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节课上得并不愉快。
南曦每每顺着教案上的记录点新同学起来回答问题，无论他答对答错都会迎来全班同学的一场大笑。他看上去本就紧张又害羞，最开始还能鼓起勇气通顺说话，逐渐磕磕绊绊，直到下课前最后一次站起来，只会重复说一个“我”字。
这一次，班上同学笑得最大声，笑声一直持续到下课铃响。南曦皱眉要劝阻，却发现自己控制不了身体，她脸上带着佯装无奈实则纵容的笑，看向王明时板起脸说让他不要一副小姑娘作态，要像个男生。
——不对，这不是她想说的话。
教室里掀起又一轮快活的笑声。
亚瑟熏敏锐察觉到南曦气场的改变：【看她胸口的牌子。】
那个空白的名牌上被填了东西，芷芸下意识撑起来被千铃拉住。
【阿芷……】
【没事儿，我去看看情况。】芷芸捏捏她的手。
老师和同学在前排笑着打趣，王明一个人坐着，有男同学过去围着他拍他肩膀笑得前俯后仰，他看上去很尴尬，又不得不跟着笑。
【说实话，我有点生气。】千铃突然说，【比一点还要多一点的那种有点。】
【要帮忙吗？】芷芸问。
【我们过去会不会反而……】宇昭想的更多一点，【而且还有别人，我们这样和官方面对面那可说不准会发生什么。】
没有人说生气不应该，也没有人说不要去帮忙。但是每一个经历青春期、真正站在过那里的人都会迟疑。总有人觉得男女性别认识不同造成的对立是校园霸凌和暴力的起因。可实际上，性别内部千百年来顽固、刻板、不间断的片面亦是残酷且持久的霸凌。
【这样一想，更生气了。】
人们宽泛的自由上面一直套着的枷锁从来没有消失，只是隐于看不见的地方真实的造成伤害。
芷芸跟在南曦身旁，千铃看了眼身后，扬起和其他人如出一辙的笑容凑到王明旁边，偶尔不走心地搭腔，顺势坐在附近空位上，左手探进抽屉，在凹凸不平的触感里把揉成一团的纸条捏在手里。
这里站着的人多，大家推搡间一手肘磕在王明后排埋头睡觉的女生头上，喧闹声一顿，女生打着哈欠抬头，就近握住一只手腕站起。周围的人不约而同退后一步。千铃拨开要踩到自己的人，佯装自己原本就坐在这里，好奇地看去。
女生扎着高马尾，碎发用粉色卡子别上去露出长得很乖的脸，没什么表情地问：“你们知道别人睡觉的时候讨厌被吵醒吧？”
那个被捏住手腕还挣脱不开的男生磕磕绊绊地解释，他这时不觉得自己很厉害了：“是这个新来的小子，扭捏的像个娘们……”
女生挑眉打断他的话，说：“来 ，喊声爹听听。”
那个男生涨红张脸，女生手上一用力，他疼得惨叫一声，小声嘀咕：“那么多人都这样说，你怎么就拉我一个。”
“对啊，那么多人，你是不是该反思一下是不是自己有什么问题，”女生双手一扣，逼近一步，“喊不喊？”
“爹！爹！”第一声声音还小，看她当没听到，第二声称得上撕心裂肺，传遍整个班，一瞬间寂静降临，所有人都看到男生被过肩摔放倒，卡住喉咙摁在地上，女生慢条斯理站起来拍手，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你喊我爹我都不嫌弃，你有什么脸嫌弃人家？”
【真帅啊。】
有人感叹，千铃靠过去，桌面上摆放整齐的课本侧边工整地写着女生的名字——方冉。
观察全场的宇昭看着王明，男生坐在座位上仰头，眼中是不作假的怀念和憧憬，像是重新看见全世界。
同时芷芸紧跟两步，拦下南曦的视线，佯装熟悉的样子开始东拉西扯，眼神往工牌上瞥，那上面写着的名字糊成一团，“班主任”三个字看上去也没有之前清楚。她不好的预感一般来说格外准确，下意识伸手然后被名牌的热度烫得一激灵。
“你……”
南曦甚至没反应过来，伸手时她已经弹开了，南曦皱眉边放下边要说什么，芷芸已经再次探手过来一按一扯，那张名牌就落到她手上了。
芷芸捏住它的瞬间看上去比南曦还惊讶，下一秒她怪叫着躲开南曦的手呲溜一下后退几步，转头要笑又被所有人幽幽注视的眼睛吓得一愣。
“……那、那个，怎么了吗？”
千铃悄悄展开手上的半张纸，上面歪歪曲曲写着几个大大的“对不起”，下面用红笔写了很小很小的字，她晃眼看以为是划痕，凑近看发现是两个字。
快跑！！！
读懂内容的这个瞬间她背后汗毛直竖，恰好这时传来一声耳熟的怪叫，在掉根针都能听到的教室里回荡，她一个激灵，抬头就见班上所有同学的头都转向一个方向。
他们保持下半身不动，只有头转动，甚至有转了一百八十度的诡异姿态。
千铃和宇昭的呼吸都屏住了，大家都定在原地，没有故意发出的声响，她们才发现后进来的同学们根本没有呼吸，坐在最后的三个人也发现了，原本期待的神情只剩惊恐。
后黑板上缓缓滑落一滴水滴，宇昭看着它在落下的过程中以反常的速度吹气球一样胀大，最后化为一只通体漆黑的骷髅影子样的东西，恰好落在下方死死捂住嘴的人身上。
那个人闭眼尖叫发疯摆动身体想甩开身后的东西，骷髅影子张开双臂骤然拔高直顶天花板，它只是环起手臂就把那个人吞进身体里，再按那个人的样子缩小，然后他转头，看向千铃的位置。
随着他的动作，整齐的、无声的，没有温度的视线都落在千铃身上。
千铃面对着宇昭，看她骤变的脸色身体比脑子先动，护着头就往旁边躲，但她一只脚被桌腿绊住，整个人直直往地上扑。万幸她身后的影子暂时不能移动，只有风从她头顶划过。
纸条落下，方冉和王明看清后表情微变，在他们动作前两束高能粒子束破空而来打散伸向千铃的手。南曦踩在桌子上射击，骷髅影子痛啸一声以更快的速度聚拢，她每打散一点反而让对方更凝实一点。余光看见每一个姿态诡异的同学附近都渐渐垂落黑色液滴，南曦对愣住的她们喊：“跑！”
千铃一把攥起纸，手撑着向后爬了两步终于找回对自己双腿控制，稳住重心站起来，她刚好退到王明座位旁，视线边缘一双手作势要扶她，又在伸出一点后顿住，她脑海中闪过什么想法，没来得及思考，站在前面的方冉已经拨开人群拉住她的手：“跟我来！往前门走！”
“诶？！！”
方冉突然的动作惊讶了所有人，但当下越来越多影子出现容不得犹豫。宇昭早在南曦出手时就去到颜悠悠身边，她抱起小女孩率先跟上去。南曦拦住直接要走的芷芸，眼神严肃，芷芸恍然把名牌塞给她，那上面原本的字迹已经完全不见了，现在只有“花匠”两个字。
这下所有的影子把视线都投在了她身上。
南曦推了犹豫的芷芸一把：“照顾好悠悠，我一会儿来找你们。”
大部分黑影被南曦拖住，一部分改变目标蹒跚着跟出来，它们脚步很慢，但手很长，一探手就把跑在最后还没出教室的人抓住了。剩下的五个人在走廊上狂奔，丝毫不敢停。
方冉冲在最前面，身后是被她牵着的千铃，芷芸帮宇昭时不时扶一把颜悠悠，她们后面跟着翻窗跳出来所以没有被抓住的男生。
捡起的纸条被攥成团，在千铃踏上走廊的那刻硬化成一块熟悉的长方形名牌，她装作不经意地看，上面写着“肥料”。这奇怪的称呼让她边跑边环视四周，楼上楼下都被黑雾遮挡看不清情况，之前出来的小队几人不知道在哪里，但大家看到的景象应该没有什么差别。
【有什么万一的话……】
【我出手。】
千铃话说一半，宇昭心领神会地接过。
【这种环境，我最方便嘛。】
她们跑出来的教室在这侧走廊末端，教室前门靠着其他教室，后门拐角过去是厕所。按现在经历的事情来看，这所学校氛围极其不好，若那种会把伪装的普通人变成怪物的液体是因为这些名牌和事件产生的，往后门走确实不是什么好选择。
但方冉是怎么知道又是为什么要帮她们呢？
【她……不算是活人？】宇昭自己说着语气都不确定，【她身上有一道很明亮的执念，但是除此之外的构成都和那些怪物一模一样。】
【诶——】
千铃看向左手边，路过的教室从窗口能看见里面坐得整整齐齐满满当当的人，不约而同以同一角度看向外面的人。他们身体面向讲台，双手叠放在桌面，脸上带着弧度一致的笑，头全部朝向教室外面，跟着她们跑动的轨迹移动——和之前一样，只有头部转动，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任谁看见这个场面都瘆得慌。
而牵着她右手的女孩子掌心传来温暖的温度，倒映在窗玻璃上的影子看上去是那样坚定。
【可能，她曾经就是这样救过其他人？】千铃感受了一下宇昭说的执念，【她身上那道执念有‘生’的源地的气息。】
【嘶，没有任务直接到源地吗？】芷芸扶着颜悠悠的上半身，【这里这么不完整？】
这些年来真实世界对拟界的研究一直在推进，研究员们在观测过数个副本数据后得出结论：副本的大小和完整度能一定程度上体现孕育它的碎片的力量强弱，也能借此评估源和掌控者的强弱。当副本完整且庞大到自成一界，人们就不再叫它副本，而是称其为“世界”。
世界的本质是碎片，每一片碎片都有自己的源地。源地内不同设定的碎片的源不同。大部分世界的源选择自然界的生物，其中以“树”这个形象应用最广泛。赛博世界钢铁铸造的科技树，玄幻世界连通上下的生命树是最常见也最容易见到源。虽然现存的维持世界运转的源都由两个属性相对的人掌控，但它本质上是客观无主的维持世界存在的力量。
而现在这个副本，碎片的源在机缘巧合下被有强烈情感的人侵染后受其驱使，构建其记忆里最深刻的执念，复现场景人物，越靠近源越容易被卷入执掌者的情绪，是最多最常见的剧情类副本。
要成功离开这种副本一般有两条路。一是探索副本了解事件，在这过程中收集相关信息，达成离开的任务条件——一般来说是帮忙达成心愿或是报仇什么的。这种情况代表副本演化趋于完整，不会因为外力的介入毁灭，可以多次反复进行探索。二是在没有触发离开任务的情况下，进入副本的源地，找到并且破坏源地中心的世界树，失去支撑的副本自会破碎。但这种情况下，若副本内有自生生灵或是安居的人，也会被一起杀死。
唯一需要瞒住的颜悠悠一时半会醒不过来，宇昭脚下暗色烟气贴着阴影弥散开，琐碎的信息流动着汇于此处。这栋楼再没有别人，她打开地图点在头顶顶楼的位置：【应该说是我们运气好，进来的位置就离那边近。】
【至于任务，这个名牌应该算任务的一环吧，虽然根本没有提示。】千铃给她们看手上的名牌，【感觉不是什么好任务，而且做了应该也出不去。】
【确实。】
芷芸不用看都能从语气猜到宇昭现在的脸，不动声色的、眉眼弯弯着又带着叹息的表情：【原因？】
【这个副本的源地……】宇昭瞥眼身后表情越来越奇怪的男生，【在我们分开走后就完全封闭了，无论是谁都出不去。】
察觉到破空声芷芸的身体下意识侧身半步躲开，千铃直觉不对时方冉已经回头，就见男生捏着不知何时出现的水果刀撞开芷芸向她冲来。那个没问过名字的男生此时爆发了巨大的潜力，三两步就赶上她们，还伸手拽住千铃捏着名牌的手一把把她拽得向后倒去。
“对不起！”
他一边这样大喊着一边朝千铃的脖子刺去。
千铃掌心的名牌上“花肥”两个字红得发黑，几乎要滴出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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