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虞没想过,她会一败涂地。
她看着对面妆容精致的女人,哪怕是一身落魄,也不损她一分贵气。
这一点,江三玖倒是不如她的亲生母亲。
“你要我去碎月城?”
岁虞勾起唇角,“天后总归是江三玖的母亲,等公子溍离开,你同江三玖好言相说,何愁不会有再登天都的一天?”
卫绾儿满眼的厌恶,“她?她害惨了天子与我,如今为了一个魏氏女来岁云,又引得卫溍攻占岁云城,害我至此,我焉能忍辱?”
岁虞轻蔑地看她一眼,随即望向窗外,“可天后若是此时不逃,只怕再无反手之力了?”
卫绾儿知道,这计策是岁虞出的,卫溍抓了岁家那两父子,自然也不会放过岁虞。
哪怕岁虞对他有救命之恩又如何,还是抵不过那个野丫头!
卫绾儿攥紧衣袖,再不多等,趁着城中大乱,由岁虞的人护着,逃了。
她一路逃至岁云城,本想说动岁雍发兵,奈何卫溍的大军势如破竹,而岁雍这两父子竟是那般不中用,她心中愤愤。
想到岁虞的话,她眼眸微眯,一路向碎月城行去。
卫溍来时,只余岁虞一人。
“我知道,你会来寻我的。”所以,她没有逃。
就算逃了,也终会死,天后……亦是如此。
她勾起一抹残忍的笑,在回过身时,是卫溍初见她时,她绽出的明媚笑意。
“我说过,不要再动她!”
岁虞苍凉一笑,“可我就想知道,她到底对你有多重要。”
如今知道了,却也痛得极了,“竟然重要到马上攻下九宸,却放弃攻城,而来了岁云。”
她摇着头,“公子溍啊公子溍……”
她仰头大笑起来,“你怎能因一个女人而造反?又怎能因一个女人而将唾手可得的东西送出去?”
卫溍拧起眉头。
岁虞不明白,为何这样一个可以成为枭雄的人,却被一个女人左右,哪怕她想做卫溍心中唯一,却也不想让他为自己至此。
可是……怎么又忍不住羡慕、嫉妒呢?
卫溍抬眸看她,只是轻声问:“为何不可?”
他欢喜江三玖,便不忍她有一丝委屈,而他……也让她受了委屈。
打着“大王姬”与“天子无道”的旗号,是他想让天下人知道,她本可以做天底下最尊贵的王姬,却不被父母所喜。
而放弃攻打九宸……
卫溍嗤笑一声,“你怎知我不会再攻陷九宸?”
若是他输了,那也怪不得女人,是他——志大才疏,不堪为君!
“怪一个女子作甚?”卫溍又微眯起眼眸,“你辱魏氏女,可曾想过她已身死?往一个死人身上泼脏水,这便是你岁氏的家教?”
岁虞的脸色一僵。
“同为女子,你本该知世道于女子不易。”卫溍见她脸色发白,不再多言,只道:“若是想让我放过岁云的士兵,那你便自尽好了。”
说罢,他将一个匕首扔向岁虞身前。
岁虞猛然回过神,随即大喊:“我凭什么为了他们死?”
卫溍笑了,然后微微俯身,说:“你刚刚不还说什么我何以为女子造反?不就是在说我不懂大义吗?”
他冲那匕首抬抬下巴,道:“你看,你也做不到。”
岁虞僵住,然后听他在耳边低声道:“我,心眼很小的。”
有人说过,公子溍睚眦必报,轻易不能惹之,但那人没说,就是他放在心尖的人也不能惹。
岁虞笑了,泪从眼中无声滚落。
岁云城的第一美人死了,死得还算体面。
江三玖听到岁虞的死讯时,卫溍已经撤了兵,如今岁云城交给了苏幕遮,岁云的士兵,他也都放过了。
再次见到苏幕遮时,他的形容有些枯槁,但却还在井井有条地打理着城中一切事务。
对他来说,首要之事,便是将青禾的流言连根拔除。
看到她来,苏幕遮的眸光闪了下,他没想过,江三玖会是天后与天子之女。
而青禾……恰恰死在天后手上。
早从一开始,他便知道青禾的死不简单,起初他怀疑是卫溍受天后指示,利用佟婴杀了青禾,但跟在卫溍身边许久,也知道卫溍不是能做出此事的人。
他知道害死青禾的定是王室中人,只对卫溍说要入天都,也可为他做眼线,卫溍欣然同意,他成了天都的官员,备受天子重用。
但那时,他想的就是——灭了王室。
王族中人,他要通通毁掉!
他目光复杂地看了眼江三玖,然后平静地视线。
“苏先生……”江三玖是真心实意地叫这一声。
她看得分明,天都如今还需人坐镇,但他听到这谣言,不管不顾地来了岁云,是为了青禾。
她突然想起那一日,青禾说起自己喜欢的人,告诉她——“他叫苏幕遮”。
那时她就想,他一定是个很俊俏的公子。
可后来,他只当不记得青禾,她骂他,他也不出声,只是像看一个胡闹的孩子,看着她。
如今她才彻底看清苏幕遮——富有谋略,上佳公子,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对不起……”江三玖捏着裙摆,不安地看着他。
苏幕遮顿了下,半晌牵起唇角,“你有何错?”
错的从来不是江三玖,是天后容不下青禾,认为青禾容色在她之上,又年轻多姿,天后心胸狭窄,她的女儿却与她全然不同。
佟婴给青禾灌下去的药从天都而来,无色无味,谁又能查到呢?
早在天后与灵犀夫人争斗最初,大王姬失踪,天后便盯上了南家,先是让灵犀夫人父兄罢官,再以二人性命要挟,灵犀夫人便不得不把从南家带来的药悉数奉上。
天子可怜天后为他杀女,这二人皆自私自利,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肯放过,又怎会在意青禾的命?
他知道青禾对三玖有多重要,她犯险而来,他又怎会怪她这个无辜之人?
“我……”苏幕遮抬眼看她,缓缓笑起,“待一切事了,我会回天虞,将青禾……带在身边。”
不知怎的,他说这话时,江三玖的心怦怦跳得厉害。
想说什么,却听苏幕遮道:“乾元二十年的上元,她是金桂美人……”
三玖抿着唇,静静地听他说。
“其实,那一天,我站在桥上,看见她有多美……”他眸光移向江三玖,“也看到了你。”
江三玖的捏着袖口的手微颤,原来冥冥之中很多东西都有定数,就如那一日,她见到了青禾,也见到了卫溍。
而苏幕遮看到了他们。
他们的线紧紧牵着,可……
青禾的线断了。
她心里有些慌,总觉得苏幕遮的神情不对,苏幕遮却不给她再开口的机会,只道:“听闻碎月城主昏迷了数日。”
他扯了下唇,“你与碎月城主是兄妹,也当回去看看。”
“可你……”
“不必担忧。”苏幕遮笑笑,“我一定要回天虞见她的。”
江三玖再不多言,冲他点了点头,便带着阳春返回碎月城。
回到碎月城主府那日,姬臣已醒转,却一醒来,便去制琴,众人苦劝,他也不听。
江三玖看到这一幕,眼睛微微发酸,“对不起……”
听到她的声音,姬臣的手颤了下,只是看着与她相反的方向,脸上带着红晕笑起来:“还有三日是你生辰,我一定会制成的。”
他的脸色苍白,瘦得颧骨很高,嘴唇很干,那双手更是瘦骨嶙峋。
江三玖上前,看着他蒙在眼睛上的白色布条,她抬手将那布条放到他身后,握上他的手,摇头道:“兄长好好的,便是我最好的生辰礼物。
姬臣的指尖很凉,触到江三玖手上的暖,他瑟缩了下,随即抬起另一只手,缓缓摸上她的脸颊。
“他们不喜欢你,是他们没有福气。”他扬起唇角,“但兄长会给你最好的。”
江三玖忍不住埋在他胸前,肆意地哭出声来。
姬臣的身子愈发怕凉,屋中的火炉烧得很旺,怕他太累,江三玖便揽过绘琴的任务。
“嗯……”三玖问姬臣要在琴上绘什么图案,想了很久,姬臣道:“绘朱雀吧。”
江三玖的手一颤,疑惑地看向他,却听他道:“碎月琴以朱雀为形,也十分妙。”
江三玖好像懂了什么,张张嘴,想说什么,却见姬臣扁了下嘴,是难得撒娇的样子。
“就做这个吧。”他道:“三玖养在天虞,理当绘朱雀。”
听姬臣说起这个,江三玖也不再多说,提笔绘起朱雀。
三月初九,碎月琴制好,是她兄长给她的礼物。
那一晚,江三玖一直陪在姬臣身边,为他抚琴,看他疼得难以入睡,一边落泪,一边说:“兄长,等天气再暖些,天下太平了,我带兄长去天虞城走走……”
久久,有人回应她一声“好。”
次日一早,姬臣的身子好了不少,竟能自己坐、站起来。
听到她走来的声音,为他开启窗子,他嘴角微微上扬,他仰起头,向着窗子的方向,听小鸟叽喳,碎月城也开始暖和起来了。
“今日春光正好,你可愿同我一起走走?”
三玖正支着窗子,那句话顺着日光落进她心里,她扭过头,看姬臣脸上有了血色,不禁染上喜色,“好啊!”
她扶着姬臣,缓缓走到院中。
姬臣走了几步,便开始喘起来,但他的脸色却极好。
江三玖心里有些慌,卫溍将相奚留在了碎月城,就连这位神医都说姬臣命不久矣,不日会有回光返照。
她突然害怕极了。
似是感受到她的手在颤抖,姬臣笑了笑:“这世上总有些事是想做做不到的,人总有无能为力之时。”
就如三玖出生之时,他纵是可怜那个未曾相见的妹妹,却也无法从天子手中救下她。
但好在,她活得好好的。
只是如今……却是她看着他无能为力了。
姬臣摇摇头,不再想这些,只是轻声对她道:“我这一生从天都到了碎月城,走遍大半个大周。”
他将手臂缓缓从江三玖手中抽出,另一只手抚上院中的树。
“我见过西垂的月,踏过万里的雪,望过江边的碎阳,此生已是无憾,我也习得史,弹过琴,写过书。细细数来,我竟做了这许多,为国,我不曾有一分背弃,为民,我可殚精竭虑,百姓衣食富足,人人安居乐业,我又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他说这样一长串话,已经气喘不匀,但他却仍旧在笑,那笑容如同揉碎在湖中的光。
“是以,对我来说,死也没什么可怕的,毕竟这是我从未试过的事。”他回过头,手又覆在三玖脸上,满手的湿润,他说:“别哭,阿玖。”
江三玖一直压抑着,此时再难抑地大哭出来。
姬臣是世上最不该死的人,再没一个人比他还要干净,也再没有一个人比他更好。
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垂下手,脸上带着一抹悲伤,却不忍让她看到。
“其实,我并没有阿玖想得那么干净……”
他也曾想背弃所习得的礼乐诗书,丢掉礼义廉耻,不顾天下不伦,将她占为己有,可……他不能。
他喉结滚动,别过头,望着天,“我不喜欢下雪天,因为我会很疼,但我遇见你,是在雪夜,大雪封山,我才停在了那里,然后……救了你。”
“从那时起,我便没有那么厌恶雪,可我怕再也见不到碎月城下雪了。”
他一说完,猛地俯下身,一口血喷在树上,滴落在他脚边。
然后,他的身子缓缓下落。
“兄长!”
三玖上前,想将他扶住,却被压倒,她只能坐在地上,将他抱在怀里。
他口里的血不住地往外翻涌。
她吓得哭出来,口中不住喊着:“来人啊!来人救救他——”
姬臣抬起手,指尖轻轻碰到她脸颊,她脸上的湿意覆在他指腹,然后笑着说了声:“傻姑娘……”
话未说完,他的手无力滑下。
“啊——”
江三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然后一遍遍唤着:“哥哥……”
她哭着求他不要死,但已无人回应。
陡然间,脸上一凉,天上坠下大片雪花,她仰着头,一片落在她眼上,迅速融化,混着泪珠,滑落脸颊。
她哭笑着,呢喃:“哥哥,碎月城……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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