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玥翎闻言忽地慌了神,双手绞着衣袖,镇定下来仔细回想。
碧雀传消息说前日晏琤琤避开她的贴身婢女独自偷溜了出去,去了赌坊。
自从上次被父亲从赌坊里拎出来后,晏琤琤当着祖母的面发誓以后不会再踏入这些是非地——本就是以此设局,现在她难不成要自行认罪?可藤条都挨了,再要解释又是为何?
她打量着伏跪在地上的晏琤琤,总感觉今日她的言行举止似换了一个人般。
没有傲慢无礼,目中无人。
反而那双浅眸含泪,还有那副绝对不会在自己面前表露出的楚楚可怜。
之前戏弄她,指使婆子暗掐她皮肉,又故意往她新服上泼水。
她也只梗着脖子忍受痛楚,泪花都未闪出。
忽发觉,她今日竟也没穿常日里那些艳得刺眼的衣衫。
这套淡色显得整个人纤细了好几圈,而背上的伤痕更让人觉得破碎又惹人怜。
莫非真换了个人?
晏玥翎使劲睁了眼,仔仔细细盯着她的面容想要找出一丝蛛丝马迹,却无功而返。
她大抵是真的昏了头。
这世上哪会有第二个晏琤琤?
晏玥翎摸不清她路数,索性哭着扑了过去,压着她背部伤口,又故意坠马受伤的伤口上猛撞。
再加一把火:“主母,不能再打了。二姐姐上次去赌场受过父亲的罚了,这才没过多久,二姐姐身子受不住的。”
“都是翎儿的不好,不该为了自己的婚事闹得主母与二姐姐不愉快,您要打就打翎儿吧。”
猝不及防地扑来一个人,晏琤琤疼得差点咬碎银牙,这好妹妹哭得真实情感,可这话全是拱火意味。
她看向母亲。
果然,脸色更黑了。
“你若同我说的解释便是说那日你去了赌坊…”周氏终是没再说下去。
不过这一来一回的话让晏琤琤想起前世这段日子内的记忆。
唯一偏差是上一世并未有这一起的栽赃。
难道是因自己的重生导致的吗?
心中仅存下疑点,没有过多地纠结。
她假借回靠霜竹的动作,用力推开了晏玥翎。继而双眸含泪与周氏对视,苦笑道:“我不曾想在母亲心中,我竟是这般无药可救。”边说边颤巍伸手拭泪。
转瞬间拿出前世一国之母的气势,字字铿锵似将这冤屈宣告天下那般:“母亲,我晏琤琤发誓前日并未去赌坊,并未与那梅家庶子见过面,也并未与他纠缠,更遑论让他去买糖酥。”
“若有半句虚言,我自愿剐去这晏家嫡女身份。”
说完,她又立即佯装轻咳两下,装作痛苦得要昏过去。
一时间,屋内又静了静。
这样狠毒的誓言让周氏险些站不住,她知晓她这个女儿把这身份看得极重。
情绪在一瞬间冷静,她后知后觉自己这样的错怪定会伤及岌岌可危的母女情。
周氏登时感觉惶恐无措,手中的藤条陡然坠地。
“那大小姐可有人证?”箬睦适时地开口询问,见目光聚集又装作慌张,结巴找补:“我..我是说若是有人证,那就能还她清白。”
“自然是有人证,我才敢说得堂堂正正。”晏琤琤缓慢擦去额间的汗,眼神刺向箬睦,淡淡道:“让人去栖云院将哥哥请来,他会为我作证。”
仆人得了吩咐匆忙去了。
稳坐在高堂之上的晏老太太终是清了清嗓子,沉声开口:“春寒未褪,先扶琤丫头去偏厅梅花椅上躺着,等云奴来了再听训也不迟。”
瞥了一眼愣住的周氏,她再次叹了口气道:“别站着了,都先坐下来吧。”
-
冷掉的春饼软趴趴地躺在餐盘里,细腻的黄豆粉此刻与未逃走的水汽纠缠,如一副胡乱洒墨的画。
乱糟糟的同这理不清的院内一般,让人再无动筷的心思。
聚福院与栖云院距离不算太远,可偏偏今日似有千万里,晏泓涵迟迟未来。
屋内各人神色各异,晏玥翎几番想要开口都被箬睦无声阻止。
“吱——”
木门打开,一消瘦身影出现。
众人昂首望去,原来是那小厮。
“回老祖宗的话,栖云院的人说大少爷今日得了太子殿下临时邀约,巳时才进宫,怕是得晚归。行得匆忙还未来得及告知一声。”
“不过小的在回来路上,无意听鹤友堂的修花婆子说前日偶遇二小姐还得了她一枚玉镯。”
“小的思来想去还是把此人带来,正在门外候着。”
证人一个接着一个。
晏老太太只觉太过凑巧,索性把话摆明:“你是我院里的人,想必不会口出妄言。若拎不清和旁人合谋陷害,府里也不必呆了。”
“你且叫人进来,让她详说那日之事。”
木门再次被打开。
当晏琤琤看清婆子的面貌时,眸子登时犀利起来。
——这个人她从未见过。
“老仆前日轮休去了未岚坊买针线,在坊口遇见了二小姐,小姐赏了老仆这枚玉镯。”那婆子边说边展示掌心上用一层麻布包裹住的玉镯。
麻布打开一瞬,一股浓郁的花香扑鼻。
周氏踱步上前仔细端详,严肃质问:“这是纯贵妃赏送给她的生辰礼物,断然不会随手送人。你说,她为何赏你?”
这时婆子却支支吾吾不敢开口,眼睛不停地瞟向躺在梅花椅上的晏琤琤,作惊吓鹌鹑状。
晏琤琤已是了然,忽然觉得这场戏真是让人乏了,冷笑发声:“看我作甚?我是不曾见过你。你且大胆说。”
这回,箬睦及时接过话头:“二小姐都让你大胆说,你还支支吾吾。难不成是你这婆子偷的?偷主子的东西可是要撵出府去吃牢饭!”
那婆子吓得连连磕头,急忙解释:“前日、前日老仆无意撞见二小姐从未岚坊那里新开的赌坊出来,二小姐说这玉镯是、是封口费。”
“荒唐!”
晏老太太倏然怒喝一声,拿起手边的茶杯往地上砸去。
清脆一声,瓷片四分五裂,热腾腾的茶水浸湿了厚厚的地毯,徒留下丑陋的疤痕。
“老祖宗,老仆所言句句所实,若有虚言,老仆不得好死。”那婆子吓得语无伦次,“真的是二小姐赏的,不是老仆偷的!”
偌大的屋内没有那位主子再去管这老仆说的话,她们的目光落在依旧一脸平静的晏琤琤上。
所有人保持着异样又漫长的沉默。
直至周氏深叹一口气,无力问道:“琤琤,你让云奴作证是你知晓他会替你撒谎对吗?”
“一早你这般乖巧又懂礼,我倒以为你转了性子,现在看,你是否早知会有此事?所以方才甘愿一声不吭地受罚?”
周氏已失望极了,边说边胡乱地拭去眼泪。
“事到如今,你还要为自己辩解吗?”
-
洁白的玉石棋盘上,黑子白子铺满一边,另一边摆了满满几盘甜食糕点。
“稀奇,你今日为何左手执子?”斯山然边夹起手边桃酥边问道。
李执并未作答,只略有无奈道:“若你再继续只顾着吃,这一局仍旧是你输。”
话落,即听棋子相碰得清脆一片。
“与你对战我输并不稀奇,我比你小一岁,功夫自然没你深厚。”
“不过我今日在客间等了你这般久,你不愿手下留情?”斯山然笑道。
“棋局上哪有什么留情可言?”李执笑了笑,最后一粒黑子下完,收了手,没再说话。
斯山然知道李执的话中有话。
的确,作为一个从小便不受宠,于众人眼里,根本就没有夺嫡希望的五皇子,他早早便被高皇后推下棋局。
犹记那时,他连他母妃的忌日都不能在旧宫里祭拜。
美曰其名是建府娶妻,实际是因当时先太子坠马而亡,时局未定,高皇后草木皆兵罢了。
可现在想来,高皇后怕是惹了一个城府深密、谋无遗策的菩萨面,阎罗心的人。
想到这样的人与自己属于交付真心那边的好友,忽感心胸畅快。
“你又赢了?那我多吃点桃酥好解气,毕竟这妙味斋的糕点是出了名的难买到。”斯山然笑了笑,又捻了一块,望着不见底的食盘,嘟囔发问:“司恒,几个月来你越发古怪了,以往你都不爱吃甜食,瞧瞧,这妙味斋都快成你开的了。”
李执头也不抬,耐心收拾好棋子,只淡淡道:“有人爱吃,我得常备着。”
怕斯山然又纠缠发问,不露声色地转移话题:“你今日找我来作甚?”
他顿了顿,笑道:“是以光禄寺斯府二公子的身份还是以宝蕴楼幕后东家的身份与我相见?找我下棋,吃我桃酥?”
“说到这……”斯山然拾起帕子擦了擦嘴与手,耸了耸肩膀,神秘兮兮道:“昨日我随母亲进宫拜见我姑母郭纯贵妃,听说皇后娘娘想在百花宴上把新太子的婚事给定下来。”
“你猜猜,皇后意属哪家女子?”
李执故作沉默,上一世晏琤琤的出嫁场景还历历在目,那日他望着明月酩酊大醉好几场,差点溺死在庭院池塘里,他怎会不知。
斯山然不待他回答只挤眉弄眼,嘴角含笑,似有看好戏的意味:“晏家二小姐!”
“惊讶吧?无言相问吧?”
但李执仍旧一副平静模样,没有他预想中的表情,斯山然顿觉无趣。
他伸手拿桃酥,实话相对:“我还以为会选镇南王府林家那个二小姐呢。”
“毕竟镇南王府与护国公府权势相当,还沾亲带故。”
“后院也比护国公府安分多了,至少庶女私下是不敢欺负嫡女。”
“你瞧晏二受欺负多少次了?每次泓涵心情抑郁定是为了他胞妹。”
“要我也抑郁,晏玥翎瞧着就是不机灵的样,怎就能次次得手?”
见李执神情松动,来了兴致,故意挑刺:“呵呵,虽说那林家姑娘动不动就爱哭啼啼的,但人家比那晏二机灵多了。”
“啪——”
桃酥掉回盘子里,斯山然的手背赫然出现一片红印,疼得他泪眼汪汪地无声控诉。
李执不惯着没搭理,边起身净手边吩咐飞羽撤走食盘,一套动作下来摆明送客。
斯山然计划得逞,并未计较反而笑得明媚:“襄王殿下好厉害,连妙味斋的门柱都能不声不响地连夜拆除了,也不知是为了谁——”
感受到那冰冷眸子又刺了过来,他瞬间乖巧地转了转话:“赶我走之前,我要说件好事。”
收了纨绔子弟的姿态,正色小声说道:“我舅父三日前已从青州出发,已在赶往朝都的路上,不日便到。”
“这回,我们可要先做准备?”
李执垂下眸子,瞠瞠看着今日与晏琤琤触摸过的右手掌心,忽地露出和煦的笑容:“我得先机,定要杀她个措手不及。”
“只是这赏花宴,怕是只能赏夏花了。”
斯山然的“为何”还卡在喉咙里,只见一黑影飞了进来,轻走几步后便直接跪在地上。
原是飞云。
“主子,护国公府那边有情况。”他低着头一字不落地将事情上禀,“我已派人通传晏大少爷,他已从宫中往回府里赶。但晏二小姐受的伤极为严重,若不及时就医,定会留下疤痕。”
李执听到晏琤琤挨了三下时,心中一紧,手中的茶杯堪要捏碎。
可这涉及闺中婚事,他一外男无法干涉。
等等。
“前日与准妹夫纠缠”?
明明她前日一整日都同他在宝蕴楼赏画,同行之人明明还有晏泓涵。
晏家怎这般不讲理,这般冤枉人?
刹那间,李执冷静下来,仅剩眉间的戾气和疼惜出卖了他的情绪。
“飞羽,将飞霜叫来,让她带上药箱与我同去护国公府。”
继而迅速奔向笔砚台旁,从画筒中随手挑了一副好字画,顾不得换上外袍径直出了门。
“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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