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新气象,原雯不知从哪儿给我整了套新衣服,大红色的上衣,杏色的长裤,还有保留节目红袜子,非要让我穿上踩小人。
这些我都忍了,直到她又掏出一个红裤头。
我好悬以命相抵,才让她恋恋不舍地放下。嘴里还一直念叨着,大过年的,要图个吉利嘛。
距离晚会还有些时间,看我状态不错,原雯就推着穿戴整齐的我去了活动大厅。她也要梳妆打扮一下准备节目,就把我交给了负责调度的林瑾阳。
“孟总得晚点到,飞机延误了。”他连招呼都没打,直奔主题。
“哦。”说得好像谁是为了看他似的。
林瑾阳举着个传呼机,抱着个平板,悠闲地倚在墙边。但他嘴里却没停,布置的全是让下边人跑断腿的活儿。
我四处观望打量。他这个地方挺大,顶棚也高,虽然现在黑咕隆咚的,估计一会儿就好看了。
我正对着远处音响那儿挂的不知是福字还是中国结研究呢,身后突然有人拍了下我的肩。
我的心漏跳一拍。
林瑾阳刚说他要走开一下,肯定不是他。我慌乱回头,却对上一束满捧的花。
余光中,身后舞台的灯光忽地开了。
“新年快乐。”
孟胤东一改往日的严肃装扮,褐色棒球服配牛仔裤,外搭一件轻薄的黑色羽绒外套,甚至还抓了头发。
就这样的人间极品,捧着束花往你面前一站,我就感觉我那草草了事的三十年,好像都白活了。
孟胤东把花放在我面前的小桌上,找了个凳子坐在我旁边。从我这边看过去,他也有点脸红,不知是冻得还是怎么整的。
在反复权衡了“谢谢”、“哇这花也太好看了吧”、“为什么要送我花呀?”、“哇真的好感动”之后,我还是生硬地别开了花的话题:
“不是……飞机延误了么?”
“啊。”他倒对我收到花的不讲礼貌没什么态度,“是,但落地时间又提前,得感谢今天的万里晴空。”
他长腿随意一伸,姿态也放松下来。我突然觉得,他特别像中学时那种耍帅臭屁的体育生。
但他身上可没有难闻的汗臭味。我微不可动地抽了下鼻子,感觉他身上像某种水果的味道,挺清甜。
“怎么没报节目?”孟胤东问得随意,像是完全忽略了我身下的轮椅。
“大哥,我得的是癌,不是精神病。”
此话一出我后悔得直掐自己。救命!怼人的话怎么就这么顺畅而又滑溜溜地说出口了!!!刚才鲜花烘托的美好浪漫气氛像一面骤然落地的镜子,稀碎。
“嗯。”他似乎习惯了我的呛声,可偏偏那尾音还有点上调,像是对我的话持保留态度。
这时我还不知道一会儿将面临什么。
“老张?怎么回事?又得癌了?你那五脏六腑,还真得挨个来一遍呐!”
我坐在舞台前第一排的位置,第一个小品节目刚开口就给我雷倒了。
两个老头分坐在舞台两侧,假装给对方打电话,还都穿着病号服。
我惊讶地看向身旁的孟胤东,他侧头过来小声耳语:“这位是林瑾阳的外公林东学,以前妇联的主席。那个老张……叫张军伟,是个退伍老兵,这俩人在病房认识的,都是癌症,养老院也是结伴来的。”
后排的林瑾阳正录着外公的视频,眼尖地瞄着了第一排俩人的小动作,赶紧拍了张照发到置顶“亲爱的战友(3)”群里。
原雯:“哎哟!”
宁大王:“不错。有高清的吗?”
慢阳阳:“你不怕我掉脑袋是吧?”
宁大王:“白眼.jdp”
我完全不知道背后这么精彩,只讶异于台上两位老人绘声绘色的表演。
我一直以为自己心态乐观早已看淡生死,殊不知这大爷们的精神状态更超前,得癌就像换季感冒,还能全身轮着得一遍的。
我的不在乎是装的,他们则看起来是真要跟这病魔斗上一斗,看看谁才是身体的主人。
这俩老头刚在台上一唱一和,我连连看入了迷。
“杨主席,这么着吧,让我考考你,人体哪个器官,得不了癌症啊?”张大爷出言刁难。
“哎?让我想想,五脏六腑你得过肺癌、肝癌、胃癌……就差心脏了!”杨主席激动地站了起来,“老兄弟,这下你不用怕了,你也就剩个心脏了!”
“哈哈,没想到吧?我从小就有心脏病!过完今天,我就八十三高龄了,小小病魔,打不倒我!”说罢他还举起一旁准备好的道具红缨枪,摆了个出枪杀敌的ending pose,目光炯炯。
台下掌声雷动。
说实话,我一直对语言类节目并不感冒,甚至看一会儿都觉得尴尬。刘哥以前在家看小品啊相声啊,边哈哈边抠脚,而我只能蜷在沙发一旁玩消消乐,也接不上什么话。
这台词尴尬无比,我猜他肯定笑不出来,一刷到就换台。我歪过头去看孟胤东,他也没笑,但听得专注。
这俩活泼老头开完了场,就是一些稀松平常的诗朗诵和唱歌跳舞了。原雯她们的节目属压轴,还得一会儿时间。
孟胤东不厌其烦地给我挨个介绍上台的老人们,我才知道这里真是藏着卧龙凤雏,个个都有来头。他们身上没有半点属于这个年纪的苍老疲态,节目也不是划划水糊弄,都是精心编排过的。
当然后来我才知道,每场晚会还得评奖,这些年轻时候谁也不服的人,老了更不愿居于人下。
“一会儿你可得帮我个忙。”
“嗯?”这话听着新鲜,就算没得病我也是废物一个,不知怎么还能帮上孟胤东的忙。
“别否了我的话就行。”他交待得挺轻松。
“哦。”
我猜若是小宁在这儿,肯定会顺着这话头,聊他个酣畅淋漓。我不是嫉妒,而是埋怨自己这张破嘴,除了骂人怼人,正经时候一点儿也指不上。
正当我看得有点视觉疲劳,最后一个节目也端上桌了。我本来寻思这怎么也得小宁领舞,谁知她只是偏站一隅,原雯都比她靠前。
领舞的是岑樱。
虽然年纪不小了,肢体没有那么灵活,可还是能多少看出当年的风姿。
袁襄糊涂啊。
我还以为孟胤东得全神贯注看小宁,毕竟那身段儿我一女的看了都馋。结果我一扭头,他竟然在看手机。
我那胳膊肘捅捅他,示意他看看台上。
他表情有一瞬间发懵,却还是看起节目来。
我可真是个大善人。
正当我为自己的灵机一动感到欣喜时,他又凑我耳边来了。
“你该不会以为,我喜欢宁助理吧?”
我靠!我差点从轮椅上站起来。
“就你那个小脑袋瓜,我说过,别乱想。”孟胤东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我自我感觉发质不错,毕竟是剃光了重长的,偶尔我自己也摸,毛绒绒的。
就是太短了。
“宁助理在公司,可比我有资质。她以前是我爸的特助。我们唯一的私下交集,就是留学时,她替我跑了个腿,给我们过生日的导师买了个蛋糕。”
“那……蛋糕是巧克力的么?”
“……你先看节目吧。”
不能怪我不会聊天,我这是高兴得语无伦次。
“孟总。”林瑾阳不知何时从角落钻了出来,“该包饺子了,我推着她过去吧。”
“行,你们先去。”孟胤东又打开手机敲敲打打,一副忙碌的样子。
我对这短暂的分别恋恋不舍,可没办法,轮椅的把手紧紧握在林瑾阳手里,我没什么选择权。
到了包饺子的场地,一个似乎能装下几百人的宴会大厅。此时包饺子的主力军们还在等颁奖,我只能和面粉还有肉馅面面相觑。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林瑾阳百忙之中抽空慰问了下一旁呆坐的我。
“没有。”这还是来养老院后头一遭离开床这么久。不过还好,看来良好的心情真是良药。
原雯表演完节目就急匆匆换装赶来。她寻了个软凳放在我脚下,说不能一直控着,晚上回去腿该疼了。
没一会儿,成群的老头老太太鱼贯而入,有的看样还没演尽兴,还在放声高歌。
不少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我,也有人朝我摆手微笑。我有点拘谨,只一味地点头。岑樱倒没和我打招呼,也可能是没看见——她正被一群献殷勤的老头围绕着,恨不得把她举桌子上去。
孟胤东进来时,还收获了一阵喧闹。他简单打了个招呼就径直朝我走来,看到我面前纹丝未动的面盆。
“会包么?”
我摇摇头。他撸起袖子,宁助理则在一旁欲言又止。
孟胤东从硕大的面团上揪起一块,拿起了擀面杖。
“很简单的,不信你看。”
他在一桌人五颜六色的表情包围下,擀出了一张厚薄不均的饺子皮。随后他看似熟稔地把面皮放在手心,用汤匙蒯了一大勺肉馅。
林瑾阳捂着脸悄悄遁离,假装去帮另一桌老人。
“就这么一对折……”他大力一捏,肉馅的汁水喷射而出,落在了面盆中。而他手中的面皮不仅没包住,还撕裂成了两块。
“哈哈哈哈哈哈!”
身后传来豪放的笑声。我不敢使劲笑,怕缺氧,原雯和小宁也强憋着,耳根都有点泛红。
“小孟啊,赶紧找个媳妇吧,要不你家的厨房,可遭老罪喽!”林东学从他身后飘过,对这惨不忍睹的手艺直摆头。
而我则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孟胤东脸皮挺厚,还想接着包,被原雯赶紧抢了过来。
几个老太太见我们这桌捉襟见肘,自发过来帮忙。没一会儿,老生常谈的话题又开始了。
“哎哟,这么多年了小孟,还没找女朋友啊?”
“就是,三十好几啦,怎么也该有个家,再有个娃娃,可不能再拖啦。”
“上回给你推的那个小姑娘,你到底加了聊了没有呀?”
我边搓着原雯给我的小面团,边看他被催婚的窘境。
小宁刚想开口助他脱困,就被他自己抢了话去。
“找了。”孟胤东微微一笑,眼神颇为暧昧地看向我,“这不领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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