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从灯塔残破的穹顶倾泻而下,像一道微型瀑布将两人与外界隔开。尚雾仰面躺在防水布上,看着水帘折射出的扭曲光影。陈屿的手掌贴在他胸口,感受着那下面越来越微弱的起伏。
“还记不记得高三那年,”陈屿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我们偷偷溜进天文台看流星雨?”
尚雾的嘴角微微上扬。那天夜里,陈屿用他爸的警员证骗过了学校保安。他们在天文台的铁皮屋顶上铺了条旧毛毯,分享一罐偷来的啤酒。当流星划过夜空时,陈屿突然转身吻了他,啤酒的泡沫顺着两人交缠的嘴角流下。
“你许了什么愿?”尚雾问,声音轻得像呼吸。
陈屿的手指穿过尚雾湿透的发丝。“希望你永远留在我身边。”他的拇指擦过尚雾凹陷的眼窝,“结果第二天你就转学了。”
疼痛突然袭来,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剧烈。尚雾弓起身体,咳出的不再是血沫,而是大块暗红的血块。陈屿将他扶起,手掌在他背后轻轻拍打,动作熟练得仿佛做过千百次。
“慢点呼吸,”陈屿低声说,“想象我们在潜水。”
尚雾记得那次潜水。高考结束后的夏天,他们偷偷租了装备去海湾。陈屿的氧气罐出了问题,尚雾把自己的呼吸器塞给他,然后憋着气拉他浮上水面。上岸后两人瘫在沙滩上大笑,嘴唇都因缺氧而发紫。
“你…总是…救…我…”尚雾在咳嗽的间隙艰难地说。
陈屿摇头,将尚雾的头按在自己肩上。“这次救不了了。”他的声音哽了一下,“我们都没救了。”
灯塔的墙壁在风中颤抖,一块砖石松动坠落,砸在尚雾的背包上。陈屿伸手去拿,动作因疼痛而迟缓。背包的侧袋裂开,一叠发黄的纸张滑了出来——是尚雾母亲拦截的那些信,用防水袋仔细包裹着。
“你一直带着?”陈屿的手指抚过那些泛黄的信封,每一封上都写着尚雾的名字,是他的笔迹。
尚雾点头,又是一阵咳嗽。“每天…都带着。”他喘息着说,“就像…你还在…给我写信。”
陈屿拆开最上面那封,日期显示是尚雾转学后三个月。信纸上的墨水已经晕染,但字迹依然清晰:“今天在操场看见一片和你头发颜色一样的落叶,夹在课本里准备寄给你,结果被教导主任没收了。他说男孩子不该收集这些‘娘们兮兮的东西’。我想告诉他,这不是‘娘们兮兮’,这是爱…”
读到这里,陈屿的声音哽住了。尚雾的手覆在他的手上,两人的颤抖奇妙地同步了。
“后面…写了什么?”尚雾问。
陈屿深吸一口气,继续读道:“…这是爱。就像我爸打我时我不喊疼,就像你转学后我每天去你家门口等三小时。尚雾,我不知道什么是‘娘们兮兮’,我只知道没有你的学校像个空壳。PS:我又在脖子上描了一遍那个S,这次用钢笔画,洗不掉了。”
一滴温热的水珠落在信纸上,尚雾起初以为是雨水,直到看见陈屿发红的眼眶。他抬手擦去陈屿脸上的泪水,指尖触到那些过早出现的皱纹。三十岁的脸,却已经历尽沧桑。
“我也有…东西…给你看。”尚雾艰难地转身,从背包内层掏出一个铁盒。生锈的铰链发出刺耳的声响,里面是一把圆规,尖端还带着暗褐色的痕迹。
陈屿的呼吸停滞了一秒。“你还留着…”
“用它…刻过…很多次。”尚雾的手指描摹着圆规的尖端,“在墨尔本…的公寓…浴室镜子…上…每天…早上…”
他的话被一阵剧烈的疼痛打断。这次不仅是咳嗽,还有来自内脏的尖锐刺痛。尚雾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陈屿慌乱地摸索药盒,却发现最后一粒止痛药已经在半小时前给了尚雾。
“撑住,”陈屿将尚雾搂进怀里,声音颤抖,“想想开心的事。记得我们第一次在更衣室…”
尚雾的记忆闪回那个闷热的下午。排球赛结束后的淋浴间空无一人,只有水滴敲打瓷砖的声音。陈屿背对着他脱下汗湿的球衣,肩胛骨在蒸汽中若隐若现。当他转身时,尚雾看见了他锁骨上自己昨天留下的吻痕,紫红色的一小块,像枚隐秘的勋章。
“你当时…抖得…像…”尚雾试图微笑,但疼痛扭曲了他的表情。
“像台风里的芭蕉叶。”陈屿接上他的话,手掌贴在尚雾冷汗涔涔的额头,“你也是。”
记忆中的蒸汽与现实中的雨水重叠,尚雾分不清脸上的是汗水还是泪水。陈屿的怀抱比任何药物都温暖,尽管那具躯体也在颤抖,也在疼痛,也在慢慢死去。
“唱…首歌…”尚雾轻声请求。
陈屿清了清嗓子,开始哼唱那首他们高中时常听的《海阔天空》。声音嘶哑走调,却让尚雾想起十七岁那年,他们挤在陈屿家的阁楼里,用老式录音机录下自己的“专辑”。陈屿父亲突然回家的脚步声吓得他们按停录音机,屏息躲在衣柜里,两人的心跳声大得像是会暴露一切。
歌声突然中断,陈屿的身体猛地绷紧。尚雾知道那是肝癌带来的剧痛,那种能让人咬碎牙关的疼痛。他挣扎着坐起来,将陈屿的头抱在怀里,手指穿过他湿漉漉的头发。
“呼吸,”尚雾模仿陈屿之前的话,“跟着我数。一、二、三…”
陈屿的指甲陷入尚雾的手臂,但尚雾已经感觉不到那种疼痛。他的整个身体仿佛正在远离自己,只有与陈屿接触的那部分还真实存在。
“铁片…”陈屿在疼痛的间隙艰难地说,“给我…”
尚雾摸索到那块生锈的铁片,递到陈屿手中。陈屿挣扎着跪起来,在墙上已有的“S&C = 1998 - 2028”下面,颤抖着刻下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直到世界尽头”。
铁片从陈屿指间滑落,他倒回尚雾怀里,呼吸急促而浅薄。尚雾看着那行新刻的字,突然想起什么,挣扎着去够自己的背包。
“还有…这个…”他掏出一个信封,纸质已经发黄脆化,“一直…没机会…给你…”
陈屿接过信封,小心翼翼地拆开。里面是一张折叠成方块的纸,展开后露出尚雾熟悉的笔迹——那是他自己的字,十七岁时的青涩笔触。
“这是…?”
“你转学…前一天…”尚雾的呼吸越来越弱,“塞在我…课桌里…的…我没…看到…妈妈…藏起来了…”
陈屿的手在颤抖。他记得那天,他趁午休溜进尚雾的教室,将信塞进尚雾的课桌。信中写了他所有的恐惧和爱,还有那个大胆的计划——一起离家出走,去南方沿海的小城。他等了整整三天,在约定地点等到深夜,最终被父亲找到,拖回家一顿毒打。
“我念给你听。”陈屿清了清嗓子,声音轻柔,“‘尚雾,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终于鼓起勇气了。我爸昨天又打了我,因为我脖子上那个S字。但我不后悔,永远不会。明天下午三点,在老码头等你。我带上了所有的积蓄,够我们坐车去厦门。听说那里有个渔村,同性恋可以在阳光下牵手…’”
陈屿的声音哽住了。尚雾的手指与他交缠,两人的戒指——尚雾母亲的银戒和陈屿的婚戒——轻轻相碰,发出细微的金属声。
“继续…”尚雾轻声说。
“‘…可以在阳光下牵手。我打听过了,有家小旅馆招工,包吃住。我们可以白天干活,晚上去海边。尚雾,我知道这很疯狂,但我宁愿疯狂地活着,也不要正常地死去。如果你不来,我会一直等,等到——’”
陈屿突然停下,眼睛瞪大。尚雾感觉到他的僵硬,虚弱地问:“怎么了?”
“这后面…”陈屿的声音充满难以置信,“我写的是‘等到台风把我们吹走’。”
一道闪电劈开天空,照亮两人苍白的脸。尚雾突然笑了,笑声变成咳嗽,再变成呜咽。命运何等讽刺,十四年前的信中竟预言了今天的结局——他们确实等来了台风,也确实要被吹走了,只是方式与少年时的幻想截然不同。
“你相信…命中注定…吗?”尚雾问,手指描摹着陈屿的眉骨。
陈屿摇头,将信纸小心折好放回信封。“我只相信我们。”他的唇贴在尚雾的太阳穴上,“只有我们。”
灯塔的残骸在风中发出最后的呻吟,一大块混凝土从顶部剥落,砸在他们身旁,激起的水花打湿了信件。陈屿慌忙将它塞回尚雾的背包,然后紧紧抱住尚雾,仿佛这样就能保护他免受坠物的伤害。
“陈屿…”尚雾突然说,声音异常清晰,“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陈屿顺着尚雾的视线望去,却只看见倾盆大雨和破碎的灯塔墙壁。
“光。”尚雾的嘴角微微上扬,“就像…那天…在天文台…”
陈屿抱紧他,眼泪无声地流下。他知道尚雾看见了什么——不是雨,不是灯塔的残骸,而是十七岁那年的流星雨,是他们错过的所有星光,是平行时空中那些可能拥有的美好未来。
“很美…”尚雾的眼睛逐渐失去焦点,“陈屿…一起看…”
陈屿将脸贴在尚雾的额头上,闭上眼睛。“我看见了,”他撒谎道,“很多流星…最亮的那颗…正在为我们坠落…”
尚雾的身体渐渐放松,呼吸变得缓慢而微弱。陈屿知道时间所剩无几,他摸索着找到那块铁片,在自己左手腕内侧刻下一个歪歪扭扭的“S”。血珠渗出,与雨水混合,滴在尚雾苍白的脸上,像一颗红色的泪。
“现在…我们…永远…”尚雾的声音轻得像呼吸,“…在一起了…”
陈屿点头,将尚雾搂得更紧。他的肝脏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但他不再在意。疼痛、寒冷、潮湿,一切都变得遥远。唯一真实的是怀中的重量,是尚雾微弱的心跳,是他们终于完整的故事。
灯塔外,台风达到巅峰,巨浪拍打着已经坍塌的基座。但墙上的刻痕依然清晰:“S&C = 1998 - 2028 / 直到世界尽头”。雨水冲刷着那些字迹,却无法抹去它们。就像某些记忆,某些承诺,某些爱,即使死亡也无法将其分开。
在最后的意识里,陈屿仿佛听见了十七岁的自己和十七岁的尚雾在天文台上大笑,流星划过夜空,照亮两张年轻的脸。那时的他们还不知道命运有多残酷,也不知道爱有多坚韧。但此刻,三十岁的陈屿明白了——有些东西,连死亡都无法带走。
他收紧手臂,嘴唇贴在尚雾已经冰凉的额头上,轻声说出那三个字,然后闭上眼睛,任由黑暗将他们一起带走。
灯塔外,风暴仍在肆虐,但某个瞬间,雨似乎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隙,一束月光照在墙上的刻痕上,仿佛上天的最后致意。然后,乌云重新合拢,风声、雨声、海浪声,一切继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墙上的字迹证明,这里曾有两个人,在世界的尽头,找到了彼此。
灯塔的穹顶在台风中彻底坍塌的那一刻,世界突然陷入一种诡异的宁静。尚雾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看见旋转的乌云中央裂开一道口子,月光如银浆般倾泻而下,正照在他们刻字的墙面上。
“S&C = 1998 - 2028 / 直到世界尽头”——铁锈被雨水冲刷成赭红色的溪流,顺着砖缝蜿蜒而下,像极了那年陈屿脖颈上渗血的刻痕。
“台风眼。”陈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肝癌患者特有的气声。他的手臂环着尚雾的腰,掌心贴在尚雾不停痉挛的胃部,“最多二十分钟。”
尚雾向后靠去,让后背感受陈屿肋骨的形状。月光下,他看见自己咳在防水布上的血已经积成一小洼,表面浮着彩虹色的油光——是癌细胞破裂的产物。陈屿的手帕早被浸透,现在用着从西装内衬撕下来的绸布,那上面绣着他名字的缩写,如今被血染得辨不出原色。
“还记不记得…”尚雾刚开口就被一阵咳嗽打断,这次呕出的血块里带着黑色絮状物。陈屿立刻支起身体,用身体为他挡风,手指轻轻梳理他被冷汗浸透的鬓发。
“慢点说。”陈屿的嘴唇贴在他太阳穴上,干裂的唇纹摩擦着皮肤,“我们有的是时间。”
这显然是谎言,但尚雾放任自己相信。他指向墙角那个被雨水泡胀的背包:“最里层…有个铁盒。”
陈屿的动作因为疼痛而迟缓,像一台生锈的机器。当他终于够到背包时,一阵剧痛让他蜷缩起来,额头抵在潮湿的水泥地上喘息。尚雾看着他嶙峋的脊椎在衬衫下起伏,想起高三那年陈屿骨折的右臂——石膏上画满了他们传纸条时才用的密码符号。
“给你。”陈屿终于拽出那个生锈的铁盒,递过来时手抖得厉害,“这是什么?”
尚雾没有立即回答。他用指甲撬开锈住的铰链,里面躺着一把圆规,尖头上还带着暗褐色的血迹。“你爸…搜走…之前…我偷藏的。”每个词都耗费巨大力气,“用它在墨尔本…的浴室…镜子上…每天…画S…”
陈屿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接过圆规,指腹摩挲着已经氧化变黑的金属,突然发出一声介于呜咽和笑声之间的声音:“我在病历本上…每页角落都画小到看不见的W…”
月光偏移了几度,照亮陈屿从内袋掏出的跳跳糖。包装袋上的卡通鲸鱼被血染红了一半,他颤抖着撕开,将最后几粒彩色的晶体倒在尚雾掌心。“儿科护士站的,”他试图微笑,但嘴角抽搐得厉害,“骗小丫头说叔叔得了不吃糖就会死的病。”
跳跳糖在舌面上炸开的瞬间,尚雾闭上了眼睛。那噼啪声像极了十七岁夏天,他们在体育器材室偷尝禁果时的心跳。陈屿的虎牙,陈屿的汗,陈屿在他耳边的喘息,全部随着糖粒的爆裂在脑海中重现。当他再次睁眼,发现陈屿正凝视着他,右眼下方那道月牙形伤疤在月光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
“你…”尚雾抬手触碰那道疤,却摸到满手湿润。不是雨水,是陈屿的眼泪。
“疼吗?”陈屿突然问,手指悬在尚雾咳血的嘴边。
尚雾摇头,尽管每次呼吸都像吸入碎玻璃。“你呢?”
陈屿的笑容在月光下显得透明:“早没感觉了。”
他们在谎言中相视而笑,就像少年时代那样假装坚强。尚雾知道陈屿的肝脏正在大出血,陈屿也清楚尚雾的肺部已经成了血窟窿。但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了。
“形婚…”陈屿突然说,手指描摹着尚雾锁骨的形状,“她叫林冉,是儿科护士。”
尚雾想起同学会上那个穿杏色连衣裙的女人,她给陈屿整理领带的样子熟练而不带感情。“她知道…我们?”
“婚礼前夜我全交代了。”陈屿的指尖停在尚雾喉结的淤血上,“她听完哭了,说我们比她和她女朋友还惨。”
一滴温热的水珠落在尚雾脸上,他分不清是陈屿的泪还是血。远处传来建筑物倒塌的轰鸣,台风眼边缘的□□开始合拢,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我去过…你婚礼。”尚雾突然坦白,“躲在…棕榈树…后面。”
陈屿的瞳孔微微扩大:“我看见你了。”他的拇指按在尚雾下唇,“你转身走的时候,我酒杯都拿不稳。”
尚雾想起那天自己右手无名指上的银戒——母亲的遗物,却被陈屿误认为是婚戒。这个误会让他们又错过了五年,直到同学会重逢。现在解释已经太迟,他只能将陈屿的手拉到自己心口,让那冰凉的手指感受自己微弱的心跳。
“林冉…去年…找到我。”陈屿的声音越来越轻,“说她女友…拿到澳洲…永居…问我…要不要…离婚…”
风势突然增强,第一滴雨砸在尚雾额头上,冰凉如针。陈屿用身体为他挡雨,这个动作让他的肝脏承受巨大压力,鲜血从嘴角溢出。尚雾用手背替他擦拭,却只是将血迹抹得更开,在陈屿苍白的脸上留下一道猩红。
“背包…”尚雾突然挣扎着起身,“还有…东西…”
陈屿帮他稳住摇晃的身体,两人像连体婴般挪向那个泡水的背包。尚雾掏出一沓用防水袋包裹的信件——是陈屿这些年的所有来信,每一封都被反复翻阅到边缘起毛。
“你…都留着…”陈屿的声音哽住了。
尚雾点头,又是一阵咳血。这次量太大,直接喷溅在信件上,将最上面那封染成暗红。陈屿慌忙去擦,却只是将血渍晕开,让“尚雾亲启”四个字变得模糊不清。
“没关系…”尚雾按住他的手,“都…背下来了…”
雨势转急,灯塔最后的残垣开始崩塌。一块混凝土砸在近处,飞溅的碎石划破尚雾的脸颊。陈屿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吼声,用整个身体护住尚雾,西装后背被钢筋划开一道长口子,露出里面蓝白条纹的病号服。
“陈屿…”尚雾摸到他后背渗出的血,“你的…”
“不重要。”陈屿抓住他的手,十指相扣按在血迹斑驳的防水布上,“听我说…最后…”
尚雾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体温迅速下降。陈屿扯下早已湿透的西装外套裹住他,自己只穿着那件被血和雨浸透的衬衫。月光完全消失了,现在只有远处闪电偶尔照亮两人交叠的身影。
“铁片…”尚雾在牙齿打颤的间隙说,“给我…”
陈屿找到那块生锈的铁片,尚雾却握住他的手,将尖端对准自己左手腕内侧:“像…以前…一样…”
陈屿的眼泪终于决堤。他摇头,但尚雾固执地引导着他的手,在苍白如纸的皮肤上刻下一个歪扭的“C”。血珠渗出,被雨水冲淡,但刻痕依然清晰可见。
“该…你了…”尚雾喘息着,将铁片递给陈屿。
陈屿的手抖得太厉害,第一次划下去只留下一道白痕。尚雾覆上他的手,两人合力在陈屿手腕刻下“S”。血涌出来的瞬间,陈屿突然笑了,笑声混着哽咽:“现在…我们…是彼此的…所有物了…”
一道闪电劈下,照亮两人手腕上新鲜的伤口。尚雾将自己的“C”与陈屿的“S”贴在一起,血液交融,渗进对方的伤口里。十七岁那年未完成的仪式,在三十岁的暴风雨夜终于补全。
“冷…”尚雾的瞳孔开始扩散,“抱紧…我…”
陈屿将他完全裹进怀里,两人的伤口相贴,心跳渐渐同步。尚雾的呼吸越来越浅,陈屿的也越来越慢,仿佛他们的生命正在达成某种和谐。
“睡吧…”陈屿的唇贴在尚雾已经冰凉的耳垂上,“我在这…”
尚雾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最终静止。陈屿感到怀中身体的重量突然变得不同,但他没有惊慌,只是更紧地抱住那个躯壳,像抱住整个宇宙。
“等我…”他对着尚雾已经听不见的耳朵说,“这次…真的…一起…”
灯塔最后一面墙倒塌的巨响中,陈屿闭上了眼睛。他的意识像退潮般远去,最后浮现的是十七岁的尚雾站在操场边的样子——阳光透过他栗色的发梢,校服领口歪斜,露出锁骨上那个用圆规刻的“C”,新鲜得还在渗血。
雨幕中,两只手腕上的“S”和“C”渐渐被血覆盖,又被雨水冲刷干净,露出底下苍白的皮肤。但刻痕已经深入真皮层,即使死亡也无法将其抹去。
台风完全登陆时,搜救队的直升机在滨海路盘旋。探照灯扫过灯塔废墟,有人注意到墙上奇怪的刻痕,但很快被更紧急的灾情引开注意力。直到三天后风暴平息,才有清洁工发现两具相拥的遗体。
法医报告显示,高个子男人死于肝功能衰竭,矮一些的那个死于肺出血。两人手腕内侧分别刻着对方名字的首字母,死亡时间相差不到十分钟。背包里那些被血浸透的信件和一把生锈的圆规,是仅有的遗物。
当地报纸用很小的版面报道了这起“双人自杀事件”,但没人能解释为什么一个肝癌晚期患者和一个肺癌晚期患者会选择在台风天来到即将拆除的灯塔。只有婚纱摄影基地的工人注意到,墙上那行“直到世界尽头”的刻痕,在雨停后奇迹般地保持着鲜红色,像刚刚刻上去一样。
而在某个平行时空的十七岁夏天,两个少年正骑着单车冲向海边。后座那个有着虎牙的男孩大笑着喊:“尚雾!等我们三十岁——”
风声吞没了后半句话,但没关系,因为他们有的是时间。
台风"海燕"过境的第三天,老李踩着满地的碎贝壳和塑料垃圾来到滨海路。作为市政清洁队的临时工,他负责清理灯塔废墟周边的杂物。那座年久失修的灯塔本就要拆除,现在被台风彻底夷为平地,只剩半截砖墙倔强地立着。
“造孽啊。”老李嘟囔着,用铁钩翻动一堆被海水泡发的木板。忽然,一抹不自然的蓝色吸引了他的注意——是块防水布,下面似乎盖着什么。
当他掀开防水布时,铁钩哐当掉在地上。两具男性遗体紧紧相拥,高个子的那个用整个身体护着矮一些的,像母亲保护幼崽的姿势。更让老李心惊的是,他们手腕内侧那些新鲜的刻痕——字母“S”和“C”,伤口边缘已经泡得发白,但依然清晰可辨。
“喂!110吗?”老李颤抖着掏出老人机,“滨海路灯塔这边...有、有死人...”
挂掉电话后,老李注意到那个被血浸透的背包。鬼使神差地,他拉开拉链,里面滑出一个铁盒和几封装在防水袋里的信。最上面那封被血染红了大半,但开头几个字依然可辨:“尚雾,如果你看到这封信...”
警笛声由远及近,老李犹豫了一下,迅速将铁盒塞回背包,却偷偷藏起一封看起来还算完好的信。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只觉得那两具相拥的遗体不该就这样被草草处理,他们值得被记住。
法医苏芮的疑惑
“肝癌晚期和肺癌晚期?”苏芮摘下橡胶手套,对负责案件的警官摇头,“就算不来这场台风,他们也活不过三个月。”
解剖室里冷气开得很足,但苏芮额头还是渗出了细汗。那个叫陈屿的肝癌患者,肝脏已经萎缩成正常人的一半大小;而尚雾的肺部像块千疮百孔的烂海绵,里面塞满了血块和肿瘤。
“奇怪的是,”苏芮指着X光片,“肝癌这位近期做过激光祛疤,右侧颈部原来应该有个纹身或者疤痕。肺癌这位左手无名指有长期戴戒指的痕迹,但送来时没找到戒指。”
警官不耐烦地翻着现场照片:“所以是殉情?同性恋?”
苏芮没有立即回答。她想起清理遗体时看到的细节:陈屿西装内袋里藏着跳跳糖包装纸,尚雾背包中的铁盒里有一把带血的圆规。还有那些信——每一封开头都是“尚雾”,落款全是“陈屿”,日期跨越整整十四年。
“我认为这不是简单的自杀案。”苏芮小心选择着措辞,“他们像是...终于找到了彼此。”
警官嗤笑一声走了。苏芮回到办公桌,从抽屉里取出那封老李偷偷给她的信。信纸已经泛黄,但字迹依然清晰:
“...今天在生物实验室,老张让我们解剖青蛙。我盯着那团跳动的内脏,想的全是你锁骨下那颗痣。尚雾,我是不是疯了?PS:我爸又打我了,因为我在他警徽上刻了'S'。但我不后悔,永远不会...”
苏芮突然感到一阵窒息,匆忙将信塞回抽屉。她想起大学时那个总在图书馆等她的女生,想起母亲发现后的以死相逼,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时对方说的“你要幸福”。
记者张明的误报
《台风过后惊现双尸疑为同性恋人殉情》——张明叼着烟,满意地看着自己写的头条。虽然警方报告还没正式出来,但他凭多年社会新闻的经验,已经拼凑出一个“感人”的故事:两个绝症患者,可能是恋人,选择在台风天结束生命。
“老张,你这报道有问题啊。”实习生小王凑过来,“我刚查了资料,那个陈屿是已婚,老婆是市医院的护士。”
张明不耐烦地挥手:“形婚呗,现在同性恋都这么搞。”他正准备点击发送,邮箱突然弹出新邮件提醒。
发件人:林冉linran_ped@xxhospital
主题:关于我"丈夫"陈屿的真相
张明皱着眉头点开邮件:
“记者先生:
看到贵报即将刊登的新闻,我必须澄清一些事实。是的,我是陈屿法律上的妻子,但我们只是形婚...他这辈子只爱过一个人,就是和他死在一起的那个...”
邮件附件里有几张照片:一张是两个少年在灯塔前的合影,背后写着“1998年夏”;一张是陈屿的病历本,每页角落都画着小小的“W”;最后一张是离婚协议书,签署日期是半年前,备注栏写着:“感谢你这些年帮我找他”。
张明猛地掐灭烟头,手忙脚乱地撤回已经排版的报道。他盯着照片上那两个笑容灿烂的少年,突然意识到自己差点犯下职业生涯最大的错误——把一段跨越生死的爱情,简化成了猎奇的社会新闻。
护士林冉的拼图
林冉站在警局证物室,看着桌上那些物品:生锈的圆规、染血的防水布、一沓泛黄的信件。最让她心痛的是陈屿的西装——她记得他第一次试穿时笑着说“要是尚雾看到我穿这么正式,肯定笑死”。
“这些是全部遗物?”林冉问。
警官点头:“除了那个铁盒,法医说可能是重要证物...”
“那不是证物!”林冉突然提高音量,引来周围人侧目。她深吸一口气,从包里取出一个日记本,“这是陈屿的日记,还有...我从尚雾母亲那里拿到的一些信。”
警官狐疑地翻看日记,脸色渐渐变了。那些页面写满了对一个人的思念,夹杂着疼痛的描述——“爸用警棍打我时,我喊的是尚雾的名字”、“今天又在脖子上描了一遍S,激光祛疤疼得要命,但没当年刻的时候疼”...
“他们高中时相恋,”林冉轻声解释,“被陈屿当警察的父亲强行分开。尚雾被母亲带出国,所有信件都被拦截。陈屿找了他十四年...直到同学会重逢。”
她拿起那把圆规,指给警官看底部刻的微小日期:“1998.6.29,他们第一次...用这个互相刻下印记的日子。”
警官沉默了很久,最后问:“那你为什么...”
“因为我也有爱的人。”林冉亮出手机屏保——她和另一个女孩的合影,“陈屿帮我掩护了五年,现在该我为他做点什么了。”
墙上的见证
一个月后,滨海路婚纱摄影基地的施工被迫暂停。那座刻着“S&C = 1998 - 2028 / 直到世界尽头”的残墙前,堆满了鲜花和纸条。
“听说他们死前在这里刻字。”一个穿校服的女孩对同伴说,“三十年,正好是他们认识那年到今年...”
“是三十年的爱情。”同伴纠正道,小心地放下一束白色满天星,“我查了资料,那个叫尚雾的背包里,装着他们所有的通信。”
夜风吹过,掀起几张手写纸条。其中一张写着:“你们在另一个世界不必隐藏”。另一张更简短:“S&C=∞”。
工地负责人老周原本打算明天就推倒这面墙,现在却犹豫了。他想起今早看到的那则新闻——市议会正在讨论将此处列为“爱情地标”。照片上那两个笑容明亮的少年,和后来西装革履却眼神黯淡的男人,是同一个人,又好像不是。
老周摸出烟点上,忽然注意到墙角有什么东西在闪光。蹲下身,他发现是枚银戒指,卡在砖缝里,内侧刻着日期:1998.6.29。
“原来在这啊...”老周想起法医说过尚雾左手有戴戒指的痕迹。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将戒指放回原处,用一小块水泥固定好。
就让这一切保持原样吧,包括那行被雨水冲刷却永不褪色的刻痕。
毕竟有些故事,不该被时间抹去;有些爱情,值得被世界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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