了个招牌“小杨护胃铺”。
三人挥手告别，络川照例在广场上找到自己的位置。
这时候广场上根本没几个人，清晨的灵气十分浓郁，正适合开天灵修行。
只是络川还没开始呢，就看到一个熟人。
也不知道最近怎么回事，在哪都能碰到熟人。昨天先是扫台阶时碰到谢极难，接着下山办完事又碰到宋至简。现在在西璇宫上早课，又碰到她哥的大师兄了。
“温师兄，这么巧？”络川随口打招呼。她抬眼看向温元思，发现他眼里难掩吃惊。
温元思回过神来，还像络川印象中那样言简意赅：“不巧。找你的。”
“这么早找我？”络川不太理解。
“林炎临时奉师父之命下山办事，他昨天找你未能寻见，托我给你送些东西。”
温元思手一挥，手里出现一个硕大而沉重的包裹：“都是些衣服、灵石还有基础丹药。他这趟出去，是为了冲击金丹境，短时间不一定能回来。你若是有什么事，可以去东玦宫找我或者用传音鹤。”
听说是林炎给的，络川没什么犹豫就收了下来。她本来想着这几天抽时间多炼点丹药，给林炎也送些过去，没想到林炎走得这么匆忙。不过等他成功入金丹境回来，说不定她已经又会炼别的丹药了，到时候再一起给他就是。
想完这些，络川又跟温元思客套了几句：“那谢过温师兄了。昨天听胥荷师叔说，我新换的活计是你和我哥一同帮我求的。”
温元思只是“嗯”了声，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说什么，他很快就话锋一转：“多日不见，师妹境界竟然有了如此大的进益。”
查探别人的境界，一是必须自己的境界比对方的高，不然什么都看不出来。二是也要花费灵力。因着这第二点，一般来说大家没事都不会主动查探。
络川没想到温元思会主动查探她的境界。
只不过境界这种东西就跟人的头发一般，长就是长，短就是短，都是实打实的。除非用些秘术，不然实在难以遮掩。络川也没有打算隐瞒。
她坦然地笑起来：“那不丢人医馆的馆主曾经判我福浅命薄，是早死之相。如果不能开辟灵府，达到黄庭境后期，那我就只剩两年可活。”
有风吹来，带着一点雪后青松的冷冽气息。
温元思张了张唇正欲说话，又听络川抬头看着那旁边的雪松说：
“自古以来歧路走高山，落叶逆溪流，蜉蝣落大海，都是求己胜求人。我不拼一拼，如何得长生？”
可这哪里是拼一拼就能做到的事呢？络川这才来无忧门半个月，就突飞猛进从一个没灵力的普通人进入黄庭境前期了。
温元思怔愣地站在原地，他开始完全用另外一种目光看着络川：“你知道林炎一个月时间才引气入体成功。三年时间才到达黄庭境。”
即便如此，林炎已算天赋卓越，才能成为他的师弟。
半个月对比三年，已经没有了任何可比性。
即便是他自己，在这样强悍霸道的天赋面前，也变得渺小平凡起来。
络川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后说：“师兄，没事的话我先去修行了。上完早课我还要去扫地。”
“……”温元思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西璇宫主峰的。
等他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东玦宫某处的山峰上，他手里拿着他的法器青铜五乐钟。小小的铃铛状法器沉静地躺在他的手掌里，忽然被他往半空一抛化出了硕大的圆形。
歧路走高山，落叶逆溪流，蜉蝣落大海。唯有求己。
可他本就不走歧路，并非落叶，也绝不是那朝生暮死的蜉蝣。
温元思凝神迎风而站，忽然腾空而起，双脚稳稳踏到那青铜钟上。
太阳高悬，白雾散尽的那一瞬间，乐曲声从中悠然而出。
衍青道君本站在宫舍内亲手擦拭自己的琴中剑清湖，忽然感应到远处山峦处有金光亮起。
铿锵有力的钟乐声在千岩万壑钟释放出最宏伟的气势。
山岳为之震荡，势不可挡！
在金丹境前期已经待了五年的温元思，在这一日就这样突如其来地突破到了下一个境界。
此时山门处有一个人也在看着那道金光，听着那山崖处的钟乐。
秦非臣握着一个手炉式的法器，唇边露出一抹笑。这笑容让他狭长贵气的眉眼显得更加好看，他轻轻说道：“看来我这位大师兄终于突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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