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楚殷,温稚京还不知道,盛京城内还有如此阴森可怖之地。
地牢外面风和日丽。
地牢里却昏暗潮湿,木头腐朽的气味夹杂着浓郁的血腥味。
几乎闻到的瞬间,温稚京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滚。
墙壁上吊着几盏微弱的油灯,灯光幽暗,并不足以照亮这片地牢,昏黄的光落在地面,隐约还能看到几道未干的血迹。
耳边不时传来哀嚎声,还有铁链在地上拖拽的沙沙声。
声声入耳,森然可怖。
温稚京死死掐着手背,才勉强维持表面的镇定。
须臾,身侧忽然横来一只手。
宽厚的手掌轻而易举地将她的手紧紧裹住。
“怕了?”
身后的青年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扶住她颤抖的身子。
温稚京回过神,挣开他的手:“只是想到他在此处受着非人的折磨,我便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
楚殷神色微顿。
“朕说过,不会对他严刑拷打的。”
他的声音依旧温润。
温稚京将信将疑,却也只能强压下心头的慌乱。
如今司徒明在他手里,她万不能轻举妄动,否则激怒这个疯子,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耳边传来滴答滴答的水声,温稚京心跳得愈发快了,脚下也不自觉的加快几分。
穿过幽暗的走廊和一间间哀嚎不止的牢房,两人来到一间略微宽敞的牢房前。
这间牢房与别处略有不同。
虽是牢房,但整体还算整洁,四四方方的木床,桌案上还燃着一盏油灯,偶尔被拂过来的风吹得明明灭灭。
温稚京一眼便看到那抹背对着她端坐在木床上的白色身影,试探地上前唤了一声:“明哥哥?”
她这般急切,显然没注意到,身后的玄衣青年脸色愈发难看。
楚殷抿着唇,黑眸压了下来,眼底似淌着汹涌暗流。指腹不急不缓地捻着一串碧玉珠。
玉石碰撞的啪嗒声,逐渐与水滴声渐渐重叠。
他静静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司徒明’缓缓转过身……
原本还对楚殷的话半信半疑的温稚京,在看到那张脸转过来后,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她抓着牢房的栅栏,急道:“明哥哥,你可有受伤?”
楚殷冷冽的目光落在那双紧抓栅栏的柔荑上。
随即剑眉微蹙,一面将她的手从栅栏上掰下来,一面从怀中抽出一方雪白的帕子。
“脏,别碰。”
见到司徒明,温稚京也顾不上楚殷了,任由他抓着她的手仔细擦拭着。
牢房里,‘司徒明’转身看到来人,眼眸一亮,忙下了榻朝温稚京走来:“稚京,你怎么来了?”
嗓音依旧,似从前那般如沐春风。
他气质柔和温润,即使一身囚衣,身处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也让人无法将他与地牢那些死囚联想到一起。
温稚京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司徒明’,她上下打量几眼,见他步履稳健,身上亦无受伤的痕迹,终于彻底松了一口气。
旁边的青年冷着脸,长指强势挤入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
“这回信我了?”
温稚京自知理亏,这一次难得没有开口呛他。
她看向已经走到跟前的‘司徒明’,还想说些什么,身子却被人揽住。
头顶传来青年冷冽的声音。
“看也看了,该随朕回去了。”
温稚京看着牢房里的男人,她想和司徒明说,让他再耐心等等,她一定会想办法救他出去的。
此事因她而起,她不会任由他在这里自生自灭。
只是,眼前之人似乎并没有读懂她的暗示。
‘司徒明’看向那双十指紧扣的手,轻声道:“见你安然无恙,我也就放心了,别担心,我在这里很好,你随陛下回去吧。”
温稚京听得蹙起眉心。
她还要说些什么,楚殷已经不容抗拒地拉着她往外面走了。
温稚京挣扎不开,只能被迫离开地牢。
出到地牢外面,才发现天不知何时暗了下来,变得灰蒙蒙的。
雨滴斜斜落下,连成了细细密密的长线。
见两人出来,立即有侍从撑伞上前。
楚殷接过侍从手里的油纸伞,一如从前,伞的一端始终朝那侧倾斜,为她挡去所有风雨。
只是那人的目光再也不会在他身上停留。
楚殷抿着唇,握住伞骨的手不自觉地捏紧。
两人并肩而行。
他轻声唤她:“温稚京。”
身侧之人仿佛被什么东西魇住了一般,并没有听到他的呼唤。
楚殷忽然停下脚步。
细密的雨从两人之间划过。
他仿佛看到,有一道沟壑横在他们之间,随着她越走越远,这道沟壑也被撕裂得越来越大……
可他清楚,这道沟壑,他再也填不上了。
若是之前,他或许能说服自己,只要她在他身边,他就能让她重新爱上他。
可她方才看向那个假的司徒明时,他分明看到,她眼底重新闪烁的光亮。
是欣喜,亦是期冀。
一如从前,她看向他时的那般。
哪怕他再怎么不承认,司徒明在她心中,俨然已经成了她活下去的期望。
好像有什么东西,死灰复燃了。
楚殷心底没由来的恐慌。
他忽然有些害怕。
怕她知道那个司徒明是假的,怕她知道司徒明早已死在崖底,更怕她知道真相后,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可若再来一次,他依旧会杀了司徒明。
他和司徒明,只能活一个。
……
额头触上点点冰凉,温稚京才恍惚回过神来,茫然地仰起头。
却见视线中横过一把油纸伞。
泛黄的伞面斜过,将灰蒙蒙的天遮住了大半,也挡住了那丝丝缕缕飘落的雨。
温稚京恍惚抬眸:“怎么?”
青年一袭玄衣,鸦羽般的长睫微微垂下,叫人看不清情绪。
“无事……走吧。”
两人一路无言,一前一后上了马车。
车轮轱辘轱辘的,碾过一地积水,摇摇晃晃往皇宫的方向去了。
入了夜,寒风从窗外灌入。
云竹忙去将窗户关紧。
那发散的思绪,在窗户关上的刹那,也尽数回笼。
温稚京收回视线,低头看着手里的杯盏怔神。
她总觉得今日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可是待她细想,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直到手中的茶盏被人夺去,温稚京回神,仰头看向来人。
楚殷一袭玄色寝衣,烛光下的俊容淡淡的,好似蒙上一层轻纱,让人瞧不真切。
她还未说话,便听他沉声对云竹吩咐道:“公主身子不好,茶凉了,下次仔细些。”
云竹垂首,恭敬应是。
“楚殷。”
她仰头,轻声唤他。
青年闻声看来,点漆黑眸顷刻间泛起浅浅的笑意。
这些日子,她心绪郁结,鲜少给他好脸色,楚殷也知自己所作所为太过伤人,所以一直任打任骂,毫无怨言。
此刻这般平静的唤他,对楚殷来说,却像是一种莫大的奖赏。
他有些高兴,敛袍坐在她身侧,声音也放轻了许多,生怕惊扰这份美好。
“怎么了?”
温稚京的目光随着他坐下,也跟着落下,停在那张俊美的脸庞上。
看着他眼底荡起的浅笑,温稚京抿了抿唇,移开视线。
“我想出宫。”
“好。”
他答应得迅速,没有半分犹豫,反倒让温稚京诧异抬眸看他。
楚殷明显看出她眼底的迟疑,眼底笑意淡去,唇角挂上一抹苦笑:“我就这般让你信不过?”
温稚京别开视线,淡淡道:“陛下说笑了。”
极尽嘲讽的‘陛下’二字,反而比直接唤他的名字要悦耳一些。
楚殷探身凑近了些,温稚京后知后觉,人已凑到她跟前,她下意识屏住呼吸,双手撑在身后,身子亦微微后仰。
灼热的呼吸落在她耳边,温稚京面上神色未便,却不由得暗中绷紧了身子。
青年望进那双黯淡无光的杏眸,粗粝的指腹意有所指滑过她的唇:“不过……公主那么聪明,应该知道,想得到什么,要先拿出些诚意?”
温稚京攥紧身下的软衾,别过脸避开他的触摸,她没了耐心,伸手推他:“你不愿就算了!”
“谁说我不愿?”
皓腕被他擒住,楚殷垂眸轻轻揉着她腕间内侧,不急不缓地接着说,“只要你高兴,就是将那把椅子给你坐,也未尝不可。”
温稚京眼神冷了几分,声音依旧淡淡的,重复着方才的话:“陛下说笑了。”
手背传来一抹异样的触感,温稚京指尖微颤,垂眸看去。
只看到一个漆黑的脑袋。
轻柔似花瓣一般的触感从手背传来,一寸寸,停留在她轻颤的指尖。
像是在吻一件稀世珍宝,没了往日的莽撞,虔诚得像佛前的信徒。
心底涌上一股难言的酸涩。
她垂眸看着他,罕见的没有抽回手。
从她的视角看去,乌发上的玉冠在烛光中熠熠生辉,不知何时起,楚殷习惯了用玉冠束发,他生得俊美,莹白的玉冠更能将他骨子里的那股矜贵劲儿衬托出来。
将那浮于表面的儒雅收敛起来,多了几分冷冽凛然。
可她还是更喜欢那个玉簪束发、肆意洒脱的琴师李殷……
未等她回神,指节忽然擦过什么,不同于唇瓣的柔软。
温稚京惊愕看去,便见手上的玉哨被他粗鲁地摘了下来。
青年眼眸含笑:“这个,就当作是公主的诚意吧。”
温稚京终于维持不住表面的平静,蓦地伸手去夺,脸上浮起熟悉的怒意:“还给我!”
楚殷却已经起身避开她,将玉哨收进袖中。
“这东西横竖公主也用不上,便先放我这儿吧。”
“楚殷!”
女子愠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楚殷脚下微顿,却还是大步朝外出去了。
行至庭院,恍惚听见长丽殿内传来瓷器砸落的哗啦声,楚殷神色微顿,垂眸看着手中的玉哨。
其实不用将玉哨抢来,她也逃不出盛京。
只是他不敢赌。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允许任何人将她从他身边带走。
那日断崖之事,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楚殷恍惚发觉,除了地牢里那个‘司徒明’,现在的他,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牵制温稚京的东西了。
他看着手里的玉哨,心底忽然升起一个荒谬的念头……
青年闭上眼,终是将那抹恶念掐灭。
他大步朝外走,方向却不是紫辰殿。
-
玉哨被抢走,气得温稚京一宿没睡好。
云竹来伺候她起身时,一眼便瞧见她眼底的乌青。
云竹将胭脂取来,要为她遮住那抹乌青,温稚京烦躁地摆摆手,恨恨道:“不遮了,该让他真真切切看到才好!”
云竹只好将胭脂放下,殿门再次被人推开,温稚京循声看去,便见王婉端着茶水走进内室。
她莲步轻缓从容,是受过礼仪规训的大家闺秀才有的娴静端庄。
与肆意张扬的她,全然不同。
这座庞大的精致笼子里,一草一木都被修剪得整整齐齐,连人也一样。
温稚京看着王婉,心里没由来的更加烦躁,在王婉走到跟前,忽然起身出去。
擦肩而过之际,冷淡道:“今日不必伺候了,你可回家探望令慈。”
说罢,未理会王婉的无措,抬脚出门。
云竹追了上去:“婕妤,您要去哪儿?”
“出宫!”
楚殷虽性子偏执,但在一些小事上,向来守诺,既然他答应放她出宫,便不会反悔。
逃,她是逃不出楚殷的手掌心的。
如今她身边到处都是他安插的眼线,见了什么人,去了什么地方,就连今日她喝了什么茶,多吃了几口什么点心,他也一清二楚。
玉哨更是被他夺去,她联系不上她的人,想要逃出这座牢笼更是难上加难。
可是司徒明还在地牢里等她。
以楚殷疯魔执拗的性子,难保哪天不高兴了,便将司徒明杀了。
她需尽早将人救出来。
还有六日。
距离约定,还有六日。
她需在这六日之内将司徒明从地牢里救出来,否则那遭罪人的事,她还要再经历一次……
温稚京散了一会儿心,终于将心底的郁气散去了些。
没一会儿,长街上出现一辆低调奢华的马车,马车通体漆黑,车顶上的四角还悬挂着青铜铃铛,随着车身摇摇晃晃,发出阵阵清脆的叮咛声。
马车在温稚京面前停住,随行的侍从朝她行了一礼,面容冷峻,未说一句话,温稚京却已知马车里坐着谁。
当即脸色骤冷。
她转身欲走。
马车里传出青年润如清泉的嗓音。
“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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