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几天,鄢岁棠总算趁着下朝从女帝那儿讨来了崔奉行的病假条子。
说是病假条子,其实也算奏折,除却说了几句伤情,还赘述着不少礼部公务,很是真诚,催人泪下。
鄢岁棠翻了几下,问:“这折子是何时交的?”
女帝正批着奏折,听她出声,微微挑眉:“你问朕?”
鄢岁棠扫视一遍只有两人的御书房:“臣问鬼?”
“……噢。”女帝道,“当天下午交的,你也看了,事发突然嘛。”
鄢岁棠若有所思:“那就是臣和岑既明访过崔家以后了?”
女帝哼一声,算作默认。
崔奉行在折子里写,自己散朝后受恭王邀请,于恭王府做客时不慎被恭王豢养的家兽咬伤。
据大夫所说,至少静养十日才能下地走动。鉴于此,他便与家人商量着去城外别苑暂住,十日内的公务都已分付两位侍郎,右仆射也已准了他的病假。
鄢岁棠兴致缺缺,把折子丢回御桌:“右仆射、右仆射,这家伙是真不把我当上峰啊。”
女帝见惯了她这副做派,四下无人,也懒得问责她的礼仪,只是打趣:“现在你知道朕初登基时,受了多少脸色了?”
“谁啊?那会儿我的兵就在城外不到三里驻着,你怎么也不传信给我?平白受气。”
“朕也不想让棠棠代朕背下太多骂名嘛。”梅妩笑着,稍一停顿,“不过,让你卸任来做文官,果然还是委屈你了吧?”
鄢岁棠叹了一声:“谈不上委屈。就当我上辈子欠了你们兄妹,是牛是马,哪缺了让我顶上就是。”
梅妩被她说得发乐,笑得花枝乱颤:“要是其他人也能和棠棠一样体贴,朕怕是连朝都不用再上,睡死在后宫算了。”
“说到后宫——”鄢岁棠望过去,眼神落在梅妩平坦的小腹,“我的好陛下,肚子还是一点动静没有?”
梅妩小嘴一瘪,委屈道:“国事这么忙,朕哪有时间花前月下。”
“真不是皇后水平太低?”
“啊呀,皇后他……”
没料到鄢岁棠会突然提起皇后,梅妩的眼神不禁暗了一瞬,转而扬起笑靥:“由他自己想清了再说,反正都还年轻。说起来,你与你那未婚夫又如何了?”
“什么未婚夫,不是已经解除婚约了?”
“嘁,你老实和朕说,你是不是自抬身价,其实喜欢三郎喜欢得紧呢?”
鄢岁棠大惊,翻个白眼:“胡说。”
梅妩却笑:“那你是喜欢什么类型?不是还约了休沐要陪人家么?难道不是图三郎漂亮?”
“去,能有多漂亮。”鄢岁棠信口反击,一时间却想不出什么公认的美人,信口道,“有岑既明漂亮吗?”
梅妩一怔,笑得又有些暧昧:“你果然好小岑那口。”
鄢岁棠便又急了:“不是单纯说脸么?我是说他这枕头绣的花还不错。要让我喜欢,那至少也得和我打个平手,岑既明和岑三加起来也不沾边吧?”
梅妩一笑,深深点头,一脸的“朕都了解不必多说”。
鄢岁棠气苦,梅妩却不肯说了,只是换了话题,继续和她抱怨新政推行有多不容易。
她俩自幼一起长大,从六岁到十二岁都形影不离,说是情同手足也不为过。
因此,虽是君臣,梅妩却鲜少拿君王架子压她,鄢岁棠也乐得如此,阔别多年,和梅妩也无甚生疏。
每每此时,鄢岁棠便格外庆幸。
即便她曾为了梅妩做过抗旨废储之事,实在愧对列祖列宗,但至少梅妩将大永治理得很好,半点没有愧对梅琮和她。
而且梅妩也没有被权力蔽眼,时至今日,依旧和太学府里那明艳无双的帝姬无异。
然而,没聊多久,却听见侍人叩响门扉,一脸惊慌地端着拂尘入内:“陛下,柳贵君的侍人求见。”
冷不丁被人打扰,梅妩不悦问:“什么事?”
“据说是……”侍人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鄢岁棠,梅妩显然不喜他这举动,蹙眉道:“鄢爱卿也与贵君熟识,但说无妨。”
侍人诺诺称是,便道:“柳贵君说,今日他去凤仪宫中探望皇后殿下,却发现殿下他……他自缢了!”
御书房中仿佛连空气也为之一滞。
梅妩蓦地起身,袖摆不慎带倒了桌上茶盏,碎瓷片和茶汤泼洒一地。而她举步便往外走:“现在情况如何了?——伺候的宫人是谁?!即刻给朕杖毙!”
“贵君已将人救下,召太医看过了。太医说殿下并无大碍,只是牵动了昔日伤口,还得静养多日,今后不能再这样折腾……”
梅妩似是松了一口气,这才想起鄢岁棠还在身边,叹息一声,回头看向她:“棠棠,今日你就先回政事堂,明天该你休沐,且好好休息。先前我们商量那事,朕先让小岑跟着,你有时间再与他接洽就是。”
“臣遵旨。”鄢岁棠向她行了一礼,心中也不免担心兰子真,“陛下先去看看皇后吧,臣告退。”
两人便就此分道。
-
兰子真性格刚烈,太学府人尽皆知。
这位高岭之花的性格很像兰旭,孤高如梅,才学文治更是个中翘楚,连梅琮也须敬畏三分。
鄢岁棠对兰子真本人没有太多恶感,同学一场,他们也鲜少有针锋相对的时刻。
但各为其主,故不死不休。
兰子真忠于废太子梅玙,而鄢岁棠向来旗帜鲜明地力挺梅琮梅妩,皇子之间的战火,便也烧到了他们这些臣子身上。
鄢岁棠自己为了扶持梅妩,连带兵逼宫都能做出。
更何况是手段眼界和野心都在她之上的兰子真?
虽说成王败寇,但兰子真……终归是个心高气傲、值得钦佩的对手。
若是真的死在深宫,确然有些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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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政事堂,兰旭依旧坐在原位。
鄢岁棠犹豫片刻,没有告诉他兰子真一事,而直到正午,众臣散班回府,也不见宫人前来传报。
料想是梅妩决定将此事压下,而柳燃将后宫打点甚好,兰旭的人还没能渗透进去。
反正也救下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鄢岁棠如此想着,也收拾了东西,打道回府。
鄢府不算偏僻,鄢岁棠心思繁杂,索性一路散步回去,坊间人群熙攘、笑语沸天,别有一番热闹的趣味。
走近鄢府,却见府门处久久伫立着一名家仆打扮的书童。
日头高悬,书童下颚挂着豆大汗珠,瞧着可怜得紧,远远瞧着鄢岁棠回府的方向,面上一喜,踉踉跄跄地便直奔过来。
鄢岁棠吃了一惊,差点当他是哪家的刺客,却见对方在她跟前站定,擦擦额上的汗,满脸忐忑:“鄢大人。”
鄢岁棠张张嘴:“啊?”
书童立刻双手奉上一封请柬:“不知鄢大人下午是否有闲暇?我家主子想邀您一同去泰安寺祈福,还望鄢大人赏脸。”
鄢岁棠懵懵地接过请柬:“……你主子是?”
家仆小声道:“是岑家……三公子。”
鄢岁棠眉头微拧。
不是说好休沐才陪,怎么蹬鼻子上脸,今天就来了?
但她已经接了请柬,定睛打量几眼,至少装封很是考究,嵌有岑家的祥云家纹,一板一眼,倒有些可爱。
世家之间的往来,的确有递交请柬的说法,但因为大多都是儿时好友,或朝中同僚,时日渐久,也都不再这么繁琐,相约出门也只是叫人传个话的功夫。像这样认认真真准备请柬,又派贴身的书童到府门送信的行为,已经很久不曾见过了。
“无妨。泰安寺不算近,等我牵马过去接他。”鄢岁棠收好请柬,但看他满头大汗,又有些动容,“不过日头正烈,倒是辛苦你了。如此,令人给你送杯凉茶出来,解了暑再回去报信罢。”
书童大松一口气,又很受宠若惊:“大人愿意答应便好。其实我家公子原本也来了鄢府一起等,但怕惊动令尊,坏了您的名声,加之公子体弱,等了半个时辰,实在经不住这太阳,才先回去,令小的在此候您。还特意叮嘱了,要亲自送到您的手里。”
“……他也等了半个时辰?”
鄢岁棠自觉连她那身朝服都贴得闷热,实在想象不到一个素以体弱闻名的孱弱公子是怎样在她府前熬过半个时辰。
鄢岁棠叹一声,府中下人已经送来凉茶:“下次将名帖放到门房便好,我会及时遣人回信。”
书童接过凉茶,却摇摇头:“不妨事。公子说了,大人公务繁忙,求见您的名帖一定数不胜数。而他只是约您外出游玩,这等琐事,混杂在一众大人物的名帖之中,未免小题大做,徒自碍您的眼。”
鄢岁棠揪着请柬的手指微微一动:“你家公子倒很谦虚。”
“公子他……”书童低下眉眼,苦笑一下,“公子向来如此,曾也以为您这样骄傲夺目的大人,该是中意温柔些的男子,故有意收敛了不少。”
“那他误会我了。”
“是啊,自您登门退亲,他便知道是自己擅自揣测,太不礼貌。”书童道,“可他实在想见您。”
鄢岁棠不自觉地拨弄请柬的边角,眼见书童喝完了凉茶,心里不自觉地有些局促。
她的确对岑素流一无所知。
十二岁前,听说岑三郎都在外地养病,她也不曾挂心。
十二岁后,她便一门心思退亲,何曾想过要去了解这位素未谋面的未婚夫?
现今看来,却似她真正负了人家。
虽不是她本意,可对岑素流而言,或许的确受伤颇深。
“……他不该对一个陌生人用心至此。”鄢岁棠浅叹一声,“罢。等我换身便衣就去接他,你家公子可会骑马?”
书童憾道:“公子体弱,不通骑射。让大人扫兴了。”
鄢岁棠摇头:“无妨。”
不通就不通吧。
岑素流都顶着太阳等她半个时辰,在这种小事上迁就一点也无所谓。
交代完必要的事务,书童便一溜小跑离开了鄢府。
离去的背影欢欣雀跃,看上去真是实打实地替他家公子开心。
鄢岁棠望了一会儿,直到书童的背影消失在街口,她才觉得有些怅然。
鄢府的门房也为书童做了证,书童确实是陪着一顶轿子过来,轿子等了半个时辰才走,而书童则在府门候了一个时辰。
大中午的太阳,正是毒辣的时候,无论是这书童,还是他家公子,恐怕都吃了不少苦头。
鄢岁棠回府更衣,但见鄢岁蘅正从府中出来:“姐姐是要外出?”
“岑素流邀我去泰安寺祈福。”鄢岁棠将请柬递给她,“还写了请柬,怪正经的。”
鄢岁蘅替她拆开请柬,展开其中信纸,寥寥数行,字体清秀隽正,倒很漂亮。
鄢岁棠也望了一眼:“原来他读过书。”
鄢岁蘅失笑:“不仅读过书,姐姐在长恨关时,三公子曾回过莲城。那时春秋诗会,三公子可是能和兰皇后争夺魁首的俊才。”
“哦?”这也是鄢岁棠不知道的,“谁赢了?”
鄢岁蘅笑道:“兰皇后名动莲城,自然是兰皇后蝉联魁首。不过……那年兰皇后没有出席诗会的庆功宴,对魁首也是辞不肯受,不少人都认为到最后一首诗时,是三公子更胜一筹呢。”
鄢岁棠微微点头:“连兰子真都惭愧的才气,岑三倒是受委屈了。”
真奇怪。
她想,从前不在意时,好像耳边半点不会有“岑素流”的消息。
而今猛一下子看到了这个名字,就好像无时无刻不见到“岑素流”了一样。
从前以为是个寻常病秧子,或许还伴着点娇气、暴躁之类的世家老毛病的家伙,突然就显得无比夺目、又无比可怜。
进退知度、真诚坦率。
岑素流,可能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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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信的书童走出老远,确定甩掉了身后的目光,身形骤然一闪,掠进路边小巷,一名打扮相同的书童正可怜巴巴守在那里。
见他过来,等着的书童赶忙迎上帮他擦汗,一开口:“公子,您怎么偏要自己等呢!”
“不然让你在那等?你这张嘴能把我的意思传达到位?”岑素流拿袖子囫囵擦了擦汗,撕掉易容,露出原本俊秀精致的脸,“这姓鄢的真是有病,下班了不骑马回来,偏要走路,害小爷多等这么久,人都快晒干了。”
书童赶紧帮他打扇,委屈道:“可您也是千金贵体,这不是太受委屈了吗?”
“是啊。”岑素流一顿,咧开嘴,露出漂亮的牙齿,笑容却很阴森,“受这么多委屈,不给她报复回去,那对得起鄢大小姐对岑家的情谊吗?”
书童缩缩脖子,小声说:“其实以您的风貌,不愁找不到更好的,也没必要跟鄢大人过不去……”
岑素流猛一瞪他:“你以为我是图她这个人?!”
书童:“啊?那您是?”
“你懂什么。”岑素流道,“我当然是要……”
“是要?”
“要……”
岑素流停顿了好一会儿,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只能扭头道:“小爷自有打算。”
书童:“……”
书童:“公子英明!”
绿茶流流,不怕困难(握拳)
下章16号下午三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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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邀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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