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号循着气味在地底找到南希时，他浑身是血躺在尸体堆上，生死不明。
那时林啸的状态极差，五感似乎被完全屏蔽，如同傀儡一般双眼无神，仿佛被恶鬼缠身一般毫无章法地挥刃抽砍着空气。
林啸在意识到什么跑开以后，81号终于有机会接近南希所在的地方。
他蹲下身，伸手去探查鼻息，确认南希是否存活。
那一动不动如同尸体一般的人猛然睁开眼。
“你来了。”他说，声音嘶哑但仍旧有力。听起来暂时没有生命危险，81号想。
于是他毫不留情地先将对方的双手双脚全部绑住。发现南希的伤在锁骨，还好心地帮他包扎好伤口，以防断裂的锁骨刺伤动脉。
“你最好活着上军事法庭。”81号说这话没带什么语气。
南希轻哼一声，任由他摆布。
和林啸缠斗那么久，他的体力早已透支，强撑着才没有昏过去。他知道海德里希不会让他那么轻易地死掉，因此在掐断通讯设备时捎带上了林啸。
一是作为人质，二是仍保持着和高层的联系，去赌林啸失控时，会不会有人来替他收尸。
他等来了81号，虽然不是最好的情况，但也不算坏。
“但是很不幸，先生。”81号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像是警告，“你已经被他抛弃了。”
南希的身躯微微一颤。
81号没有再说多余的话。
－
“跟你讲个故事吧，观测者。”
当狭小的空间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南希忽然开口说道。
鲜少有人记得五十年前的那场灾难。
它没有被写在历史教科书里，亲历者也多死在战场上。
他们说，那时那些狰狞的怪物不断冲向城市，白塔里刺耳的警报声整日不停歇地响。
和那些怪物的战争持续了很久很久，市民们涌向如今的废城区，直到某一天一位哨兵敲开防空洞的大门。
那个敲门的哨兵几乎半个身子都被怪物啃得只剩下森森的白骨，是拖着下半身走进来的，在地面上留下一条蜿蜒的血迹，最后倒在地面上，手中还攥着他的向导的绶带。
在他的身后，特殊人类的尸体堆成了高山，鲜血将月牙湖染成血红色。城市千疮百孔，早已没有了往日的繁华。
一部分人选择留在地底，他们大多死于接踵而来的饥荒；另一部分人回到了地面，开始慢慢重建他们的家园。
这场战争杀死了近六成的哨兵和三成的向导，活下来的特殊人类在白塔休养生息。也是在那时，城市的统治者里希特家族看到了特殊人类的价值。
他们谎称延续特殊人类的基因组，提出所谓“普罗米修斯计划”。作为牵头人的霍尔格，想的却是造出一个同时拥有哨兵和向导能力的超级特殊人类。
当然，这项计划是绝对保密的。
那时计划还处在初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结果。
实验是被建造地底旧实验室的工人们曝光的。
没有人知道这项实验是关于什么的。
让工人们愤怒的是高层要把他们的成果投给一个虚无缥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做出成果的计划之中。
先是大范围的罢工，接着是打砸机器。反对的浪潮声一波高过一波，直到高层再也控制不住人民的怒火，他们带着仅有的工具冲进了核心区。
他们想要的是停止这个无意义的，只会耗费物资的计划，把钱用在更有意义的地方。
那时工人的待遇很差，所得就只能刚刚好满足温饱。
核心区里长明不灭的灯光，只是一天消耗的资源就可以满足整个主城区两个月里所有区域的能源供应。
核心区的奢靡更让工人们愤怒。
暴动在特殊人类的帮助下才得到遏制，工人们大部分死于血腥镇压。
我的父母死于这场暴乱。
在昏暗的灯光下，被束缚住的南希盯着他的眼睛，平静地叙述着旧事。
“我很好奇，作为旁观者来说，您认为谁是对的，谁是错的。在我幼时，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南希歪着头，俨然一只小兽审视着眼前的人，“后来我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根本无法用是非对错来分。”
81号淡淡地回应道：“我的评价也不会改变你依旧认为自己无罪的认知。”
“我们是一类人。”南希轻笑道。
81号转过身：“不要试图争取我。”
不速之客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
少女似乎已经在门口站了很久，肩上背着酣眠的同伴。
“不好意思，不是有意打扰您们聊天。”她低着头，但脸上丝毫没有感到抱歉的意思，“主城区的向导告诉我，只有您能叫醒我的同伴了。”
－
格蕾塔开始慢下来。
那时塞勒涅还没能察觉到同伴的异常，她只是一直向前，口中不断地复述着她所看到的一切。直到格蕾塔的声音慢慢低下去，她回过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向导已经昏倒在离她很远的地方。
不清楚格蕾塔突然晕倒的病因，她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想先带格蕾塔回医院，却又忌惮那里满是执政官的眼线，回到那里她没有把握再逃出来第二次。接着她又想到了白塔，但是太远。犹豫再三，她最终还是带着格蕾塔跑向核心区内的学校。
有孩子们的地方就有向导，是器质性的病变也好还是“迷失”的前兆也好，那些女人会比她更有处理病人的经验。
幸运的是当天值守学校的女向导早年有医疗背景，很敏锐地察觉到格蕾塔的症状是被强行侵入精神图景导致的。
长时间的奔波和高度紧张的精神状态让塞勒涅整个人显得格外疲惫，因此女人建议先在她这里休息一段时间。她会给格蕾塔先做一个简单的精神疏导。
她是军眷，认出了塞勒涅随身携带的临时身份权限卡来自谁，在给格蕾塔做简单的疏导时旁敲侧击向她打听一些了一些事情。
塞勒涅还算谨慎，没有告诉她太多，但从那个女人的口中，她也大概明白了一些事情。
就算再迟钝的人也能明显感受到异变，整座城市从上个月的哨兵杀人案开始人人自危。
阿德勒来找她时，已经向她说明了这个任务的危险性，应承是出于对自己能力的自负。作为哨兵来说，她不比任何人差。
女人能感受到她此时自责和茫然无措的心情。那些不方便说出口的事情被塞勒涅搪塞过去时她也只是笑笑，不会过多去追问。
在等待格蕾塔醒来的漫长的夜里，在女向导温柔的安抚中，她的心理防线最终还是崩溃。
塞勒涅忍不住一边啜泣着一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她受阿德勒之托，协助他放走那两个罪犯；又在所有哨兵被调离后暗中保护一位重要的研究员，以至于在途中遭到袭击；她在引开追兵被围剿时又如何被执政官带回高层；在医院静养的那段时间精神图景中奇怪的声音，奇怪的梦境和有着墨绿色眼睛的女向导；为了摆脱监视而开始的逃跑，只为了验证那个梦的正确性。
女人听完后沉默了很久，然后她开口说，我也做过同样的梦。
“我，我的朋友，我的丈夫，我身边所有的特殊人类，在那一天做了一个同样的梦。”她的语气平淡，“你还年轻，可能不认识她，但我们都记得她。”
她简单讲了讲穆溪云的故事，讲她在二十年前曾为向导们争取自由的权力。她们都记得她的模样，因此一眼认出了那双墨绿色的眼睛。
只是梦里的身影是模糊的，沉默的，只是抬手指向另一个方向，只是抬手指向那个模糊的地方。
塞勒涅在那位女向导那里待了大约三天，她的疏导最后收效甚微。
她说：“我大概不能完全唤醒你的同伴，但请放心，她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如果你能找到那位首席向导的话，或许他会有办法。”
－
81号没有问她为什么会找到废城。
他只扫了一眼格蕾塔，便大致明白了这个小姑娘的处境同集群脱不了干系。
塞勒涅从一开始就直勾勾地盯着南希看。
81号能肯定之前他们的对话小姑娘听进了大半，她看向南希的眼神不太友善。但很快，塞勒涅在察觉到81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迅速移开了视线。
“可以。”81号没有思考太久就给出了答复，“我会索要报酬。”他的目光在南希和塞勒涅之间游走，随即补充道，“但是是会按白塔雇佣兵的准则，将唤醒格蕾塔作为报酬雇佣你。”
塞勒涅显然没有料到81号会如此安排，显得有些无措。
“当然，在听完我的条件后你也可以拒绝，用你的方式开个价格。”81号继续说，“不会是阿德勒那种会随时将你置于险地的危险任务，只是一个很简单的请求……”
少女点点头。
—
那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海德里希仿佛释然一般地放声大笑。
他好像耀武扬威一般地捻起那枚被81号移动的棋子，将那枚精美的木质工艺品握在手心，轻易地碾得四分五裂。
“你一直在等这一天。”那位不知名的少年向导又重新取得了这具躯体的支配权，“你在赌我站在哪一边吗？海德里希。”
那一瞬间，只是那一瞬间，精神图景内部的湖面泛起一阵涟漪，他好像看见自己挣脱了那并不存在的枷锁，然后他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困惑。
也就是那短短一毫秒的犹豫。
只需要那短短一毫秒的犹豫。
当他真正意识到自己开始思考“我是谁”时，就再也无法成为集群意识的一部分。
“我赌对了。”海德里希的呼吸似乎因为过度兴奋而变得急促，“既然你不属于祂的一部分，那么你的意识一定可以从其中剥离……”
“让他成为独立的。”少年把视线移开，“你可以允许81号作为演员走到台前，而不允许他只是一个被观测者操纵的傀儡，也不能接受他是操纵这台傀儡戏的人。”
“阁下，我猜，你的棋局直至现在才开始。你所认定的棋手应该已经准备好就位了。”
他并不习惯这具躯体，他想像原本的81号一样扬起嘴角，却发现做不到，只能板着脸。
“不，这本就不是一场对弈。”
“人不是冰冷的机器，不是任凭驱使的牲畜。个体的思想和决策从不应该受到外界的强制或是教条的束缚，每个人都应该有能做出自主选择的权利。所谓‘自由意志’，源于人类的自大，因为只要人类的文明存在一天，对自由的追求就永远不可能消失。”
“我们被困在钢铁制成的牢笼太久，久到已经习惯于拷在我们身上的枷锁，所以我愿意相信毁灭它是新生的开始……”
如果毁灭是必然的结局。
那为什么我不能让火焰燃尽后的灰烬成为新芽的肥料？
—
遥远的地平线外，太阳徐徐升起。
81号回过头，看向面前高耸如云的玻璃大厦。
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了。无名的少年向导在意识海里和他说。
作为观测者观测记录也好，或是作为你自己也好，现在你是自由的。
他说，那就去废城吧。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
然后在那里将一切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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