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暮清到底是放弃了换剧本。
一来，他确实不愿意大张旗鼓，显得他多么重视多么在乎似的，即便他内心真的非常抵触那个剧本；二来，他去找陆丰走后门真是当时脑子一抽，冷静下来后回头想想，这样既不得体也不厚道，就算要换，也应该直接去找系主任，说明缘由光明正大地换，这样偷偷摸摸的，尽显小家子气。
虽然是决定直面这个结果了，但接受的过程还是无比艰难。
于暮清一整晚没睡。他一闭眼就会想到那个剧本，越想越焦躁，到最后实在受不了了，一咬牙登录系统，点击剧本下载，然后导到平板上，抱着以毒攻毒的心态，一手翻页一手注解，从头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看到了尾。
看完之后，更加心如死灰。
抽签结果显示的时候，只能看到剧本梗概，就那已经让于暮清崩溃了，补充完细节整合出的内容，足够让他裂成九九八十一块。
有一瞬间，于暮清觉得眼花缭乱的，等反应过来才意识到，那是剧本里所谓的名场面排着队在他眼前晃，每个都顶着三个大字要你死。
以毒攻毒的效果并不怎样，唯一可圈点的地方就是激起了于暮清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整个后半夜，他绞尽脑汁，硬生生预测出百十条可能出现的后果，完了觉得这样不够，又逐个配备方案。
一个晚上感觉像熬完了半辈子。
第二天，于暮清顶着满脑袋官司去报告厅参加学院大会，刚在角落坐下，耳边炸起一声惊天动地的号丧。
“我的天！你的脸是被雷劈了吗？”
“……”
于暮清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差点当场断开，一个眼刀飞过去：“再号一句，就是你被我劈。”
江竹宜在他旁边坐下，同时食指中指弯曲，扣在另一手掌心，光速表演了个“磕头认错”，完毕后无缝追问：“我就一晚没回宿舍，你发生了什么？”
江竹宜和于暮清同住一个双人宿舍，但不同系。江竹宜学的导演，他这段时间忙着准备年底的赛事作品，每天早出晚归，昨天因为外借的设备出了问题，一通忙乱，收工后已经过了宿舍楼门禁，就在外面凑合了一宿。
于暮清头疼得很，不是很想回答，干脆闭上眼睛，摆出补觉的架势。
通宵一晚，换谁到了这会儿都要困得不行，于暮清也不例外，他开始是装样子，后面真的睡了过去。大会开到十一点，结束前五分钟他才醒来。
江竹宜玩了两小时手机，五把游戏遇到六个演员，已经气到没脾气了，余光瞥见身旁的人睁眼，毫不犹豫地退了排位。
“醒啦？”江竹宜盯着于暮清瞧，“现在好多了，刚才我真以为你病入膏肓，脸又白又黑，吓死人。”
于暮清瞥他一眼，声音写在脸上──那你怎么还活着？
报告厅的座椅不是用来睡觉的，窝在上面维持一个姿势久了，身体各部位就跟生锈的零件似的，乍一动不仅咔咔作响，还带起一阵阵难以言喻的酸涩。
于暮清揉着后颈坐直，抻了抻腿，找到一个舒服的状态，等着不适感自行消退。
这会儿差不多到点，台上最后一位发言完毕，主持人总结两句后开始招呼着学生有序退场。于暮清跟江竹宜坐在最后，现在起来也是排在队尾龟速移动，索性继续坐着。
趁着这段时间，于暮清用高中早读背课文的语气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
江竹宜接收到大量信息，一时被砸晕了头，看他的表情是又想在于暮清耳边爆出一句“我的天”，但顾及到岌岌可危的友情，及时咽了回去。
“那你现在怎么办？”
于暮清无所谓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前面人走得差不多了，两人起身跟上人流。江竹宜缓了会儿，忍不住偏头冲于暮清“啧啧”两声：“这也太巧了吧，你是不是得罪了谁，被恶作剧了？”
于暮清：“我也想知道。”
“要我说，有三种可能。”江竹宜兴致勃勃地开始分析，“第一，纯巧合，概率大概百分之二十；第二，有人故意整你，这个最有可能，算百分之七十；第三……”
他迟迟没有下文，于暮清眼皮一抬，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江竹宜微微一笑：“第三，你那位死对头策划的一切。”
于暮清毫不犹豫：“不可能。”
他否定得这么斩钉截铁，倒让江竹宜不理解了：“为什么？你不是又气又没办法吗？人家如果想搞你，那目的达到了啊。”
“换位思考。”于暮清说，“我不会做这样的事，他也不会。”
“……”江竹宜竖起大拇指，“行，光明磊落如你们。”
说话间，两人走出报告厅，今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阳光洒在脸上像蒙了一层绵柔的绒毯，舒适得让人想当场伸个懒腰。
“回宿舍？”江竹宜迎着太阳打了个哈欠，他昨晚休息得也不好，酒店隔音太差，隔壁房间斗地主不知道斗到什么时候，他半梦半醒间总感觉听了一夜叫注声。
这两天各院都在走一样的流程，掐着点召开学院大会，各大礼堂报告厅忙得不可开交。大会开完，就算是正式进入考试月，大多课程也在这两天陆陆续续迎来结课。
于暮清昨天上完最后一节选修，江竹宜则在一周前就结束了线下课。
“回。”于暮清应了声，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又问，“你比赛作品准备好了？”他记得好像下周就开始提交作品，进入预选了。
“差不多了，所以今天偷懒一天，所有的事留给明天烦吧！”
晚饭时间，偷懒时长还剩一个晚上的江竹宜拉着睡了一下午的于暮清出来觅食，顺便找点乐子。
吃饱喝足后，江竹宜轻车熟路地拐进一条小巷，于暮清跟在他身后，两人七绕八绕，最后停在一栋三层小楼前。
小楼外墙被大片的涂鸦覆盖，有几处抽象得有些鬼神挂了，因此夜色降临的时候一眼望过去还挺吓人。铁质大门开在中间，右边立着块牌子，黑底蓝白字，双面都有，朝外那面写着“转念”，朝里那面是“深夜的蓝天”，这名字文艺得和它的外表相比宛如差了辈的儒雅爷爷和时髦孙子。
江竹宜走到铁门口，推门之前又问了一句：“你真不进去？”
于暮清摇了摇头。
“好吧，那我进去打声招呼，很快，三分钟以内，然后我们上三楼。”江竹宜说完，手上发力推开门，随即隐没在沸腾的人潮里。
“转念”是一家综合型店铺，三层小楼各有用处。一楼用作酒吧，平时也会邀请一些乐队演出，算个小型Livehouse，因为和周边各个大学直线距离不超过五百米，深受大学生欢迎。二楼装成书店，一开始晚上不营业，和一楼岔开时间，老板也是考虑到这两个场所有点不大兼容。谁想到后来众多顾客反映，希望把书店改成全天段，理由是就想要那个在鼓点中遨游书海的感觉，只是单纯看书的话，自家学校里的图书馆不香吗？结果是老板被说服了，由此开出了一家独树一帜的“不正经”书店。
三楼是休闲游戏区，各种桌面游戏都有，也可以自带游戏来玩，是一个适合朋友聚会闲聊的场所。前不久上新了剧本杀这一娱乐项目，有个本子出自Z大某个在学编剧——于暮清和江竹宜的共同好友。对方从本子完结的那一刻起就在社交媒体上大肆宣扬，路过的狗都要看一眼汪一声才能走，冲浪达人小江因为手滑留下一个三秒钟内取消了的赞而被抓充壮丁，同时买一赠一，附带了个小于。总而言之，于暮清和江竹宜两人今晚就是来捧场的，照江竹宜的话说，诨名可以读作“托儿”。
今天天气好，不仅白天有大太阳，晚上也是满天繁星。于暮清抬头看了看，接着往左边走了几步，来到挨着外墙修建的楼梯口——这边的视野最好。
他一直认为星空有一种很神奇的力量，或者可以称为魔力。当人们抬头仰望它的时候，不管身处何地，是无垠的旷野，还是繁华的街市，亦或是以一扇门隔开的两处泾渭分明的空间，都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平静下来，三秒，两秒，一秒，再或许只要“仰望星空”这个念头升起的那一瞬间。好像是从比星空更遥远的宇宙中袭来一股吸力，一下子抓住了观察者，从身到心。
对于暮清来说，这是一个很恰当的时候，用来反省自我。
昨天这个时候，他刚回到宿舍，脑子一团糟，甚至产生一种过去二十年都没这么糟过的感觉。
然而，这样的想法本身才最糟糕。
于暮清跟唐溢互相看不顺眼多年，他气过唐溢无数次，唐溢也怼过他千百回，总结下来是个五五开的战局。
维持已久的平衡被一个从天而降的抓马剧本打破，胜利的曙光骤然往唐溢那方倾斜了太多，打得于暮清措手不及。
他心里乱，思维也千缠万绕，唯有一点一直很确定，就是一定不能让唐溢知道。
如果唐溢知道了，于暮清不用想都能预见自己会是什么状态，就跟战场上一往无前的士兵，挥舞着武器冲向敌人，结果半路踩到个陷阱坑，啪叽一下当着敌人面摔了个四脚着地一样。
不仅输，还输得非常不体面。
所以于暮清最初的计划是，压死这件事，速战速决，然后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现实是，想的容易，做起来难。
特别是当他读完剧本，整个人糟得一塌糊涂，心里的火山喷了一回又一回，堵都堵不住。
于暮清知道不能这样，不然没等他解决问题，自己先烧干了。
因此，上午在报告厅，他才会心平气和地把原委说给江竹宜听。事实证明，方法是奏效的，说出来后的确好受许多。
现在，又经过一个下午，于暮清自觉已经放宽了心，是真的接受“走一步看一步”，而不只是说说而已。
江竹宜嘴上说着三分钟以内，但于暮清知道他一向“说的少做的多”，那句话的潜台词应该是“三分钟以内绝不出来”。
果不其然，等于暮清反省结束，看时间已经过去快二十分钟。
他倒是不急，甚至有一点希望江竹宜干脆就别出来了。
对于剧本杀，于暮清本来是挺想尝试一次的，所以才愿意做那个赠品。然而今时不同往日，答应这事的时候，那个天杀的让他呕心沥血的剧本还没问世呢。现在一提到剧本杀，于暮清就想起剧本里的第一场重头戏——他在唐溢生日当天准备惊喜以借机表白，然后被拒，并得到一句古今通用问候语“滚”。
……想到就气。
刚才还只是有一点希望，这会儿于暮清已经想打个电话让江竹宜好好玩他先回去了。
白反省了。
就在这时，顶上传来动静，哒，哒，哒，是鞋底接触地面带起的脚步声。
有人下楼。
于暮清自觉地朝旁边迈开两步，让出楼梯口行人的位置。
小楼位于巷子深处，隔音措施又做得好，以至于只要不推开那扇铁门，就算里面的喧嚣翻了天，外面依然很安静。
静到于暮清听见那道脚步声在他动作的时候停了下，继而又响了一阵，渐行渐清晰，然后再一次停下。
一秒，两秒，三秒，没有动静，于暮清下意识回头去看。
旋转楼梯修得很漂亮，晚上看不清细节，但是装饰在扶手下方适当位置的暖色小灯弥补了这个遗憾，并且额外添了一份氛围，好比将扯了半宿的月光绞成丝，织成网，再尽数铺在一级级阶梯上。
那么，拾阶而下的人便好似踏月而来，引得探望的人心神触动，又陡生畏惧，怕眼见不为实，一切只是水中花，虚妄一场。
于暮清宁愿是假的。
因为那人，好死不死，是唐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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