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细线不断在空中翻滚涌动,而后飘飘洒洒,落在地上像是又铺上了一层极为酥脆的糖霜。
那层糖霜忽而闪烁着冷冽的寒光,像是在什么不好的征兆,带着诡异不详的气息,打破了原有的安宁。
有人一步一踱,行走于苍茫雪面之上。
雪面上有她留下的浅浅脚印。
女子身着薄衫,素色的袍子松松垮垮地止于脚踝处。雪花飘落,不多时便在她的发上堆积起来,披上一身风霜。
凌冽的寒风呼啸而过,沾上了浊酒的辣,一寸一寸撩拨她的发丝。来人目光明亮,像有一团炽热的火焰,在这冰天雪地中显得格外突兀。
这里太冷了,可在穿透骨髓之后,却让人的心止不住发烫。
华清疏每迈出一步,耳边就响起一阵叮当,她赤着脚行过万里的风霜雪路。那双脚早已被冻得通红,却仿佛毫无知觉。
她又忽而抬头望着山巅的白影,眼里瞬间被哀怨不甘填满。
随即长呼出一口气,紧接着掉下长串细碎的冰锥。
风轻策暴怒的声音响彻天际,刀光剑影间,他飞身来到华清疏的对面,怒喝:“孽徒,还敢回来?!”
他满腔愤懑,好像刚从烈火中挑剑而出,要将一切冰雪融化。
华清疏讥诮道,女声响彻整个雪面:“为何不敢!”
不,这不是我。
这怎么可能是我。
她十岁就来到了昆仑墟,师尊手把手将她带大,她对师尊敬重有加,又怎会如此不敬师长?
华清疏想有所行动,制止自己这般大逆不道的行为,却惊恐地发现身体根本不听从她的指挥。
就像把一个有神智的灵魂塞进一个不听自己使唤的呆滞躯壳当中。
她努力张开嘴,想要诉说什么,可嘴里却违心地冒出了别的,仍是一副怨毒的口吻:“我的好师尊,还当你是天下大派的掌门吗?”
不待风轻策多言,华清疏甩开袖子,青霜出鞘,招招带着杀意冲着风轻策。
华清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看着自己对风轻策决然出剑。
鹤行松林,泉涌溪涧。
招招都是毫不留情,招招都是风轻策亲手所教。
华清疏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绝望,恐惧在她胸腔里波涛汹涌。
“师尊,不要手下留情。”
她在心中暗自祈祷,期待风轻策可以将她挥剑斩落,好让这一切都结束。
纯白的云雾搅弄这紫红色的落霞,残阳将熄。
凉雾薄薄地沁在脸上,掺杂着几分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令她没想到的是,几个回合下来,风轻策气力不支,隐隐有落败之意。
“不!”
她在心中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
青霜的剑芒闪过,风轻策半跪于地,仅靠手中的长剑勉强支起身子,瞳孔开始发白,就像死人那般的无力。
华清疏的剑尖上还带着血,擦过地面,还裹了层晶莹的雪花。她赤着脚,那响动的铃铛声,宛如来自地狱的清脆召唤。
她神情魇足,望着风轻策的遭遇,心中甚是快意。尤其是看到风轻策眉间的那抹乌青,更是将恶意释放到了极点:“没想到吧,任你是谁,终究还是着了我的道。”
她将剑直指风轻策的咽喉,剑尖轻轻划过,在他的脖子上点缀出几道血痕。
血腥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在空中渐渐汇聚成一道道红色的丝线。丝线上闪动着异样的光芒,猛然间嗅到了活人的气息,疯狂地想要攀附上来,发出吱吱呀呀、透着邪性的声响。
华清疏没空理他们,随手一挥,红线顿时息了声。
下一刻笔直没入雪地,将他们二人笼罩起来。
红光映雪,将华清疏那张俏丽面庞衬出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饶有趣味地在雪地里转起圈,然后洋洋得意地揭开谜底:“我在漱玉日日送来的东西里加了什么,难道师尊还没有想明白吗?”
蛊虫在风轻策的心脏里乱钻,睁开的眼睛混沌无光。良久,他才缓缓抬起手指向华清疏,恨恨道:“漱玉,她是你师妹啊……你怎么能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
风轻策悔恨万分,他实在不明白,以前那么一个良善的孩子,为何如今会变得这么面目可憎。
天压得这般低,风声嘶哑着,将寒意浸满整片天地。
师徒二人僵持着,各自怀揣着满腹的心事。
华清疏轻垂眼睑,脚踝上铃铛的声音此刻让她心烦意乱。猛然间,她顿了下来,像只暴跳如雷的兔子,往日里总是像模像样得伪装,可终有一日被浅薄的自尊心刺激,于是她主动脱下了自己虚伪的外袍。
“我告诉你为什么!”
她大声吼道。
“明明我才是昆仑墟最厉害的弟子,为什么师尊你要偏心漱玉!我都已经放下了所有的架子,为什么所有人都不敬重我、爱护我!”
“至于谢扶若,她才是魔种!她才是妖女!我到底哪点比不上她!”
她暴戾着,将自己内心的话一股脑说出,似乎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她才做回了真正的自己。
嫉妒、自负,每一种人类鄙夷蔑视的情绪在她脸上轮换流转。
“所以你就甘愿入魔了吗?!”
风轻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甩袖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更是无比惋惜,其中还掺杂着自己教导无方的失意:“小疏,回头是岸吧。”
他抬起头,正好和华清疏的双目相撞。
华清疏看到风轻策眼中深深的失望,她咬咬牙,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撇过头去,这种眼神是她前半生最害怕看到的。
她凄凄道,发髻散乱开来,笑得癫狂:“师尊,你说什么?我没听错吧,‘回头是岸’?”
她又重复几遍,就像个风雪夜找不到家的小孩,只能一遍一遍地重复:“‘岸’在哪里?”
回头,是要让仙盟剥去她的剑骨,废去她的一身修为,然后将她流放人间,做一辈子的落魄凡人吗?
从小到大的教导都在告诉她,她现在所行所为之事,皆应被世人所唾弃。她应该要向善向道。
可骨子里的那股倔强的劲儿一直叫嚣着,这是别人的错。世道待你不公,你从来都没有错。
“师尊——”华清疏拉长语调,失魂落魄,忽然真得多了愧疚之情,“我回不去了,我回不去了——”
昆仑墟宛如一座死寂的山峦,往日里这个时辰本应是最为喧闹的,然而如今却静得令人胆颤。
风轻策借此片刻得到了短暂的喘息,他突然想起华清疏刚入山的时候。
握过缰绳,执过刀剑的双手布满了老茧,这双手上可斩妖,下可扶民。
唯独怕了十岁的孩童,他怕他这双粗粝的大手会在不经意间弄疼这个幼小的孩子。
可华清疏全然不惧,她尚年幼,眼睛直溜溜地转,主动牵起风轻策,笑吟吟道:“师尊,你以后就是我的师尊了吗?”
风轻策心中尽是苦涩,往昔美好的回忆是一把利刃。
回不去了。
他在心中默念,话毕,他不再多思,右手拧成一道旋风,不带丝毫停顿,下定决心,要亲手结束一切。
还未等他进一步有所行动,胸口处忽然撕裂出一道口子,白色的蛊虫在其中蠢蠢欲动,大有破体而出的迹象。
“师尊,蛊虫还在您的体内呢,”华清疏附身靠近,阴恻恻道,她的眸子里有红光闪过,“忘了告诉您,您的任何举动我都会知晓。”
所以为什么要有别的举动,为什么就不能乖乖待着呢。
好歹给我一个不杀您的理由。
她叹息着,脸上的神情越来越诡异,眼睛眯成一道缝:“您还是太过温和了,对付我这样的魔头,要狠。”
话音刚落,青霜猝地从风轻策身体中抽出,华清疏别过脸,血溅在了她的额头上,那血液鲜艳似火。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天地熔炉,灼我肺腑。
万物刍狗,视我蜉蝣。
收剑的那一刹那,华清疏踉跄了几下,似乎刚刚发生的事情极大地耗费了她的心气。
霜雪太冷,鲜血太辣。
华清疏前往昆仑墟之前,在家小酒肆喝了一壶劣酒,那酒烧得嗓子疼得要命,别是一番滋味。
可她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给店小二扔了块金元宝。
云浓得甚暗,黑压压地一团缭绕在昆仑墟的上空。
倒有些应景。
地上风轻策早已死去多时,可他仍半跪着,从未有过屈服之姿。
他半垂头颅,额前的须发掩在两颊之侧,像是早已沉沉睡去。
伤口处的血液早已凝结,在胸口凝结成一滩触目惊心的印记。
那是死亡的烙印,也是华清疏弑师的证据,一处永远刻在她心口无法磨灭的罪孽痕迹。
霜雪很重,凡人灵力稀薄,早就不出门了,更何况一个死人。
青紫很快爬上风轻策的嘴角,又很快蔓延到全身。
很快,他便会化作冰天雪地里被精致雕琢的一座玉雕。
冰冷、僵硬。
华清疏看着这一幕,神情复杂至极,觉得真是无比荒唐。
风轻策也算得上是一代宗师,此刻死在了自己徒弟手中,不知该作何感想。
可事已至此,一切都无法挽回,又能如何?
一滴泪从华清疏眼眶中滴落。
“你应当哭一哭。”
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响起,一种嘲讽,又是一种宽慰。
华清疏怔怔然,微微气喘着,将手中的灵力颤抖地输向风轻策的眉心。
转眼间,浓厚的灵力顺着灵核推向全身,风轻策的面庞肉眼可见的暖了起来。
就好像人从未离开,就好像下一刻他还会暴跳起来怒气冲冲地叫着“孽徒”。
她抓住了一根自己的稻草,更多浓烈的灵力接连输出。
那种痛苦纠缠压抑在一起,甜蜜温馨的画面又时刻地冲击着她。
“孽徒。”
她呢喃道,额间的魔息若隐若现。
风轻策虽为她师,但对她如友如父。
华清疏满头白纷纷,很快和风雪融为一体。
我是谁?
我是昆仑墟的剑君,我是风轻策的首徒。
不,你不是。
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孽障,你是昆仑墟最大的耻辱。
莠民!孽障!渣滓!
雪地踽踽难行,每一步都深陷在厚厚的积雪之中,似乎雪下藏了很多双手,拉扯着她,不愿放她离去。
突然,有人放声大笑又大哭,状若疯癫。
很快又被大雪淹没。
“忆昔同堂共墨香,朝研夕讨韵悠长。”
“岂知风雨催分袂,自此萧疏各一方。”
“到头来,白茫茫雪地师魂丧,疯癫癫尘世徒痴狂。”
到头来全是一场空,只留下了一个几近崩溃的孤单背影。
原来是个失去理智的疯子。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鵩鸟赋,贾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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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旧约·恶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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