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殊回头看着，垂着头亦步亦趋跟着他们上山的妖魂大军，随口对身旁一言不发的恒珛说：“竟然被你装到了。”
恒珛脚步顿了顿，似是什么都未听到，慢慢往前走。
谢清殊嘴上嫌弃，心里却浸着蜜一样的清甜，缓缓流淌在血脉中，脚步都变得轻快。
她将头顶开满白花的树枝弯了弯，打在恒珛的头上。纷纷的花雨落下，恒珛转头，静静垂眸看她。
缝隙间透出的光在他的脸上打下一片柔和的光晕，让苍白的面容润染上玉一般的色泽。乌发红唇，平日看来颇有几分死气沉沉，眼下竟多了一丝明亮的鲜活。
她恍惚回想起从前。
初见的雪山浩瀚巍峨，四周是茫茫雪色，无去路，亦无来路。
清冷的少年从天而降宛若神祗，他抬眸时的丽色衬得冰雪也逊色三分。
他说：“你只管跟着，我会带你走出去。”
他带她找到了绿洲。
可他不是她的绿洲。
欢腾的心浸入冰水，脑海反复回荡着他说“没感觉，不喜欢”的场景，溺水般的窒息感缓缓漫上。
谢清殊语气冷静地开口：“恒珛，这次回去。”
“我带你治治脑子吧。”
恒珛：“……”
他加快步子，将谢清殊抛在后面。
“不治脑子，洗洗眼睛也行啊。”谢清殊不紧不慢地跟着，“圣都有一汪清碧泉，能除凡尘污垢，这个肯定适合你。”
恒珛拧眉。
似乎从这次见面开始，谢清殊的状态就不太正常。
他转头，看她慢慢走近。浅绿色的衣摆漾起，碧色的发垂至腰际，几缕青丝勾住脖颈，如青松落色至白玉，衬得往日娇气活泼的面容多了几分清冷。
不对劲。
他安静地看着她，直到谢清殊走到面前，蓦地抬手掀起她的长发。
碧发飞舞，扬起的发丝拂过他的面颊，不知名的痒。林光忽明忽暗，打在细长白皙的后颈之上，一点朱砂色的小痣紧贴着衣领，明晃晃的艳，像是无声的邀请。
他们太近了，近到一个侧首，呼出的气便会交融于山林之中。
恒珛屏住了呼吸。
直到谢清殊抬眸，黑白分明的双眼直视着恒珛，像跳动着一团烈火，声音又清又透：“你干什么？”
他恍然失神，迅速收回手，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眼中闪过不自知的慌乱。
所以，谢清殊没有被换人。
那她最近的异常......纯属是看他不顺眼。
这个推测令他心中杂陈百味，一种奇怪的情绪蔓延，像冰冷的毒蛇在心中的破洞里钻来钻去。
它一会小小声地说，她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一会又冷冷道，我只想跟她解除婚约，不喜欢正好，谁稀罕！
最终，这段晦涩的情绪酿成火，在恒珛心中如燎原的野草肆意燃烧。
他盯着谢清殊，声音中饱含冰冷的怒意：“管好你自己。”
谢清殊似笑非笑地仰头看他，蓦地点起脚尖，面容凑得极近。
她的声音极缓极轻，吹起的热气像羽毛落在他的耳廓，“我管我的夫君，何罪之有？”
一点点微红从脖颈漫上耳尖，像白纸染上桃花色，那抹艳多一分太浓，少一分太淡，一个人便能铸成一副美景。
只听谢清殊又道：“放心，待日后我侍妾十个八个，自然没空管你。”
恒珛垂眸，“......你是不是有病。”
谢清殊指尖搭上了恒珛的胸口，好整以暇地推了他一把，将二人拉到安全距离，竟颔首道：“我确实有病。”
否则怎么会喜欢你。
她垂下眼帘，掩住眸中晦暗的神色。
但我会一点一点收回对你的喜欢，因为我，最喜欢我自己了。
恒珛心烦意乱，情绪在胸口横冲直撞却不知缘由。
他想，我大概是和谢清殊一样病了。
又思索片刻，他恍然大悟，眸光冷淡地看过去，说：“以后，你不要碰我。”
谢清殊：？
*
初升的太阳像白金的粉尘，羸弱地散落在碧绿的丛林中。
猝然间，纷飞的赤焰点燃了树枝树干，周围的森林顷刻漫成一片火海。
树林外站立着上万名气势磅礴的妖卫士兵，林内两道身影陡然出现。
一个一袭黑衣，筋骨匀称，力量迸发。另一个身着绀衣，宽袍大袖，四肢空荡，郁郁的病气似是沉重的枷锁将其困住，他身形单薄得仿佛衣服里只有一副骨架。
正是林修远和齐时雨。
齐时宇眉眼弯弯，笑容近乎纯真，“清殊，多少个日夜，自上次相遇也有十年了吧，我可是一直都很想你啊。”
恒珛不禁抬首望去，见他面容枯槁，眸色幽暗，转头疑惑地问：“你的旧情人？”
你什么眼光?
谢清殊一眼就听出了他的潜台词。
黏腻和阴暗宛若附骨之蛆，一丝一丝在骨缝里翻腾，令她颇感不适，一如齐时宇这个人令人恶心。
她淡声问道，语气甚为关怀：“十年之前我见你时，你正瘫在床上起不来。现在可是好了？”
十年前齐时宇被谢清殊打断了脊骨，只得蜷在床上，看她居高临下、惺惺作态地道歉和关怀。
一如此刻。
齐时宇维持不住假笑，咬牙切齿道：“你还活着，我怎么敢不好？”
他双手微动，袖中飞出一枚圆形玉盘，在空中不停旋转，越转越大。
被夷为平地的山林黑土扬尘，空气静得一声呼吸声也无。
谢清殊方圆之内的全部事物如同受到了不可阻挡的引力，纷纷朝着流转着金色光华的圆盘飞去。
除了恒珛。
“铮”得一声剑鸣，恒珛的手中已然攥了一把几近透明的银色长剑，凌厉的剑风在涌出的刹那却蓦然转了个方向。
燃尽的木灰被微微拱起，璀璨的阳光映照出扭动于灰烬之下的黑色藤蔓，与恒珛竟仅有一寸距离！
他迅速腾空跃起，剑身抵住藤蔓，下一秒，却仿若巨浪中的浮叶被重重拍至地面。
妖将阶和妖王阶，毕竟天壤之别。
无数道漆黑的藤蔓齐齐涌出，旋转聚合成一团婴儿大小的黑雾，携万钧之势扑向恒珛！
黑雾速度极快，所过之处像被豁开了一个小口，露出内里黑色的血肉。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冰幕竖起，寒气逸散，像一面晶莹雪白的镜子，模模糊糊地照出恒珛冷若冰霜的面容。
冰墙四溅成透明的碎冰，金乌高照之下，折射出七彩斑斓的光，晃入林修远的眼中。
视线恢复时，只见凛凛的霜剑悄无声息地逼至面前，朝着脖颈而来。
林修远动也未动，唇角勾着嘲弄的弧度，伸出两根手指夹住剑身，长剑便再不得寸进。
“一个妖将岂能伤我？”他轻声道，“游戏结束了。”
四周不知何时已布满了形态奇异的藤蔓，它们由黑变红，轰然炸裂。
爆炸产生的烟云穿过雪白的云层，刹那间，天黑了。
恒珛拄着长剑，单膝跪地，本就苍白的面色近乎雪白，鲜血自衣角缓慢滴坠，汇成一滩浅浅的溪流。唇角渗出的殷红像是一抹唇脂，将他的面容衬得堪称诡谲的绮丽。
他仰起头，露出一个笑来，刹那间冰雪初融，一点朱唇如雪中绽开的红梅，又冷又艳。
林修远心中忽然出现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可一个妖将？怎么可能？
恒珛单手按住身下被鲜血浸染的地面，淡淡道：“启阵。”
阵法自脚底涌现，红色的光华沿着细微的血迹流转，绕着林修远，围成五角星的形状。
归杀阵，以王族之血铸就阵法，自天地吸取阴气注入到魂魄之中，可在激发灵魂凶性的同时留存理智，极大提升其实力。
血光沿着五角冲天而起，一只又一只妖魂尖利嚎叫，气息暴涨，眼瞳之中的猩红之色渐重。
他们朝着惊怒的林修远涌去，空洞的眼眶内碧绿的鬼火熊熊燃烧，前仆后继地走向湮灭和死亡。
眼前是仇深似海的敌人，一代又一代妖族血脉殡葬于此。相隔几十里的是他们生于此，长于此，亡于此的忻城，无数弱小的妖怪翘首看着天边的红云。
他们燃尽三尺微命，拦住了一位妖王。
*
圆盘内自成一个独立世界，青灰的天空细雨微微。
雨花洋洋洒洒地融入湖泊，浅浅的涟漪泛上，直至撞到碧色衣裙的下摆，戛然而止。
衣摆上张牙舞爪的青龙被湖水浸得微湿，细雨蒙蒙中，谢清殊面容苍白潮湿，双眼警惕而明亮，发丝紧紧贴在颊侧，竟有一种羸弱的漂亮。
齐时宇只见过她盛气凌人，心狠手辣的模样，哪里见过如今这般？
一时间，无与伦比的满足感充斥内心，他笑嘻嘻道：“不过是找你叙叙旧，这么紧张干什么？”
“听说你要成婚了？你身边的那个，就是你喜欢的人？”
谢清殊猝不及防，结结巴巴地回道：“谁谁谁，谁喜欢他啊？”
她说完便觉有些不对，这个回应竟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虽说自己已经不喜欢恒珛了，是的她已经不喜欢恒珛了！可是惯性还在。
齐时宇也太奇怪了吧！不看看场合吗？我们很亲近吗？还真聊起来了？
一时间颇为气恼羞窘。
齐时宇却没理会她的小心思，而是语气幽幽道，“可惜......你结不成啦。”
“哦。”谢清殊微微松了一口气，这对话才正常嘛。
她好整以暇地等着齐时宇的下文，见他不出声，疑惑问：“没了？”
齐时宇没等到担忧、好奇等反应，面色阴沉。
可他似是想到什么，竟微微一笑道：“你知道吗？齐时略现下就在临城，很快便会长驱直入，血流漂橹。”
“如今凌霄已经没有妖皇了，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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