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寻心镇待了几天，我发现这里确实是一个很适合生活的地方。基础的设施都有，甚至还有学校。忘忧的家每天都会有一些机器人来拜访。大部分都是些年龄大的机器人，来找他更换身体零件。
但他从不收钱。
有时候我会在旁观观摩。他工作的时候很认真，完全不是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我曾问过他是从哪儿学的这些技术，他摇头晃脑说“天赋”，换取了我一个白眼。
我决定留在这里。我想租一个房子，想继续学习，还想找一份工作。毕竟卡里的钱也有限，我不能坐吃山空，必须靠自己努力地活下去。
我把想法告诉忘忧，想让他帮我出出主意。他却生气地敲了敲我的脑袋：“你不过是个没长齐全的小树苗，打啥工？你想学习，我带你去找镇上的教授。我曾经给他换过一只胳膊，说不定他卖我个面子，连学费都不要你的了。
“没事儿的时候，就给我当当助理，做做饭。当然，我没工资可以付给你。不过，二楼的房间你可以随便住，冰箱里的东西你也可以随便吃。总之，冻不着也饿不死你。”
忘忧的话，不知怎得让我鼻子发酸。离开父母之后，原本以为我会一个人茫然不知所措。但来到这里，每个人都非常友善。忘忧虽然嘴巴有时候很毒，但我能感受到，他是个心地很柔软的人。
如果不是他“捡”着我，把我带回家，现在的我，又该何去何从呢？想到这，我的眼泪不禁在眼眶里打转。
他见我这副样子，吓得连连摆手，语气也软了下来：“你别哭啊！我最怕女孩子掉眼泪了。你给我忍住了不准掉下来！”
我吸吸鼻子，破涕一笑：“我是想说，成交！”
-
第二天，忘忧带我去见了那位老师。小镇上的这所学校并不大，毕竟镇上的人数有限。里面由不同的老师负责不同的年级。能够教授大学课程的，仅有三名老师，且专业有限。忘忧介绍的这位吴教授，是研究机器人相关领域的。拜见他之后，他欣然接受了我，还免了我全部的学费。
从那之后，我便开始按照吴教授安排的时间去上课。空闲时，就充当忘忧的小助手打打杂，做做饭。
日子不知不觉已过半年，我已适应了在寻心镇的生活。
这天，家里来了一位约摸六十几岁的老人，在镇上住了几十年了。大家都叫他张大伯。
他说他最近总感觉四肢行动不便，怀疑关节的零件老化了，想让忘忧给他检查并更换一下。
忘忧轻按了他颈后的开关，他的身体随即打开。忘忧仔细地检查了之后说：“老人家，不是零件的问题。你的芯片是第一代的产品，寿命有限，现在已经无法支撑你身体的运转了。”
张大伯担忧地问：“可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忘忧面露难色：“除非更换芯片，再将旧芯片里的数据导进去。不过现在的芯片价格都很贵，恐怕......”忘忧看大伯，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洗得发白，应该并没有什么积蓄。
张大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若是只有我这把老骨头，去就去了，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我只是舍不得小鱼，她才十二岁。”
小鱼是他在两年前捡到的一个小女孩，忘忧是认识的。她和我的情况类似，是一对夫妇在女儿去世后定制的克隆机器人。
但是，两年前的一场车祸，轧坏了小鱼的双腿，若要更换的话，价格差不多是克隆机器人的一半了。
那对夫妇本就因为定制机器人花光了全部积蓄，实在没有办法再拿出钱来，可能也觉得带着一个残疾的机器人会是个累赘，便把小鱼卖给了回收机器人的二道贩子，因为这些人给的钱会比正规的回收机构多一些。
但这些贩子对待机器人异常粗暴，还会拿他们的芯片去干一些违法的勾当。
小鱼当时不过十岁，却是个心智坚定的小女孩。在被卖之后，她从回收的车上跳了下来，靠着双手一步一步攀爬了十几公里，晕在了寻心镇外的小河旁，被张大伯发现救了回去。
小鱼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但是，因为出车祸导致双腿不能行走，再加上被父母抛弃的原因，小鱼的情绪一直都不太好。
但张大伯很有耐心。他是镇上的木工，靠接一些做家具用品的私活赚点钱。他给小鱼用木头做了一把轮椅，每天推她出去玩，还会变着花样给她做吃的，讲笑话逗她笑。镇上的人对小鱼也充满善意，渐渐地，小鱼也恢复了小女孩的活泼开朗。
去年，忘忧在废旧中心捡到了两条约摸也是十一二岁小孩的腿，给小鱼换上了。虽说不是原装，连接处也不是完全契合，但小鱼也勉强能够走路了。
张大伯是小鱼的精神支柱。所以他才会担心自己走了小鱼该怎么办。
看着大伯落寞的神情，我和忘忧许久没有说话。我在心里想了想，拿定了主意。
“大伯，您先回家好好休息。我一定会想出办法来的。”我安慰着老人，把他送了出门。
“所以，你能有什么办法？”待张大伯走后，忘忧揣着手蹙着眉问我。
“你明天能带我去城里吗？我想去售卖中心看看。”我问他。
他目光直直地盯着我：“你想自己花钱买芯片？”
我点了点头。
忘忧冷笑了一声，走近我：“小树苗，你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吗？你以为你有钱，便可以拯救别人的命运？”
“我只是不想小鱼再品尝失去的滋味了。”
就像是在小鱼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不过是想尽力为她留住这唯一的亲人。
“忘忧，我觉得人类好像是一个矛盾体。一方面，他们看上去很重感情。会为了再见那些对自己很重要的人去克隆他们，像亲人、朋友一样对待他们。另一方面，他们也能转身像垃圾一样把他们丢掉。我不明白，人类为什么会这样。”
他面无表情，转过身往门口走去：“因为，有的人类把你当人。有的人类，只把你当机器。
“小树苗，我们和人类一样，也有自己的‘生老病死’。这就是他们所说的‘命运’。世界上的可怜人很多，我们是救不过来的。”
我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有一股悲伤的情绪蔓延开来。
“忘忧，如果有一天，我也需要你倾尽所有来救我，你会怎么做？你会放弃我吗？”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这样问。我似乎在期待着他的回答。
他逆着光站在门口，没有说话。
“如果是你，我一定会救。一定。”不等他开口，我已坚定地说道。
他微微低下了头，似乎在想着什么。
半晌，开口低声道：“小树苗，如果真有那一天，请你不要救我。因为我……不值得。”
说完，他走出门，消失在光的背后。
-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缠着忘忧开车带我去城里。他虽不情愿，最后还是拗不过我。到了市区的售卖中心，我们直奔机器人芯片区域。各类芯片价格从几千到几十万都有，定制类的甚至更贵。
我选了一个五万的芯片，寿命可以达到三十年。这是我力所能及范围内可以给的最好的了。买完芯片，我和忘忧准备在附近吃午饭。才发现这里离我之前的家很近。
附近有一家西餐厅，周日牛排买一送一。我和父母以前常常去光顾。
今天，正好就是周日。
像是抱着某种希冀，我带忘忧来到了这家餐厅。刚到饭点，里面人还不多。我们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点了我以前最爱吃的套餐。牛排还是那个味道。其实，世间还是有很多不变的东西的。
快吃的差不多了，却并没有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期待什么。买完单，正准备和忘忧离开，门口的风铃响了。
“欢迎光临！”
“安先生，安太太，今天想吃点什么？”
“还是老样子。”
“好的。”
服务员热情招呼的声音和那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我的身体随之一僵。我赶紧戴上帽子和口罩，拉住正要起身离开的忘忧。
“怎么了？”他一脸疑惑。
我没有回答，只是看着父母所在的方向。他顺着我的目光望去，似乎明白了过来，一言未发地重新坐了下来。
已经半年未见了。
爸爸妈妈看上去精神还不错，只是瘦了些。安沫也来了。她似乎胖了一点，脸上带着笑意，已不再是刚到家时有些乖戾的样子。
他们三人轻声地交谈着，其乐融融。点完餐之后，安沫起身去了卫生间。服务员先将咖啡端了上来。我看见妈妈习惯性地往咖啡里放了三包糖。
从卫生间出来的安沫，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开口抱怨道：“妈妈，我都说了好多次了，我不喜欢加糖。”
妈妈反应过来，连连道歉：“不好意思沫儿，妈妈又忘记了。妈妈重新再给你点一杯吧。”
安沫撅了一下嘴说不用了。爸爸看了一眼妈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恍惚间，我想起第一次和爸爸妈妈来这家餐厅。
当时我第一次喝咖啡，被苦得龇牙咧嘴。妈妈笑着说我傻，然后帮我放了糖让我再试试。果然好喝了许多。后来，这便成了我喝咖啡的习惯。
妈妈，原来你还记得吗……
我怕再待下去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拉着忘忧准备离开。路过妈妈时，我没忍住看向了她，却发现她也正看着我。她的眼神从疑惑变为不可置信，“噌”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打翻了面前的咖啡。
“你怎么了？”爸爸和安沫吓了一跳，服务员也赶紧过来收拾。妈妈没有回答，依然直直地注视着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讶异和歉疚。
我拉低帽檐，挡住眼中的情绪，头也不回地出了餐厅。不知为何，此前因他们所生出的所有恨意，在此刻，突然消失殆尽了。
回去的路上，我和忘忧一路无话。他似乎也在默默地想着什么事情。
车上的无线电台被他开到最大声，正放着一首英文歌：
Country roads take me home
To the place I belong
West virginia
Mountain momma
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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