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脚步匆匆都还未仔细打量,如今倒觉庭院内处处熟悉。
十年间,晏家内院随着她步步登入东宫,步步踏上后位而变得越来越贵气辉煌,也随着她的失宠到“废后”而变得落寞起来。
到了最后,在朝都袅袅炊烟里,煊赫百年的护国公府已是一座死坟。
但现在,护国公府回到了最初的模样,一如她回到了命运的最初点。
院内大路通透,娇俏小路逶迤弯曲。祖母爱花,院墙角下常播种紫云英,母亲爱梧桐,假山造景之处皆有梧桐林立。
随着处处熟悉之景映入眼帘。
原本紧绷的情绪渐渐放松下来,连带着在宫里久久不敢放松的背骨,如今也舒服地弯着。
府中仆人三三两两在各处职位上忙碌着,相见时,每个人都尊她一声“二小姐”。
而不是“皇后娘娘”。
久违的松弛让晏琤琤暂且忘却在面前缓步走着的箬睦,一心只呼吸感受着昭昭春日里的晏府。
心中想法只剩:真好。
从聚福院去竹溪院也不需走太远,都紧近着,没走了一会儿就瞧见了富有楚州风情的院子。
箬睦是父亲的第一房姨娘,一穷酸秀才的养女,为了葬父才委身进了晏家做妾室。
虽父亲一介武夫,但也知晓疼人,各房院子都顺着各主的意愿。
可箬睦最后竟然——
这种背叛的滋味,拐来拐去,她难以放下,恨不得现在就将箬睦赶出府去。
但她知道,她没理由。
压下怒气跟着进了院内堂,箬姨娘讨好地端来上好的茶水,故作神秘道:“琤琤,这幅画可是姨娘我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弄到的呢。”
“等我拿来给你瞧。”
晏琤琤笑而不语。
只装作好奇将内堂一处一处巡视,东翻翻西翻翻,最后在一个不起眼的小盒子处闻到莫名熟悉的香气。
悄悄用力扯开看,里头的东西让她有一瞬的失神。
愣住片刻。
心中警铃大作:箬睦不可久留。
倏尔,一个计划涌上心头。
留意到箬睦似是折返,她无法掩盖,索性疑惑发问,语气尽是天真:“姨娘,这盒子里的东西是什么呀?”
箬睦肉眼可见的慌神,但仅一瞬,就将慌张藏起来,她忙不迭地笑道:“没什么,都是些杂七杂八的。”
晏琤琤痴痴应答,没再问。
“贴心”地转了话题,对着放在小盒子一旁的针织饰品夸赞:“还是姨娘品味好,挑选买来的饰品精致得很。”
“这是我自个儿织的,用的是祖上功夫,楚州绣法,双面绣。”箬睦笑着回答后不愿再拖延,“瞧瞧我自顾自说话,都差点忘记正事。”
只见她从一长匣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副字画,在桌上摊开。
“怎么样?是不是你想要的那幅?”箬睦挤眉弄眼。
她睨一眼。
这赫然是那幅李珏曾称赞过的画,而自己前日偷去宝蕴楼也是因此画。
犹记前世,她欣喜得很,开心地给了箬睦一大袋钱。现在再想箬睦当真好手段,竟对自己的动静了解得一清二楚,真是细思极恐。
若是真迹就算了,好歹有些真情实意在,可惜,这幅画是赝品。
晏琤琤也佯装欣喜:“姨娘,此画价格几何?”
箬睦大喜,长开手掌比划道:“琤琤,只需五百两,不过是你半月的月例罢了。”
呵。
晏琤琤在心里又冷笑了一声。明明上一世说的是两百两,怎重活一世,她还提了价。
她佯装面露为难。
箬睦趁热打铁:“他们都说,太子殿下也称赞过这幅画,所以倒是贵得很,我收来可要小一千呢。”
“好画配佳人,琤琤气质出尘,自是这幅家的最佳主人。”
贪婪的精光从箬睦眼中冒出,仿若平日里的温柔模样皆是幻觉。
晏琤琤在心中骂自己愚笨,原来一切皆有迹可循,而自己依旧念着年幼时被母亲抛弃之事郁结于心,亲近这个与自己毫无干系之人。
“此画的确珍贵。”笑容渐隐,眉眼塌拉,“可惜我前日子被父亲断了月例。”
“近日穷得很。”
想到盒子里的东西,她顺势借题发挥:“说起来,姨娘,你这竹溪院里怎这般朴素?你近日很缺钱吗?”
箬睦的脸色苍白了一瞬,绕开了话题:“倒也不是。”
又陡然叹气道:“说句贴己话。你四妹妹玥翡已满十岁,可智力仍如三岁稚子,平日里那些下人总归私下嗤笑她。”
“我这做生母的便总想着给她再多攒些嫁妆,吃穿用度上自然简洁不少。”
“可护国公府家大业大,四妹妹的嫁妆,哪轮得到箬姨娘担心?”
“琤琤你是嫡女,不一样的。更何况你还有大少爷。”箬睦道。
“我膝下独有两女,你三妹妹玥翎与你同岁,曾在主母的菡萏院教养长大,她的心思自然偏向主母——”她顿了顿,佯装尬笑。
“总之,我多攒些嫁妆不仅是为了玥翡,倘若他日你风光出嫁,我这做姨娘的也好给你再添添嫁妆。”
“你瞧,即便今日这画卖与你,来日这五百两还会归还,可当姨娘给你的嫁妆。”
挑拨离间,软硬兼施,不仅戳她软处,还得戳她痛处。
——府里谁人不知,晏玥翎和自己不对付,常气得自己跳脚?还刻意谈及年幼之事。
罢了。
结合前世所得线索,今日这趟大有收获,还需细细梳理,设计周全才好。
晏琤琤乏了。
起身告退,直道要先去聚福院请安,改日再买这幅画,全然不顾着急的箬睦句句挽留。
而箬睦似是顾不上脸面,亦步亦趋地在身后念叨着,直至到了聚福院才闭上了嘴,徒惹她心中冷笑。
-
“今日天气好,特意将小厨房搬了出来做春饼,老祖宗,您瞧瞧这多热闹。”周氏笑得一脸和气。
春饼是由蒸熟的糯米放石槽捣烂成泥状后,塑成圆形,放入猪油小火慢煎,最后撒上一层黄豆粉制成的美食。
眼下正到了热气腾腾的糯米出锅时,众人正合力将糯米导入石槽里。另一旁的小锅里还在磨着黄豆。烟雾氤氲,米香豆香杂混直扑鼻,惹人垂涎三尺。
“嗯,今年开春总是阴着天,寒气散得慢。这春饼做得也比往年迟了些。等饼子出了锅,让人端着送去各院里的哥儿姐儿几个。”
晏老太太不紧不慢地笑说着,一手将水色兰花暗纹绒棉披风紧了紧,又搂着鎏金海棠形暗八仙手炉取暖。
轻咳了一声,似想了什么,对着下头的厨娘吩咐道:“琤丫头爱吃甜食,记得她那份多放点蜜。”
周氏委婉阻止:“母亲,安郞前日子刚同我说,得拘着姮娘少吃甜食,快及笄的姑娘家了不能像孩童那样贪嘴。”
晏老太太倒是不乐:“琤丫头在庄子上吃了这么多苦头,回府了多吃点甜食又有何妨?”
“泓涵同他祖父一样是个不爱吃甜的,好不容易琤丫头同我倒是趣味相投,你还老拦着拦着。”
说着说着竟有了一丝埋怨的意思,周氏尴尬张嘴又不知说什么,索性闭了嘴。
气氛尴尬沉闷。
晏老太太脸更垮了:“今日怎的人这般少?也不见琤丫头——”
话语未落,便眼尖瞧着垂花门下的晏琤琤正往里走,身后似还跟着箬睦。
直到近处,晏老太太才仔细瞧清她额间的一抹红,顿时变了脸色。
“琤丫头你怎的受了伤?快来让祖母仔细瞧瞧。”
说着急忙伸手,将她拉了过来,嘴里念叨着:“今日怎穿得这般素”“哟,瞧着小脸,瘦得快没了。”
祖母密集的关心让晏琤琤插不上话,顷刻通红的眼圈惊得晏老太太闭了嘴,她才得空道一句“无妨”。
却被箬睦大声盖过:“二小姐昨日出府不慎被那高家马车吓得撞柱,老祖宗,您怎不知?”
周氏闻言冷了脸,蹙眉递了眼色过去。而箬睦则佯装愣神片刻,仿若做错事般,闭了嘴。
这些小动作,没能逃过晏琤琤的眼睛。箬睦是故意的。
本方才为“加糖”一事,晏老太太心中便憋着气,眼下顺势撒着气儿乜眼周氏。
语气更冷:“看来是把外头人欺负咱家孩子这事给藏着掖着,让我这老骨头不知缘由。”
“差点让老身落得不关心孙女儿的坏名声。”
“瞧着琤丫头额头伤口鲜艳得很,却不像以前那般闹脾气,是懂事不少。”
“我这老骨头还得向那高家道谢。”
话中有话刺得周氏脸红一阵青一阵。
而箬睦还假心假意地为周氏说好话:“老祖宗,咱家无人不知二小姐是您的心头肉。”
“其实,主母也心疼坏了。”
“不仅昨日便让太医来看了,确保无虞才肯放人走。还连夜叫人打了手炉,就怕二小姐伤心。”
“主母还常说祖孙俩感情要比她这母女俩感情要好得多,因此对二小姐她是事事上心。”
“不告诉您就是怕您担心着急,万一急着伤了您身体,可就罪过更大了。”
闻言,晏琤琤的表情僵了僵。
箬睦的这番好话让母亲的举止扭曲成嫉妒祖孙感情,故意不让祖母知晓的意思。
不细思,挑不出错。
果然,祖母的表情登时更黑了三分。
难怪母亲与祖母的关系素来时好时坏,原是有箬睦从中作梗。
箬睦当真是不能留了!
“祖母。”晏琤琤亲昵地向晏老太太撒娇,为母亲解围:“母亲待您之心亦如同我待祖母,是我不让母亲告知您,怕您伤心嘛。”
“我可是护国公府的二小姐,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大事。”
“倒是您这忠勇侯府的二小姐,怎这般畏寒?莫不是前阵子没吃着春饼,寒了心?”
“你这小没良心。你院里骆嬷嬷说你前阵子没吃上春饼对着仆人甩冷脸子,这会子倒笑话起我?”晏老太太一脸宠溺。
骆嬷嬷?甩脸子?
晏琤琤迟疑片刻,也想不起有这回事,正想开口。
却听得远处一声哭喊声。
“祖母!!您可要为我做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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