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触碰形体。
卫玠躺在一片虚空中,那是浩瀚无际的“无”,世界的本原,在原子的涨落中,生出万有;在熵增定律的支配下,旧有秩序逐渐崩溃,回归虚无。
这一派清静虚无之中,有东西碰了碰卫玠的手指。
卫玠先是感到手指痒痒的,随后脚心也痒了起来,接着心口也痒。
究竟是什么让身体发痒?
卫玠想到那尾灵动的银鱼。
鲲?!
他伸手去揪鱼,抓了一把空,于是把手伸得更长,像雄鹰搏击鸟雀,可双臂还没完全舒展,却碰触到了边界。
这边界绵软如泥,手臂伸展便陷入其中,无法越过。
他缩回陷入的手臂,张开手掌,轻轻地向探,触及边界后,缓缓地摩挲向前。
“卫玠……”
他又听到了熟悉的呼唤,回应道:“我在。我在这里,你在哪里?”
“卫玠……”
“你是在叫我吗。你在哪,我被困在这里了。哎呀,这是哪里。”眼前黑鸦鸦的一片,空无一物,仿佛宇宙之始,永恒长夜。
卫玠想要向前,可他蹬到了障碍,于是单手单脚,摩挲这个陌生的世界。
一边摩挲一边说:“我叫卫玠,祖籍河东安邑。夫子说卫姓源于姬姓,始祖是周文王的儿子康叔,他被封在殷商旧都朝歌,接管殷商遗民建立卫国。后来卫国为秦所破,王室贵族便以卫为姓。他还说殷商之际,巫师可通鬼神,你是鬼神吗?是不是我有殷商巫师的血脉你才呼唤我。”
这是卫玠这几天来读书加思考的猜测。
“卫玠……”
“玠是大圭,用来祭祀天地的礼器。堂兄,阿兄都用礼器命名。阿父说名代表着祝福和期待,期望我们像礼器一样尊贵庄重,带给世间太平安康。夫子又说,给器物起名,是为了表示用处,给人起名,是为了喊名字时能把人区别开来。桌子、椅子、宝玉,他们用处不同,所以叫法不同。我,阿兄,阿姐,堂兄,堂姐名不同,还有客人名也各不相同。因为名字不同,我才能在听到后,知道说话的人在叫谁。
祖父带我去听清谈会,我在帘子后听他们讨论名和实的关系。
我一直在想,名和实究竟是什么关系。
桌子、椅子、狸奴我名又是谁取。我的大名和我有什么关系。如果没人知道那是我的大名,而我也忘记了大名,那是不是不再指我。我的大名是祖父和阿父取的,带着他们的期待。我不知这期待能不能变成我对世间的影响。如果能产生影响,是因为我回应了他们的期待,还是这世间真有鬼神,听到了他们的期待。如果你真是鬼神,会来找礼器吗。因为我要成为礼器一样的人,所以来找我吗?”
问题过于多。那虚空只回应:“卫玠……”
“你该不会,只会发这两个音吧。”
“……”
卫玠揪住实物,醒了。
“小郎君,睡觉时不可以把手伸出被窝,会着凉的。”保母慈爱地把他的手塞回被窝。
“我刚才在睡觉?”
“你是不是又梦到鹏鸟了。”
卫玠摇摇头,奶乎乎的脸蛋配上认真的表情格外可爱。保母看着开心,又说了不少关怀的话。直到卫玠的母亲进屋,唤他起床打扮一下,准备赴家宴。
今日放假,天气好,卫府难得聚得齐,卫玠的祖父卫瓘举办小型家宴,和子孙们唠唠家常,了解一下子孙们学业近况。
虽说他是司马氏伐蜀的功臣,深得先帝司马炎的信赖,委以重任,位高权重,然而最令他得意的事,还是培养了出众的子孙。
自东汉以来,官宦世家皆以儒学治家,注重修齐治平、诗礼传家,汉末魏初,魏武帝曹操提倡刑名之学,削弱了儒家经学的影响力,为道家思想崛起铺了路。
魏文帝曹丕采纳陈群建议,用九品中正制选拔人材,刘劭配合时政著《人物志》品评人物。《人物志》援道入儒,推崇“中和之质”“平淡无味”,影响了士人思想。
正始年间,以王弼、何晏为代表的名士首倡玄风,为道家经典作注,魏晋禅代之际,竹林七贤学庄读庄,其中向秀为庄子作注,推动新一轮庄学风潮。到如今,读庄、注庄,论庄,蔚然成风。
卫瓘受家风熏陶,青少年时便有“明识清允”的美名,出仕后勇于任事,一路高升。这一路刀光剑影、钩心斗角,命悬一线并没有磨损他的斗志,反而让他学会了以退为进、顺势而为、借力打力,学会了谈玄论虚,说话藏几分。
受父亲书法大家卫觊影响,卫瓘闲暇时练书法陶冶性情,紧跟时代风潮学习老庄后,几经参悟、摸索,终悟“上善若水”之道,将一生襟怀丘壑,赋予笔端,落笔行云流水,蔚然大观。
而卫氏子孙承袭卫瓘书法,并发扬光大,在士族中享有盛名。
在卫瓘看来,书法不仅是优美的笔墨,更是胸襟追求,风骨气度的写照,卫氏书法传承的不止是盛名,更是儒道相融,辨析玄理的家学家风。
在他的经营和族人的共同努力之下,如今的河东卫氏,已经是有口皆碑的世家大族。
卫瓘深知自己老了,已无力承受风波折腾,好在他的子孙辈博学笃行,不被盛誉迷惑,谦退而有远见,必能令家族的盛荣经久不衰。
家宴开始前,卫瓘看着子孙们逐一向他行礼,轮到年仅五岁的卫玠,这孩子虽然身子骨瘦弱,但乌黑的瞳仁亮如星子、炯然有神,行礼时表情和语气格外庄重认真,像在进行一项正式的仪式,未见丝毫懈怠,没有一丝杂念。
相较之下,其它人要么敬畏疏离,要么琐事缠身心不在焉,要么别有所求。
只有卫玠格外认真地行礼。
卫瓘满意地摸了摸孙子的头,笑着问:“虎儿啊,你觉得礼和仪是否有区别。”
他看到儿媳王澈妇露出担忧的神情,似乎觉得不该问一名五岁稚童如此难的问题。
然而他的孙子卫玠抿着唇,显然在思考。
卫瓘问的是礼和仪的区别,卫玠的思维却发散开来,想得很深入。
他思考着,夫子曾说过行为举止合乎礼便是仪。孔夫子认为只要所有人都依礼行事,遵守礼仪,世界就会得有秩序,所有人都可以平安幸福的生活。可是清淡家们膜拜的嵇中散和阮步兵却宣扬“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认为礼教扼杀人的天性,主张回归自然,率性而为。他俩不守古礼,但是同样得到士人们的追随。
先贤们总是很有想法,各有各的主张。那么究竟谁说的更有道理呢?是不是因为处境不同,面对的问题不同,所以有不同的答案呢。
如果礼能让所有人平安的生活,那么礼便是合乎天道运作的,而竹林七贤率性而为也是合乎天道的,也就是说他们反对的是礼教的形式而非礼!
卫玠越想越深入,越深入思绪越清明。
可他还没回答问题堂兄便抢先说:“祖父,虎儿还小,您不如问我。”
卫瓘笑了笑:“那你来说说看。”
“没有区别。心中有礼,行为自觉而然守礼,合乎仪。”
卫玠觉得堂兄说的不对,下意识要反驳,可刚张开嘴又觉得,在堂兄想要得到祖父认同的时候,反对堂兄的话,堂兄会不高兴。
卫瓘耳在听,眼睛却一直看着跟前的卫玠,他这个孙子生得过于可爱,叫人移不开眼,见卫玠欲言又止,便点破:“虎儿,是不是有其它答案。”
见祖父一脸期待,卫玠认为长者为尊,应该说出自己的想法:“祖父,虎儿认为礼与仪之间就像冬日里穿的裘衣,毛和皮之间的关系。礼好比毛,让人觉得温暖,仪好比皮,让人看起来精神,可以抵挡外界批评的寒风。守礼未必要遵守大家都遵守的仪式。好比竹林七贤,他们都是心怀天下的伟丈夫,却不守礼教的规矩,因为觉得那只是装给别人看,过于麻烦。可是他们守自己心中合乎天道的礼,从未逾越伦常,让朋友不舒服……”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你还小,不懂这个道理。”
卫玠拧着眉头:“礼者理也,存仁心,悟天道,遵循天道行事才是礼。而仪却是依据先前人对礼的理解制定出的规矩,如果没有用心思考所执行的仪是否合理,便是无礼。”
“你的例子是错的,所以思考的方向也不对。”堂兄揪住卫玠言语中错处,得理不饶人。
卫玠:“例子举错了,不等于思考方向是错的。因为是先思考礼和仪是否有区别,再思考要举什么样的例子合适。”
“正因为你先前想错了,所以举的例子是错的。没有皮的毛,不过是些散毛,既无法抵御寒风,也无法集中起来给人温暖。没有仪,如何体现礼。嵇中散是魏国常山公主的夫婿,守的是魏国的礼。所以他对先帝无礼。我等受君恩,循天道,自然要遵守礼仪。礼与仪对我们来说并无二致。”
卫玠沉默。他并不认同堂兄的话,却不能反驳,否则便是对先帝无礼。
卫瓘却觉得卫玠说得有理,小小年纪能有如此见解,着实令人惊艳,不愧是他的孙子。
他笑了笑摸着卫玠的头说:“好了,我的小清谈家,大家都饿了,今天就到此为止。你们俩的回答,祖父都记在心里。”
卫氏众人皆看出,虽然卫瓘言语上站中立,可明显更欣赏卫玠的答案。
卫玠小小年纪能有如此见地,真不愧是神童。与之相较,另一位则略显平常。
卫瓘问了儿媳王澈卫玠近来身体情况后,便吩咐仆从开饭。
卫玠回到阿父身边正襟危坐,上菜后细嚼慢咽,吃得特别慢。直到祖父放下筷子,族人们纷纷表示用餐完毕,他才稍稍加快速度,在所有人都表示吃完时,他鼓着腮帮子,放下筷,小声说自己吃饱了。
卫瓘特别关注他,多问了一句:“这是家宴,不要太拘谨。虎儿吃的不多,要不要再吃一点。”
卫玠吞下嘴里的饭食,认真禀报:“回祖父,虎儿吃饱了。”
堂兄见卫玠长得娇小可爱却假装大人的呆萌模样,哈哈哈地笑起来。
其它孩子也跟着笑。
卫瓘略不悦,打断孩童们的欢笑,同子孙们聊起学业。
卫玠对世间的一切充满好奇,专心听叔伯兄长们讲府外的事,他年纪小,身子弱,很少出门,只能通过典籍及他人话语来了解外面的世界。
据说当今圣上不太熟悉政务,前太傅杨骏排挤祖父,独揽朝纲,意欲谋反,幸而汝南王司马亮与楚王司马玮适时发现端倪,带兵抓拿杨骏及其族人,才使祸乱消弭于无形。
现下,年长持重的祖父,与汝南王司马亮共同辅政。然而皇后贾南风趁外戚杨骏被铲除之机,安插亲戚党羽担任朝中空缺的要职,隐然有与祖父抗衡之势。
卫氏与贾氏不睦已久。
先帝本想让曾是太子的当今圣上迎娶卫玠的小姑,然而祖父觉得太子难堪大任,拒绝了这门显赫的亲事,这才让贾充的女儿贾南风有上位之机。
贾南风貌丑善妒,继承其母郭槐宅斗的功夫,不修德行,专事争权,自己怀不上龙种,便想方设法坑害当今圣上的其它妃子。
好在先帝英明,保护了怀有当今圣上龙种的谢才人,这才为圣上留下一丝血脉。
遇上贾南风这样无才无德却工于心计的难缠对手,祖父很是头痛,族人们更是愤愤不平。
但祖父坚信多行不义必自毙,天要亡谁,便叫谁猖狂,先前杨骏如此,一代伐蜀名将邓艾、钟会亦是如此。
上善若水,卫氏儿郎只要内修德性、外显风度,多结交品貌才干俱佳的君子,便能渡过难关,福泽绵延。
好日子还长着呢。
卫瓘问起孙辈的志向。
卫玠的堂兄们一一表态,有的表明要荡平边祸,建功立业,有的要修路架桥,造福民生,有的志在学术辩论,梦想成为一代名士,桃李天下。
卫玠觉得堂兄们胸有大志,频频点头。
轮到他了,大伯卫密说:“虎儿还小,不如过两年再谈立志。”
父亲卫恒自信地说:“虎儿年纪小,志向却不小。”
祖父卫瓘点头:“稚子之言,最是澄澈率真,不如听听。虎儿,你可有志向。”
卫玠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祖父,虎儿想学那大鹏鸟……”
“噗嗤”堂兄笑了。
卫玠生得玲珑可爱,其形象实在与绝云气、负青天的大鹏相去甚远。无怪堂兄以貌取人。
见惯大风大浪、鬼蜮人心的卫瓘却心有所动:“鲲本是小鱼,却能成长大鱼,化为大鸟,翱翔于九天之上。虎儿若要学那大鹏,就不要在乎斥鴳的讥笑,继续说。”
“祖父,孙儿近来跟着替子读了很多书,可是读得越多就越迷糊,这世间的道理,似乎换一个位置看就大有不同。可是夫子和阿父都说大道是唯一的。齐物论中有言,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孙儿斗胆猜测,大家之所以想争个道理,是尚且未达到大知的境界,未能悟到道通为一。屈原有言,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孙儿也想求知悟道,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参悟万事万物运行的规律,成为大鹏那样的大知,得证大道,飞抵南冥。”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卫玠幼小的身躯,仿佛被庞大的鹏鸟托举的圭玉一般大放异彩。
身为一家之主的卫瓘双手颤抖,久久不能平静。他仿佛看到数年后洛水之畔,一代名士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只是站在那里,便能代表一个时代的风华璀璨。
而在名士的光环之下,群贤汇集,往来鸿儒,卫氏一族的前程像大鹏鸟那样,青云之上。
卫瓘激动地向卫玠招手,让他坐在自己膝上,
卫玠见祖父召唤,迈着轻盈的步伐,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从容地走到祖父跟前,被一把抱起,坐在祖父膝上,他看着祖父的眼神,感觉得到祖父满意这个回答,想听祖父说说之后该怎么做,可学习到的礼仪让他懂得,不是每次提问都能得到答案,不合时宜的问题只会招至反感,令他离答案更远。
卫瓘确实有很多话要说,可他的孙儿志存高远,不同凡俗,异人有异人的成长路线,让其随其自然成长是最好的,凡夫俗子最好不要强加干涉。
想到如今复杂的政局,自己的年岁,恐怕是没有机会看到卫玠长大成材,卫瓘不由得感慨:“这孩子有异于众人,念及我年老,看不到他的成长了。”
族人纷纷表示,族长老当益壮,年寿长久,必定能见到卫玠长大成才。
卫瓘知道子孙不过说些安慰的话,不过只要他们有这份心就好。他摸着卫玠的脑袋问:“祖父要奖励你,你想要什么,尽管说出来。”
有孙如此,便是要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卫瓘也乐意去。
然而卫玠却兴奋地说:“祖父,虎儿想要您亲手书写的逍遥游。”
“好!好!好!”卫瓘开怀大笑,拍手称是,多少年了他从未笑得如此畅快过,便是当年斩杀反贼钟会、邓艾,平定叛乱获得倚重,获封菑阳侯,亦未能如此得意。
有孙如此,夫复何求。
注:斥鴳:chì yàn 一种小鸟,飞不到一尺高。在《庄子·逍遥游》中,斥鴳嘲笑大鹏鸟飞得太高,认为自己在蓬蒿中飞翔,也是飞得最好了。
附录:
《世说新语·识鉴》卫玠年五岁,神衿可爱。祖太保曰:“此儿有异,顾吾老,不见其大耳!”
卫瓘,曹魏尚书卫觊之子。三国曹魏后期至西晋初年重臣、书法家。晋武帝时官至太保。因设计斩杀名将邓艾、钟会,历史评价不算好,可是在幼小的卫玠眼中,祖父的形象是高大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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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鲲鹏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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