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声之人正是刘芝打短工那个庄子上的管事,今日受谢拂桐之邀来此。
谢拂桐仿佛对方才刺耳的话语充耳不闻,她对包间内的客人笑脸相迎。
“不才正是在下。”
民间有俗语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但依谢拂桐来看,这话并不能总是奏效。
就比如此时此刻。
靠坐在梨花木圈椅上的钱管事闻言瞥了谢拂桐一眼,既不应答,也不起身相迎,仍是一副倨傲得没边的模样,自顾自地开口。
“我有言在先,没有这个数,这买卖可是做不成的。”
钱管事不紧不慢伸出三根手指。
谢拂桐:“八贯钱?”
钱管事:“是十三贯!我们家的可是上等的紧俏货,在别处你想买都买不到。”
谢拂桐心中微讶。
这可真是狮子大开口。
我朝惯用铜钱,一千文铜钱为一贯,一贯相当于十陌。
但在实际交易中,人们出于占便宜的心理,使用的往往不是足陌,而是短陌,也就是把少于一百文的铜钱当作一陌来用。
久而久之,短陌获得了朝廷、民间的双重认可,足陌则更多地写在法律条文上。
都市钱陌,官用七十七,街市通用七十五,行市各有短长用。按照朝廷规定,77文为一陌,而老百姓消费大都以75文为一陌。
十一短陌铜钱便足以供给一个成年百姓一整月的生活,就算我朝牧业不昌,一万钱一匹的成马也算是非常稀奇的要价了。
谢拂桐收起笑容:十三贯?钱管事可莫要拿我寻开心。”
钱管事横眉。
“你到底懂不懂行情?除了我谁还愿意来和你家这种新手做生意,机缘难得,你可不要不知好歹。”
谢拂桐为自己斟茶。
“哦?是吗?这话可真是折煞我了。不过朝廷此刻正在查办太仆寺吧?这不算秘密,钱管事居然能独善其身,真是让人羡慕。”
太仆寺明掌牧马之政令,与军政直接相关,受枢密院统辖。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要是说现在马市能不受影响,那才是真正的白日撞鬼。
钱管事暗自咬牙,原来在这等着她呢。
钱管事脸上终于有了个笑脸,生意人惯用的笑脸。
“天师过河不用船,自有法渡,我们家能做这门生意,自然有我们的路数。我看贤妹也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旁的都用不着你操心,你只管钱货两讫就行。”
谢拂桐啜了一口茶,心里暗自摇头。
这管事水平也太差了,开场就是如此毫无理由的蛮横,还推不出,或者没想过要去推测她掌握的信息,完全见不到一点老练商人的精明能干,简直就是个草包,养尊处优、作威作福惯了的草包,看来这庄子上平时的生意做得不是一般的顺遂。
何前倨而后恭也?
就如她先前从所询细节中推测的那般,刘芝打短工的这个庄子是个上头有人的草台班子。
上头有人里的这“人”是谁?她心中已有人选。
“原来如此,多谢指教,看来是我想岔了。”
谢拂桐突然又话锋一转,客气道。
“贵庄肯领我们进门,我家主人心中感激,不知道怎么答谢才好,特意写了几个字,说是礼轻情意重,还望钱管事万万不要嫌弃。”
生意场上送自己写的字?
这算什么礼物?
钱管事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谢拂桐展开字幅,语气中意有所指。
“我家主人还说,这几个字正与贵庄相配。”
钱管事低头,定睛一看。
她不懂书法,看不出什么门道,咂摸了一下,觉得写得还可以,挂起来应该是没问题的。
不过这内容写的是……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她平日里颐指气使惯了,茫然了一霎后,第一反应竟然是发火。
只见她指着谢拂桐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嘲讽……”
谢拂桐及时打断了怒发冲冠的管事,微笑道:“您再想想?”
对方居然直接将局面给砸了。
说实话,这出乎她的意料,她有点被钱管事刚刚的反应吓到了。
但是如钱管事之流,能做出什么奇险的蠢事来都不奇怪。
蠢人的行为是无法预计。
她们窃喜着坐上权财的高位,无能又无知,却想要得到她人的服从,只好用盛气凌人的威势来恐吓每一个人。
钱管事话到嘴边,被猛地一打断,发现自己居然有点忘了原本要骂什么。
就八个字,有什么好想的?
钱管事不耐烦地低下头,脑中飞速计算。
今日她看这人打从进门起就颇为古怪,不仅敢忤逆、敢要挟她,居然还要嘲讽她们的庄子破。
要她说,这生意不做也罢,酒香不怕巷子深,毕竟局势也没到火烧眉毛的时候,太仆寺那边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还是容她先回去禀报小小姐……
等等……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在她的思绪中飞速划过。
——“我家主人还说,这几个字正与贵庄相配。”
德馨?!
钱管事猛地抬头。
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谢拂桐善解人意道。
钱管事后知后觉,自己失神之下把心里话给喊了出来,并且她已经中计了。
此刻她无从抵赖。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行正二品吏部尚书,加昭文馆大学士,王庭芳,风头正盛的当朝宰执,她表字德馨。
像这样的庄子,既然自恃有人做保护伞,依如今的局势,这保护伞就只能是王党,既然与王党有关,那就必会牵扯到王相王庭芳。
她问过刘芝,这庄子怪得很,幼马成马的出入量都不菲,偏偏本家的长工少得可怜,只定期招募短工,只干一些打杂的外围工作,干够时间就要换一批人。
干这种买卖手下却没有多少亲近的可用之人,是势力不稳还是根基太浅?
至于把庄子上的管事约出来也不难,她先是誊了几个公文片段,让刘芝找机会偷偷扔到庄子门口,又秘托马市中介寄去几封言辞恳切的意向信,分别使用了不同的信纸、笔墨和字迹。
嗯,选谁都没关系,反正都是她。
她隐约记得生前的一个例子。
徽州有人丁丝绢案,有一县独扛六县均摊的赋税百年之久,细究其缘故,乃是有一吏员偷做手脚,其人既熟知国初钱粮掌故,又精通案牍流程,成功移花接木,瞒天过海。
公文卷宗与案牍流程这种官场上的东西看似无聊,其实大有文章,并且可以大做文章。
谢拂桐生前爱岗敬业到活活累死在任上,对这些想不熟都难,稍稍展露一二,用公文片段引蛇出洞自是手到擒来。
现在可以确定了,这庄子真和王庭芳有关。
只是,到底能牵扯到多少呢?
看样子像是王家的人,并且与王庭芳关系密切。
七日前的早朝上,罢屯田令的那天里,陛下就已下了彻查太仆寺的指令,王相不可能放任自己有这么明显的把柄能被陛下抓到。
那只有一种可能。
她不知道这个庄子。
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钱管事终于反应过来,摆出两分倨傲的样子,还想开口说话。
谢拂桐故作惊讶:“呀,我突然想起来,今日主君嘱咐我早点回去吃饭呢,主人升了官,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长脸,说是今天要给我们赏饭吃。”
王相才在满月宴上得了陛下亲系玉带的殊荣,你若真能倚她的势,方才何必惊慌?
现在才想起来要狐假虎威、装模作样,已经晚啦。
钱管事的脸色一时精彩非常。
谢拂桐:“怎样?这生意,咱们还谈吗?”
钱管事咬牙:“贵主人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谢拂桐还她一句:“天师过河不用船,自有法渡。
“做生意讲的无非就是一个诚字,我们只论钱货两讫,不论其它,你看这样如何?”
钱管事不语。
谢拂桐拿出钱匣,打开匣盖,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三排小银锭。
谢拂桐:“价值九贯钱,付一匹马的价格,定金,请笑纳。”
钱管事:“贵主人未免太没诚意。”
谢拂桐笑吟吟的:“交了这钱,我们可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这还不够有诚意?”
钱管事依旧不语。
这下谢拂桐看出来了,对方现在没有拒绝她的理由,又找不到可以挽尊的话,只好不语,她权当默认就行了。
她乘胜追击:“不知贵庄近日可有沾上什么麻烦事?”
钱管事:“……怎么?”
谢拂桐作无辜状,仿佛方才只是随口一问。
“没什么,贵庄船大,不惧风浪,我家是新手上路,只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是庄子里有些芝麻大的纠葛,只管销了吧,万万不要妨了正经事。”
综合来看,有一个乍一听很离奇,实则真有很大可能成立的情况。
这庄子瞒着王庭芳,近日朝廷又在查太仆寺,庄主人未免心焦,压力层层下传,钱管事向来跋扈,可能是某日气有不顺,寻了个由头刁难刘芝罢了。
这样随手毁掉她人的人生,只因她认为自己已经高高在上,迫不及待地行使手中所谓的权力。
钱管事略一思索:“……好。”
席间推杯换盏不谈。
钱管事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几口,饭局草草散场。
*
是夜。
室内一灯如豆,谢拂桐披衣关窗,预备就寝。
一个黑影从窗前闪过,空气中随之晃开浓郁的酒香。
不消想,她已经知道是谁。
谢拂桐抬头。
齐虞音今日穿一身墨色衣裳,曲起一只腿,正坐在院檐上喝酒。
见谢拂桐看过来,她举起手中的小酒壶向谢拂桐示意,月光朗朗,笑意也朗:“晚好。”
*“何前倨而后恭也?”出自《战国策》,桐嘲讽对面。
感谢每一个看书的读者。
太晚啦,我睡了,早上起来再捉虫。
我从昨天开始放假,国庆假期连更。
哦莫,真的好想赶紧写到谢齐生前的故事,谢齐生前故事里就把政治事件当背景板啦,全是感情,没有剧情!(给力
目前估计全文为50到60万字(这字数怎么越估越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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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斯是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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