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里希的声音在寂静中落下。
在他的身后,那只巨兽正透过玻璃幕墙审视着他们。
特奥多尔看着那只血红色的眼眸。
“哥哥。”他的喉咙发涩,想要继续说,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称呼就这么卡在他的喉咙里不上不下的地方,卡得他难受。他感到恶心,胃里一阵痉挛,高压状态下的身体已经无法再承受崩溃边缘的精神。
他强打着精神,努力地让自己看上去更加自然。
“为什么?”他问海德里希。
海德里希将手搭在玻璃幕墙上,有翼兽的瞬膜随着他的呼吸有规律地张合。
那只巨兽的头颅几乎阻挡了所有的光线。于是他那一身漆黑的军装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仿佛黑暗的君王一般。
肃穆,庄重,不可侵/犯。
玻璃幕墙外,警卫如同一堵高墙阻挡了人群前进的脚步,零零碎碎可以听见枪响和刀刃碰撞的声音。
“你看。”巨兽扬起头颅的一瞬间,陡然开朗的视野之下,混乱的景象一览无余。
海德里希接着说:“战争马上就要开始了。”
“人类之间的,人和怪物的,人和机器的。”他说,“你看到了,特奥多尔,这场战争不可避免。”
“你明明有机会阻止一切。”
他站到了海德里希的身边。
“你要我审判你,但其实你自己心里明白,能裁决你的只有你自己。海德里希,我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什么?
所有谜底揭开的那一瞬间,他感到的不是释然,而是悲哀。
为他自己,或者为81号,或者说海德里希。
利用仇恨煽动怒火,冷静地筹划一场死亡,用一个人的污名去成全另一个人的伟大。
逼迫着他自己去探求问题的答案,让他自己选择成为屠龙的勇者。所有的接触、试探,只为了在这一刻让他能够毫无负担地举起屠刀对向自己最亲最敬爱的人。
他毕竟是海德里希亲手带大的孩子。
“海德里希。”他喃喃着,“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无可救药的蠢货,混账……”
可是啊,可是十六年的朝夕相伴,他这一生都无法偿还海德里希将他养育成人的恩情。
他没有立刻回应特奥多尔近乎泄愤式的咒骂。
“……你***!”
海德里希冷漠地看着特奥多尔右手握紧着的拳头举起,又重重地砸在玻璃上。
血从他的指缝间慢慢渗出。玻璃上,裂缝如同蛛网一般蔓延开来。
在他对面,海德里希的脸藏在帽檐下,他看不清他的表情。
时间仿佛凝滞一般,他不知道过去多久,才重新听到海德里希的声音:
“你无法撼动千年的遗留,巨兽死去的尸体也需要百年的时间才能完全消解,温和的手段杀不死这只庞大的怪物。我们没有时间再等待新的窃火者,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的神明从来都不如倚靠我们自身。神才不关心虫豸是否存活。
“先驱者和英雄是历史的选择,总该有人透过一点微光窥见洞穴的真相。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必然正确的,走出一条错误的道路也是警醒后来者不要重蹈覆辙。流芳百世或是遗臭万年并不重要,把那些评述留给后来者吧,你现在要做的只是向前走。
“你当然可以站在这里继续思考你的所作所为是否是正确的,也可以选择走出去用你的巧舌告诉他们该砸碎谁的神像——或者,处决我,用我的血来偿还我所犯下的罪,用我的血去浇灭他们的愤怒,去做他们的英雄或是救世主……”
特奥多尔没再说话。
他又想起那天夜里那个梦,梦里在拥抱时亲手杀死海德里希的自己,一种诡异的预感在此刻占据了他的大脑。
“如果一定要做出选择的话。”海德里希的目光重新落在他的身上。
海德里希将他紧握的双手撑开,将冰冷的匕首放入他的手心。
“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他将他搂入怀中,两颗炽热的心脏隔着冰冷的匕首相贴。
一如许多年前的那般。
闪电划破夜空,一声闷雷在天空炸响。先是星星点点的雨滴,但没过多久,雨水便不讲道理地倾泻而出。
核心区边缘暴动的人群因为这场意外的大雨渐渐偃旗息鼓。
人潮渐退,以易知为首的小部分人仍据守着铁门,与警卫遥遥相望。
警卫仍遵循着最初的命令。既没有后退撤回高楼之中,也没有利用人数优势采取暴力手段将这一小部分人驱逐出去。
血流进了他的手心,海德里希握着他的手,将匕首从自己的胸膛抽出。
淅沥沥的雨声盖过了喉咙里的呜咽,他几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气才堪堪支撑住海德里希摇晃的身躯。
他笑着,推开特奥多尔,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巨兽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一声嘶鸣,接着长开翅膀飞向天空,用庞大的身躯撞向摇摇欲坠的玻璃。
狂风卷着雨丝灌入房间内,海德里希慢慢直起身,张开双臂。
供电系统偏偏在此刻完全恢复,身后一盏盏亮起的灯光晃得他睁不开眼。海德里希已经站到了破碎的玻璃边缘,只一步的距离。
他的口型像在说对不起,又像是我爱你。模糊的,看不清,特奥多尔向前方伸出手,却还是迟了一步。
海德里希像飞鸟瞬间从高空坠落。
在他落下的一瞬间,那只一直盘旋在他们身边的有翼兽跟随着他一同下坠。特奥多尔眼睁睁看着那只怪物抓住了兄长的身体,一同落入大地,变成一朵鲜红妖艳的血花。
-
雨水模糊了视野,莱尔希不再把目光放在窗外。
有经验的哨兵很快就意识到了城外那些不安定的因素在躁动,甚至不需要林啸向他们做多余的解释。在他们的帮助下,撤离比她预计得要更加迅速得多。
变动来得太快,最先反应过来的反而是白玉。她大概猜到了海德里希的意图,在他们仍在和81号周旋时,白玉首先将消息带到了向导聚集区。
“战争要开始了。”她告诉柏泠。
只是一种直觉。
五十年的灾难在如今重演,执政官选在此刻冒着巨大的风险公开真相,他从来没想过让这里的人们做选择题。
她来告知柏泠,并非是完全已经放下母女间的嫌隙,而是她需要帮手。废城要做好接纳整个维尔斯特的准备。
在格蕾塔带着孩子和小部分市民撤退到地底前,柏泠和向导们已经做好了前期的组织工作。她们带着孩子们向地底深处进发,负责护送她们的哨兵选择留在靠近地表的区域警备。
莱尔希没有跟随他们一起,而是转身向核心区而去。
随着一条条罪证被罗列,情绪的浪潮一阵高过一阵,莱尔希被那些愤怒的情绪裹挟着,慢慢地在奔跑中脱力。有人拉住了她的手,她看到了穿着制服的易知。
易知几乎是撞开人群将她送到核心区边缘,自己则被后来涌入的人流带走。
他举起手挥手示意她去吧,又向她竖起拇指,向更远处走去。
她来不及向易知道别。在原地目送易知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消失,莱尔希便凭着记忆与微弱的链接向着人群的反方向而去。
-
特奥多尔全然不知自己是怎么从高楼走向核心区的边缘的。
他恍惚地走到楼下,从那只死去的怪物怀中拉出海德里希的尸体,徒劳地想要将他脸上的血抹干净。
他似乎在那里坐了很久,也许没有多久。他从海德里希的制服上解下一枚勋章。搀扶着尸体缓缓前行。
他手中紧握着象征执政官权力的勋章,高举着那被血染得鲜红的勋章。
“执政官海德里希·里希特。”
他走到高处,站在雨幕里,声嘶力竭地喊着。
“策划谋反,弑君弑父,放任病毒肆虐,默许人体实验,漠视哨兵生命,无视平民安全,蓄意破坏维尔斯特内部稳定……其罪罄竹难书。”
“我在此,代表全体特殊人类,以及维尔斯特内三十余万市民的名义……”
“宣判海德里希犯下谋杀罪、渎职罪、叛国罪等三项罪名,数罪并罚,处以死刑。”
还没有从巨兽自杀的余波中回过神的人群,茫然地顾视彼此。
易知最率先振臂高呼。而后雨幕中的人群同时爆发出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声。
警卫们转过身,在看到特奥多尔搀扶的遗体时无一不脱帽鞠躬致意。为首的那一位警卫斗胆走上前,屈膝下跪。
特奥多尔慢慢放下高举的勋章,沉默地将它赠予那位警卫队长。
男人双手接过勋章后,却起身将它别在了他被兄长的血染红的衬衫上。
做这一切时,那个男人始终没敢抬头看他。
躁动的人群渐渐归于宁静,警卫队在队长归位后齐齐立正向他敬礼。
特奥多尔环顾四周,站在玻璃幕墙后的政府官员也都齐刷刷地重复了警卫队的动作。仰起头,发现不知何时,核心区的盛况已被城市中央那块巨大的屏幕所记录。
雨水和血水混杂在一起从他苍白的皮肤上流下,流入他干裂的双唇间。
易知最先突破防线,接着市民们在他的带领下簇拥在这位新的领导者身边。特奥多尔被他们托举着向上。他低着头看向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五感在冰冷的大雨中麻木,灵魂仿佛在很远的地方旁观这场盛大的欢宴。
他们认可这位新的执政官踩着兄长的尸体上位,或许这也是海德里希的安排。
但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
幸好今天有一场雨,他想。
-
林啸带着编组好的哨兵攀上城墙时,一只巨兽的爪子也扒上了城墙。蜥蜴一般的怪物刚刚露出头颅边被最近的哨兵打中眼睛。这只庞然大物哀嚎一声,向后倒去。
在场的每一位哨兵都见过城外的怪物,但没有人见过如此如此庞大的怪物。比他们见过的任何一只怪物都大。
“……你们看。”
顺着那位年轻哨兵指向的方向看去,雨幕之中无数双发光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这里。
“我怎么记得一个月前我们已经杀过不少怪物了……”
“执政官可是把所有哨兵都派去了这次征讨任务!”
那些训练有素的军人七嘴八舌地说着,手上的动作却丝毫没有懈怠。林啸率先攀上那只巨兽的爪子,顺着鳞片的间隙刺入,让那只怪物彻底松开爪子,从高耸的城墙上跌入兽群。
嗅到血腥味的兽群迅速将巨大的蜥蜴包围,撕扯它身上的肉,几乎是瞬间边将那只巨兽啃噬得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骨架。
林啸挂着城墙边上,目睹了全程。
同伴费了点劲才将他拉上来。期间也有人自发地绑上绳索降下去查看具体的情况,每个人带回来的消息都不太乐观。
但好消息是那具尸体应该已经喂饱了它们。在这段时间内,都没有怪物企图从城墙进入城市内部。
城门在这种情况下是绝对不可能再打开了,有几位看起来明显是有军衔的哨兵围在一起商量了一会,其中一位走过来拍拍林啸的肩。
维尔斯特毕竟是一座孤城,城市的边防线太长,士兵们更熟悉游击战式地对点征讨。
这里的所有人都太过年轻,面对怪物围城的威胁是第一次。野兽并不遵守人类的规则,以往所有的经验都是纸上谈兵,他们感到为难。
莱尔希靠特奥多尔的军用识别牌调动了这些哨兵,但组织到最后又成了一个新的问题。林啸的身份并不足以对他们发号施令,更何况在执政官的暗箱操作下他原本的身份证明早已死亡。
林啸显然有些茫然无措,但那几位年轻的指挥官很明显是希望由他来组织这场战役。
城市的供电系统在慢慢恢复,亮起的灯光又吸引了兽群的目光。
“战争要开始了。”不知道是谁小声地嘀咕着。
林啸回头看到了大屏幕上特奥多尔的脸,看到他被市民簇拥着进入高楼。
“新的执政官。”他身边的那位哨兵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像是嘲弄般的,“一位哨兵。我们的首席哨兵。”
“你似乎对他并不满意。”
哨兵咂咂嘴。他听出来林啸的语气不善,因此没有继续说下去。
一夜的奔波,大部分人的体力已经透支,都蜷缩在城垛边眯着眼小憩。
“战争要开始了。”林啸喃喃着,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
莱尔希坐在病床边,握着阿德勒的手。
大雨也掩盖不住窗外鼎沸的人声,她低低的歌声也混在其中。但阿德勒听得很清楚,仿佛某种魔咒一般。
他凝望着莱尔希的面庞无声地落泪。
“为什么难过呢?”她问他,“少校,你现在真正地自由了。”
她温和地抚摸他的脸庞,继续唱那首不知名的歌谣。歌声越来越低,直到消失不见,她才忽然意识到自己也在哭。
窗外的喧嚣仿佛另一个世界的故事,玻璃将他们隔绝在世界之外。
他们在今日欢呼暴君的死去,迎接维尔斯特新的君王。
后世会如何评价他?或许连他本人都不甚在意。
野心勃勃的执政官还是将屠刀指向了神祇。他终于以死亡为代价,将自己作为最后一枚棋子落在了神的棋盘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