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黔东南。
蓝天白云之下,群山连绵,蜿蜒起伏,梯田层层叠叠,宛若大地的指纹。
昨夜刚下了场雨,清晨的空气中弥漫着湿漉的泥土气息,夹杂淡淡的青草香气。新插的秧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满眼鲜嫩活泼的绿。
白色的小型货车慢悠悠行驶在曲折的盘山公路上,随着每一次颠簸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车窗大敞,驾驶位上年轻女人穿着松松垮垮的灰色T恤,乌黑油亮的长发编成一根粗麻花垂落在颈侧。
田埂上两个中年妇女正说着话,其中一人眼尖看见了她,扯开嗓门和她打招呼:“陈家二妹,这是要去哪?”
“春芳婶,秀兰姐,”陈葭含糊不清回道:“我上城里办点事。”
更准确点来说,是去机场接人。
接一个——
陈葭无意识蹙眉,又想起凌晨三点那通将她惊醒的电话。那头风特别大,男人音色清爽,语气却十分的盛气凌人。
“你就是Chen Jia?”
不等她回答,他快速报了航班信息,又撂下一句:“落地后,我要第一时间看见你,敢迟到一秒你就死定了!”
而后便“啪”一下挂断了。
很明显的,这是一个,脾气不怎么好的。
大少爷。
这事其实得从三个月前说起。
那天早上,陈葭和往常一样进城卖菜,路上撞见一个老太太走着走着昏倒过去,她赶忙上前扶起老人家并将对方送到医院。
之后见老太太孤苦无依,陈葭好心给对方连续送了一个月的饭,雷打不动。不料老人家为了报答,竟然提出要把自己最宝贝的小孙子入赘到她家。
看着照片上粉雕玉琢的小团子,陈葭十动然拒。
她是个实用主义者,这男孩细皮嫩肉的,一看就干不了重活。
原以为这事就这么结束了,谁知一个星期后,一群穿着黑色西装的保镖护送着老太太一路找到偏远的小村,敲开陈家的门,将她二十四年来的平静生活彻底打破。
陈葭这才知道,对方根本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样穷困潦倒、无依无靠,恰恰相反,老太太来自北城赫赫有名的珠宝大鳄沈氏集团,名下产业不计其数。
老太太拉着陈葭的手不放,说自己罹患绝症,行将就木,又说沈家虽是家底丰厚,但一家子豺狼虎豹,她实在担心自己走后,天真无邪的小孙子不是这帮叔伯姑婶的对手,保不住他那早逝父母留下的巨额家产。
老人家说得情真意切,真可谓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于是最终,陈葭没能抵住对方的眼泪攻势,只能暂时答应下来。
她当时心想,反正那沈家少爷年纪还小,又远在美国洛杉矶求学,指不定什么时候才回来,这门荒谬的亲事拖着拖着自然就黄了。
可谁知道,他竟然会那么快回国,还主动找上了她。
-
从高速下来时,陈葭接到了沈家老太太打来的电话。
刚一接通,那头语气难掩兴奋,直接就将一个烫手山芋抛了过来:“葭葭呀,我们家阿炀从此以后就交给你了。”
“?”
“这臭小子,闷不吭声就跑回来,我最近住院,家里什么都没收拾,思来想去,只能让他先去你们家住上一段时间了。”
陈葭愣住,还没来得及拒绝,老人家抢先开口:“哎呦,护士小姐喊我吃药了,不说了不说了,先这样啊。”
紧接着便“啪”一下挂断了,留下她一人风中凌乱。
缓了许久,陈葭才终于消化过来,哭笑不得。
这祖孙俩,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风风火火,想一出是一出,让人摸不着头脑。
今天是周六,省城主干道严重塞车,寸步难行。陈葭一路紧赶慢赶,最后花了比手机地图上预估的多了一倍的时间到了机场。
陈葭是第一回来这。偌大的航站楼一望无际,走得她头都晕了。
好不容易找到工作台刚要打听航班出口在哪,包里手机突然急促震动起来——
屏幕上显示的陌生号码让陈葭大脑短路片刻,“喂?”
“人呢?”
电话里,男人嘶哑声线透着通宵过后的浓重疲倦,极度不耐:“说好的十点零五分,看看现在几点了,嗯?”
“算了,再给你三分钟!”
说完又是“啪”一下挂断了。
隔着手机,陈葭都能感受到屏幕那头的滔天怒火。
也就是这时,她想起来这个声音是谁了。
陈葭看了眼时间。
十点零六分。
她微微蹙眉,赶紧按着工作人员指的方向拔腿狂奔。
航班出口,人群鱼贯而出,步履匆匆。
陈葭踮起脚尖四处张望了下,很快看见一个小男孩兴奋地从航班出口冲了出来,手里挥舞着小玩具飞机。
她正要上前,下一秒才猛地意识到,沈家少爷已经不是自己看过的那张照片上的小团子了。
按照老太太说的出生年月,他今年应该是——
22岁。
即将从大学毕业,风华正茂。
人生中最好的年纪。
陈葭再次踮起脚,视线搜寻一圈,却没有找到一张脸能和照片上那个小团子对得上号。
两秒之后她才想起什么,连忙掏出手机打了电话过去。
可铃声响过许久,那头却始终没接。
就在这时,行李转盘处传来一阵喧闹。
陈葭不自觉抬头望去,第一眼看见的,是道高大修长的身影。
头戴黑色鸭舌帽,上身穿了件粉色的连帽衫,下搭一条肥大的破破烂烂的蓝色牛仔裤,脚上踩了双白色篮球鞋。
十足的美式街头风。
“帅”有时候并非五官的精致,更多是一种感觉。
即便没看到脸,光是一个背影,就惹得路过的女孩们纷纷驻足侧目。
唯一违和的是,他正攥着一个中年妇女的胳膊不放,嘴里不知说了句什么。
看起来,两人似乎是在——
吵架?
显然,后者战斗力更强。
她一下甩开对方,拿起手上的包朝他劈头盖脸打了好几下,随后才扬长而去。
陈葭收回视线,低头继续给沈家少爷打去电话。
等待的间隙,刚才那个中年妇女经过她的身边,骂骂咧咧:“不晓得在说撒子,神经病哦,脑壳有包蛮……”
也许是某种强烈的心电感应,下一秒,陈葭鬼使神差地再次抬起头,人声鼎沸中,猝不及防撞入一双狭长漆黑的眼——
黑色鸭舌帽下是介于男孩与男人之间的一张脸,斜眉入鬓,单眼皮,瑞凤眼,瞳孔乌亮,鼻子高而挺,山根丰满隆起,嘴唇偏薄。
轮廓锋利,骨骼感极强。
一眼看去,浓郁的ABC特有的亚裔气质。
根本不用再想,陈葭已经百分百确定,对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沈嘉炀。
她拔腿朝他走去。
“你好,我是——”
陈葭话还没来得及说完,男人已经低头冷冷扫来一眼,明明年纪不大,他的视线却压迫感十足:“不加微信。”
他的声音比电话里听起来还要好听。
音色清冷,吐字清晰,辨识度极高的京腔,让人觉得听他说话都是一种享受。
如果忽略掉他此刻脸上不耐烦神情的话。
陈葭唇角刚挤出的笑瞬间凝固,“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
还没说完又被粗暴打断:“Get out of here!”
沈嘉炀个子实在太高,快逼近一米九的样子。陈葭168的身高在南方女孩中其实不算矮了,此刻站在他面前却低了一大截。
她不得不仰着脖颈,才能和他对视。
视线中,男人好看的眉峰蹙起浓浓的烦躁。
“听不懂?”
他摘下一边的白色蓝牙耳机,黑眸嘲弄,快速把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薄唇一张一合,吐出刻薄且恶意满满的一句:“你这样的,不是我的菜。”
四目相对,陈葭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紧握成拳。
她这会总算明白,刚刚那个中年妇女为什么会说他“脑壳有包”了。
真想给他一拳啊……
不行不行。
冷静,冷静。
君子动口不动手。
陈葭深呼吸了下,重新挤出一个笑:“我是陈葭。”
“你才是Chen Jia?”
沈嘉炀微怔一秒,随即扯了下唇,理直气壮抱怨道:“不早说。”
陈葭:……
我倒是想说。
您给我说的机会了吗?
正腹诽着,头顶上方落下一句:“喏,去拿吧。”
陈葭下意识接过他递来的小票,缓慢眨了下眼:“?”
沈嘉炀双手抱臂,拉起细长眼皮居高临下睨来一眼:“还不快去?”
陈葭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不远处的传送带,瞬间回过味来,敢情对方这是把自己当成保姆来使唤了。
要是眼前是个老人家或者小朋友也就算了,可他一个又高又壮的大男人,凭什么要她来当这个苦力啊?
陈葭可没打算惯着这大少爷。
她将那张小票塞回他手里,一字一句道:“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对方明显一愣,皱眉道:“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什么身份?”陈葭反问。
“当然是——”他奶奶一时头脑发热,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给他找的便宜老婆。
短短的几秒内,沈嘉炀的脸色变了又变,十分精彩。
他忽地轻哼了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这样的女人我见得多了,贪慕虚荣,好吃懒做,满嘴谎言,迟早我会让奶奶看清你的真面目!”
而陈葭回应他的,是能把他气得倒地不起的一声无所谓的“哦”。
-
走出机场,滚烫的风扑面而来。
远处高楼大厦在热浪中变得有些扭曲。
陈葭拿着车钥匙走在前面,沈嘉炀拖着行李箱不情不愿跟在她的身后。
两人停在那辆白色货车前。
车身涂漆早已脱落,锈迹斑斑,车头有一个大灯碎了,车厢四壁布满划痕,还有大大小小的因撞击而凹陷进去的坑。
看到陈葭熟练地拉开前头车门,沈嘉炀眼中从不可置信逐渐转为愤怒:“你就开这破车来接我?”
她没说话,回头轻飘飘地抛去一个眼神,意思很明显:那不然呢?
“换一辆。”
沈嘉炀松开了手,一屁股坐到行李箱上。行李箱滚轮擦过柏油地面,声响刺破耳膜。
他加大音量:“我不坐这车!”
拜托。
要是让那帮狐朋狗友们知道,他,沈嘉炀,居然坐这种不知什么杂牌的破车,那自己这张脸以后还往哪搁?
陈葭蹙了下眉,忍着不耐问他:“那你想坐什么车?”
33寸的粉色行李箱高度将近一米,架不住男人身长腿长,双腿大剌剌敞着,显得有些无处安放。
他伸手揭下头上的黑色鸭舌帽,拿在手里往脸上扇风。
陈葭这才发现,他竟然染了一头香槟粉,耀眼又张扬。
这样明亮的颜色,尤其还是粉的,对于一般人而言十分死亡,很难驾驭得住。
但却和沈嘉炀那张脸意外的很搭。
右耳上一枚蓝色耳钉十分抢眼,衬得他肤色更为冷白,五官的凌厉感一下削弱不少,看起来有种雌雄莫辨的精致感。
“唔,威航、911都行,或者库里南,最次也得是卡宴。”
陈葭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没有。”
“连卡宴都没有?”
沈嘉炀十分理直气壮:“那你租一辆,现在马上。”
好想给他一拳啊……
陈葭再次捏紧拳头,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大人有大量,别跟这种娇生惯养的大少爷计较。
“还愣着干嘛?快去打电话啊。”
沈嘉炀全然不知她此时此刻的内心活动,撩起细长眼皮斜来一眼,懒洋洋嗤了声:“笨。”
啊啊啊!
根本忍不下去了啊!
这一秒,陈葭的耐心彻底到达极限。
她深吸口气,挽起袖子,而后在沈嘉炀不解的目光中,一语不发地上前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用力将他从行李箱上拽了起来,快速拖到车子前门,把他猛地塞了进去,一套动作一气呵成。
没等沈嘉炀反应过来,车门已经重重合上。
“喂,你干什么?”
刚一张口,一阵难以形容的臭味霸道地钻入鼻腔,呛得他干呕了下,不受控猛咳起来:“咳、咳咳,这他妈什么味道?”
陈葭才不理他。她自顾自走到车子另一侧,拉开车门,坐到驾驶位上。
关门,启动车子,踩下油门。
全程没有丝毫的停顿。
“喂,你给我停下!赶紧给我开门,我要下去!”
胃里一阵又一阵翻涌,仿佛有无数只手在使劲搅动着,沈嘉炀脸色发白,“Chen Jia!你到底听见没有?”
陈葭冷冷一笑。
只当听不见,油门一踩到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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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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