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盛夏,骄阳似火。
时下佛教昌盛,因着中元节将至,江南道无论世俗之人还是佛教信徒,都忙着出门采买。
太守府邸,一片静谧。
丫鬟婆子一反常态,安分守己不敢有丝毫差池,唯恐言行有误,遭太守责罚。
此说虽奇,却属实情,对外人言说恐外人不信。
江南道太守林治素以脾性温和著称,在外从未与人疾言厉色,在内即便府中下人犯错,亦不会随意打骂。
她们之所以畏惧,乃是因为府上在外求学的小姐林姝归家休假。
小姐本就性情急躁,肆意率性。
太守常因小姐犯错动怒,若在他们父女二人争执时犯错,便犹如小鬼遇上阎王,直接撞上枪口。
此刻,令下人们避之不及的林殊正赤足站于水中,试验她所研制的滚筒洗衣机。
林姝五年前觉醒现代人记忆,往昔受到的教育与脑海中新记忆相互冲突,导致她恍惚许久。
她不知自己究竟是穿越而来,还是投胎时误饮了过期的孟婆汤,以致半途恢复记忆。
致使林父误以为她沾染了邪祟,请来诸多能人异士为她“治病”。
林姝并不愚笨,她只是一时难以接受。此朝代名为雍朝,乍看与武周时期的盛世颇为相似,实则有所不同。
圣上虽为女子,却并非篡位,而是自幼便被册封为皇太女,先帝驾崩,皇太女顺应继位。
她一时茫然,难以分辨自己究竟是真实地活着,还是做了一场虚幻的大梦。
本想慢慢消化记忆,却不想父亲林治并未给她时间,直接端来一碗由符纸、鸡血、童子尿等多种物质混合而成的液体让她喝下“治病”
林姝无奈,当即便表示自己痊愈。
她将脑海中的记忆整理归纳,竭力让自己在世家千金的躯壳中活得自在一些。
她的父亲林治,时任江南太守,是个性格沉稳的老者,育有一子一女。
原配过世后未曾续弦,平素忙于政事,与林姝姐弟相处的时间甚少。
因此对姐弟的性情也不甚了解,林姝稍显顽皮,他也只当女儿向来如此。
林姝便逐渐潜移默化地改变府中人对她的印象。
现今府上除却自幼与她一同长大的弟弟外,皆以为她自幼便是洒脱不羁的性子。
林府庭院约莫五十亩,共计四进,位置极佳,位于江南道中央,宅内更有一处活水,水道贯通至府中荷塘。
林姝此刻正带着滚筒于水道内试验。
滚筒由木片制成,内壁刻有诸多凹痕,以增强衣物间的摩擦力,圆筒外部特意用轻薄的竹片加长与水流的接触,降低洗衣机对水流速度的依赖。
贴身丫鬟月白立于岸边,捧着林姝的鞋袜及用于实验的脏衣。
眼见那圆筒借助活水转动起来,月白感到新奇,伸着脖子去看。
又见林姝伸手,赶忙将备好的衣服递给林殊。
林殊接过衣服,察觉不对,展开打量,问道:“这是何故?不是要你备着脏衣吗?”
用干净衣服如何知晓这法子是否有效?
闻此,月白面露难色,“小姐,以咱家的身份,衣服便是脏又能脏到什么程度?”
一不下地劳作,二不打扫清洁,何来的脏衣服?
她去找家里的婆子丫鬟,她们一听是要给小姐拿去做实验,皆不敢给。
她想出钱购买,婆子却双倍退还,无奈之下,只得拿自己的旧外衫,怕被指责,还在地上蹭了蹭,可小姐竟还嫌不够脏。
“况且,小姐,这水道与府上池塘相连,若是太脏,怕是老爷会动怒。”
此话说得有理,林殊想到阿耶的脾气,不禁点头附和道:“幸而有你提醒,还是你考虑周全些,那把肥皂给我吧。”
月白面露惊恐之色,她就怕小姐乱来,特意未准备肥皂,惊道:“小姐竟还想用肥皂!您莫非忘了在书院被徐夫子责骂之事?”
月前,小姐制作的香型肥皂,引得一众同窗竞相购买,见有利可图,小姐便加大了研制力度。
在后山私自弄了许多缸,打算制造掺着花香的纸,只是后来不知何故,缸皆破裂,掺着花香和树皮的水,流入山泉,被书院厨房管事发现并告状。
若非山泉流量大,半日便消除了异味,又有同窗在旁求情,小姐恐怕又要吃苦头了。
如今家中这水与池塘相通,她实在不敢想象,若是老爷回来见到一池塘的肥皂沫,会如何气恼?
“小姐,您还是放弃这个想法吧。”
林殊有些失望,但她知晓月白言之有理,只得心中安慰自己,“没有就没有吧。”
说着便弯腰准备把那衣服塞进去。
潺潺流水声中仿佛有人轻声说话,无法分辨,她直起身子凝神去听,只觉是有人唤她。
便对着岸上月白发问:“你可听到有人唤我?”
“嗯?”
月白茫然不解,屏息噤声去听,忽地脸色剧变。
“是老爷的声音!”
这可如何是好,林姝一时慌乱,临近中元节,衙门事务繁多,她阿耶怎会有空突然归家?
林姝匆匆上岸,月白手捧鞋袜,想上前搀扶林姝,却被林姝避开。
林姝从她手中取过鞋袜,口中催促,“你先躲着,我阿耶上值时回家,想必不是好事。”
无人不知此时的林太守招惹不得。
林治的声音愈发清晰,听起来距此不远。
月白不敢耽搁,闪身钻入花园假山之中,那假山内有中空,藏人十分方便。
林姝无暇掩藏圆筒,只得先穿上鞋袜,心想待会要得吸引住阿耶注意,把他往别处引,万万不能让他看到水道内的圆筒,不然恐会火上浇油。
林太守尚未现身,斥责之声已先透过拱门传至花园。
“孽障啊,孽障!”
林姝闻声望去,见一白面微胖的中年男子正手持家法棍,拎着袍角,步履匆匆,目标明确,朝她而来。
“父亲!”
林姝本想撒娇卖乖,不料林治毫不废话,直接将家法棍朝她扔来,口中怒声呵斥:“你这孽障,又出去给我惹是生非!”
林姝身形敏捷,侧身躲开,疑惑道:“我何时出去惹事了?”
她一直安分守己,昨日归家后便未曾踏出府门半步,何来又出去惹事一说?
而且,为何是“又”
“好啊!”林太守见林姝不知自己为何挨打,强压怒火,从胸口夹层中掏出信件,“这是徐夫子寄来的,你在论道会上的言论,亏得有你,你父亲我可真是声名远扬了!”
原是为此事,林姝心中了然,面上强作镇定,挤出一丝微笑,“父亲,此事我可以解释,是宋淮云先——”
“你还敢狡辩!”
林太守拎着袍角,伸手欲打,奈何身材肥胖,年事已高,始终与林姝保持着些许距离。
被林姝带着在院子里绕了两圈后,林太守便累得气喘吁吁,再也跑不动,只得停在一处,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
林姝靠在池塘栏杆上,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心中暗觉好笑。
昔日阿耶精力充沛,却不屑动手,如今阿耶怒不可遏,想要动手,却已力不从心。
连自己都追不上,待林羽归来,岂不是更加有心无力?
她开口问道:“父亲,待到你收到国子学寄回的信件,是否会对林羽一视同仁?”
林姝的弟弟林羽,在林姝的影响下,也有些“特立独行”。如今世家皆崇尚君子之风,无论男女,自幼便会教授学问。
林姝前年因一直教导她的女师徐夫子收到嵩山书院的聘书,便与其一同前往嵩山书院继续求学。
没了林治阻拦,林姝在那广阔天地间肆意生长,而林羽则考入盛京国子学。
若抛开性格与闯祸能力,与同世家的其他子弟相比,林姝姐弟实乃麒麟之才,善读诗书,自幼聪慧过人。
只可惜二人皆不能按常理来论,林姝终日跟随徐夫子潜心研究实验,而林羽则暗中跟随某位狄姓大人解密探案。
月前,林羽因破案获圣上赞誉,消息传到嵩山书院,她都知道,阿耶岂会不知?
阿耶向来将林羽视作自己的接班传人,如今林羽却志在刑部,阿耶岂会不气?
林治果然沉下脸来,一双儿女无一让他省心,他狠狠地瞪了林姝一眼,道:“你休要以为提及你弟弟便可无事,你事事都要与你弟弟相比,他有那物,你可有?”
林太守喘着粗气,指着林姝,关于林羽所行之事,他自是要训诫一番,但就程度而言,还是林姝的行为更离谱些。
“有那物又如何?”
林姝不以为然,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何地方不如男子。
“他有那物却被无那物的欺凌,我虽无那物,却能欺凌有那物的,如此算来,还是我更厉害吧。”
此话太过粗鄙,听得林太守眼前阵阵发黑,气的他想上前管教林姝,奈何双腿犹如灌铅一般,难以挪动。
只得捂着胸口,哀叹道:“哎呦,我的老天爷啊,你这不孝女,是要气死你阿耶啊!”
他一时气急,话出口后自知失言,“你何必与阿耶较真?还装听不懂,曲解我话中之意。”
他怎就生子如此呢?
当初他特以“姝”为其取名,望其美好温柔,然今却一点未有。
非也,她有一点“好”,却独她自己好,惹别人不好,着实气人。
“你与宋家郎君,乃是早年定下的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你有理也不该如此得理不饶,传扬出去你可知别人如何看你!”
林太守苦口婆心,林姝油盐不进。
“得理若是饶人,理有何用?”
林姝口齿伶俐,语不停歇,她道:“夫得言不可以不察。数传而白为黑,黑为白。事实真相,自古便是如此。我本不看重,又何来在乎?”
不过于论道大会,说了心中所想罢了。
她与宋淮云本不合适,她随性散漫惯了,宋家家大业大规矩也大,宋淮云又死板固执,若真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嫁,恐会郁郁寡欢。
能借论道令宋淮云退婚未免不是一桩好事,阿耶分明知晓宋淮云也不喜她,每次见到必要对她刁难一二,他不喜她,她亦不愿嫁,何苦成一对怨偶?
“住口,女儿家怎可一口一个那物!”
林治心中后悔,开此先河,又被林姝抓住不放,脱下鞋履朝着林姝丢去,口中骂道:“孽障,你若是有你弟——”
“我弟?呵。”
林姝轻笑,语带讥讽,“说我没那物?阿耶口中对那物推崇备至,莫非希望林羽给你带个有那物的归家?”
林姝同阿耶吵起架来毫不客气,字字诛心。
在书院她便能舌战群儒,如今同阿耶吵架已是收了力,火力全开她怕真把阿耶气死。
眼见林治要脱另一只鞋履丢她。
林姝抬脚把先前丢过来的那只鞋履踢至假山顶上,又趁林治还未有反应,迅速离开。
独留林治站在原地发出阵阵狂怒。
所有经过皆被远远观望的管家林福瞧见。
他见这场父女大战结束,心中担忧林治真的气坏身子,忙来安抚。
“老爷莫要生气,小姐休假不过几日,待她归学,待等日后婚嫁,便再无此烦恼。”
林管家着实不会安慰,语言苍白无力,兼火上浇油之势。
林治捂心叹气,“她这般泼辣无礼,谁家会娶?我本想幸而早早定下婚事,但这论道会上的言论传出去,宋家如何还能要她?”
说来也都怪他,若不是他平素忙于政务没有管教儿女,姝娘与羽儿怎会变成这样?
林治抓住管家胳膊,仿若抓到救兵一般,“林福,你是否听到姝娘口中的话?她性格既不似我也不类夫人,因何会变成这样?”
林福面无表情,他倒疑惑老爷如何变成这样?许是年事已高,心中对自己的认知并不清晰,小姐分明像极了老爷才对。
“老爷,衙门已派人催了几遍,您还是快去上值吧。”
林福不接林治话茬,反而催促林治去忙,临近中元节,江南道事务繁多,待忙起来,便也想不起来生气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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