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情况走了特殊申请,隔了一天,法援中心的文件下来,指派宁夜为这个援助案件的承办律师。
案子虽然还有一段时间才开庭,但宁夜当了三年律师助理,深知办案期间每个环节都可能不期然地卡住。第一桩案件,总要尽可能办得漂亮些,宁夜一分钟也没耽误,带齐身份证明和公函,打了车直奔检察院调阅案卷。
未成年人,故意杀人,既遂,还是养女杀死养父。尽管杀人的证据确凿,陈轶舟和宁夜还是一致认为,案子存在可挖掘的空间。实际上,随着监控设备的普及和侦查技术的进步,命案的发生率已经有明显的下降,如今赵健名下接取的大部分案件往往是经济类或职务类的犯罪。
头一回独自走入检察院,脚步声敲击在大理石地面上,冷脆的声音使人不由得镇静下来。做了三年刑事,大部分都是证据确凿、认罪认罚的案件,宁夜隐隐觉得,这个案件以如此意料之外的方式出现在他的生命中,或许也将留下非同一般的印记。
孟娜,2009年9月5日生,M镇孟家村生人,就读于M镇第三中学初二一班。孟娜自小亲生父母去世后,由村内有宗亲关系的孟庆收养至今。
根据孟庆的工友彭X提供的证人证言,2023年10月14日,孟庆聚餐饮酒回家后三天没有上班,也不回任何消息,彭X觉得情况不正常,下班之后便到孟庆的出租屋查看情况。在楼道口,彭X遇到了一个放学回家的女学生,两人互不认识,照了个面之后,那女孩转身向外走,很快离开了小区。彭X事后意识其中的反常之处——女孩原本是向内走的,见到身着工作制服的他后,却掉头离去。但彭X当时并未留心,径自上楼寻找孟庆。
彼时天气还算炎热,孟庆租住的鸽子笼又小又破,浑浊的采光被灰尘及楼房外壁的爬山虎遮挡殆尽,旧报纸随意地糊在开裂的墙面上,整条楼道死气沉沉。彭X一靠近那个单元,就闻到一股刺鼻的恶臭,胃里登时一阵翻江倒海,几乎在楼道里吐出来。一时间,平时看过的地摊文学从彭X脑海深处浮现出来,他慌忙报了警,警察赶到后破门而入,发现了已经死亡三天左右的孟庆。
孟庆没有妻子,和他生活在一起的只有养女孟娜。经过调查,孟庆是被尖锐物体多次捅刺,心脏破裂身亡,而那个尖锐物体的形状,与学生用的圆规十分相近。自此,孟娜成为了本案的第一嫌疑人。同天,警方在一间地下游戏厅找到了彻夜未归的孟娜。
到案之后,孟娜轻描淡写承认了自己是杀人凶手,并交代了凶器圆规的下落——被她扔在一条街外的垃圾桶里,但拒绝和警方作任何进一步的交流。
孟娜的杀人动机是什么呢?
由于尚未成年,孟娜被关押在青少年看守所,位于山脚下较为偏远的位置,为此,宁夜特地回父母家借了车驱车前往。平日里看来遥远而模糊的山脉,靠近了看亦有高大庄严之相,宁夜来得很早,林间薄雾还未散尽,在冬日的阳光下仿佛若有似无的灿烂薄纱,叫还没有下车的人都生出一股贬骨之意。
宁夜来到看守所这天,孟娜被羁押的日子已有两个多月。他是这个早上的第一位访客,递交了会见材料后,很快进到了一间不大但挺干净的会见室。律师会见室被一道墙隔开,墙上开一面半人高的窗子,窗内嵌满金属栅栏,这侧放着一张简简单单的书桌,此时此刻,栅栏对面还空无一人。
一室寂静之中,宁夜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慢慢加快,手下的签字笔也无意识地在笔记本上滑动。终于,对墙的门后传来脚步声和金属链条清脆的撞击声,门被推开了,一个面色苍白、身材细瘦的女孩跟在管教的身后,拖着脚步走了进来,顺从地坐在了那排栅栏后,抬头看着宁夜。
孟娜个头不高,不太像初中二年级的女孩,五官很小巧,放到人群中不算突出,而她在所有的照片里几乎都面无表情,双手也都贴着躯干放好,显得分外僵硬。尽管已经在资料里见过孟娜的照片,但面对真人,宁夜还是有一瞬间像是心脏被人攥紧了。孟娜瘦得可怕,略微凹陷的眼睛很大,眼神空洞,不合身的监服罩在她身上,越发使她看上去像个被抽离了灵魂的纸片。
宁夜很快注意到,空荡的袖口滑落下去后,孟娜露出来的手臂上,有若干道暗红色的刀割痕迹。
宁夜不着痕迹收回打量的目光,尽可能温和地自我介绍:“孟娜,你好,我叫宁夜,是法院指定来帮助你的律师。”
孟娜的目光短暂地聚拢了一下,瞥了宁夜一眼,很快又垂下了眼帘,无意义地摆弄自己的指甲。对于她的无视,宁夜早有心理准备。
“我知道信任的建立需要时间,但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把你想说的任何话对我说。这个房间里的对话不受监听,我作为律师有为你保密的义务,除非你同意,我永远不会把你说的话告诉第三个人。”宁夜说。
孟娜仍旧低着头。宁夜和她的座位之间相隔两三米,很难分辨他的话对她是否起了任何作用。
“你看我现在西装革履地来看你,自然会觉得我们素昧平生,怎么可能真的为你着想?但阅卷的时候我经常想到自己以前的事。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之后,我被我的叔叔婶婶收养了。他们都觉得,可能是意外发生的时候我还小,伤心来得快去得也快,可其实我对父母说过的很多话,还有他们的小习惯,都记得一清二楚……抱歉,我扯太远了,这件事我没对别人说过。我不想被贴上可怜、孤儿的标签。”
会见室里沉寂了一霎。像某种重物落地般,孟娜嘴唇颤了颤,声音因久未开口变得干涩:“可是你有很好的养父母。”
“是的。我想我很幸运。孟庆对你不好,是不是?你杀死他并不是意外。”
孟娜的胸口急促地起伏了几下,用力绷直的嘴角泄露出一丝冷笑。
见她仍旧不愿答话,宁夜只得将话题转开:“看守所里的生活,还能适应吗?”
孟娜的眼底掠过一丝茫然,旋即微微点了点头。
嫌疑人在这间看守所里住的是十几人的大通铺,监室没有门,以保证除了厕所外,管教从朝外的一侧可以一览无遗。被羁押在此的嫌疑人们每天清早起床,很早熄灯,除了吃饭时间,只有诵读监规和静坐等单调枯燥的活动,待上不出几天就能把人闷得发疯。监室里都是有犯罪嫌疑的人,自然法则的物竞天择在这里成为了颠扑不破的铁律,有些人甚至会为了躲避性格恶劣的室友而情愿早点接受审判。
就宁夜所知的大部分委托人,见到律师总会心急如焚地询问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而孟娜的表现无疑平静得有违常理。
“娜娜——我看证人笔录里有一个邻居家的阿姨这么叫你,我能不能也这么叫你?”孟娜沉默以对,只是绞着的双手微微一顿,宁夜只当没有看见,继续说下去,“也许你现在对出不出去没有了兴趣,但这只是暂时的,你只是被这个巨大的冲击吓坏了。现在你所感受到的,不是完全真实的,你会好起来的,娜娜。”
“……不要再说了。”少女喑哑苍白的声音幽幽响起,“不要再烦我了……孟庆是我杀的,我承认。我给他偿命就是了。”
宁夜明白过来,她是为了什么不肯和人交流。
“你认为你会死吗?娜娜,你是未成年人,几乎没有可能判死刑。”
——《刑法》第四十八条第一款:犯罪的时候不满十八周岁的人和审判的时候怀孕的妇女,不适用死刑。
孟娜没有抬眼,神色晦暗:“不然就是坐很多很多年的牢——他们和我说过。”
“不是这样的。”宁夜换上郑重的神色,“我是专门指派给你的律师,也就是说,我唯一的工作就是保证你能得到公平的审判。”
“最初指派的援助律师是我的师父,但他刚刚接到这个消息不久,就因为急病住院了。是他在病床上告诉我,无论如何放心不下你的案子,希望我能够接手。我们两个只有一个想法,如果一切不是你的错,惩罚不应该落在你头上。”
“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帮你。所以,你也要尽力去保卫你自己。”宁夜用眼神告诉她,这是承诺。
漫长的空白后,孟娜放在腿上的双手开始发颤,像是压制在平静的湖面下的某种情绪正喷薄而出。她咬着牙,断断续续地说:“孟庆,他是个畜生——”
最后两个字是从牙缝间挤出来的,只有尖锐嘶哑的气音刺入宁夜的耳膜。
他知道自己猜对了,但猜对的奖励不是喜悦,而是一个小女孩在泥淖里不断下沉的人生。
孟娜的父母在她真正意义上记事前就亡故了,她似乎生来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只有一个在他人眼里同样是游手好闲又没文化的远房亲戚,或者说养父。
在很小的时候,孟娜其实很喜欢孟庆。小姑娘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有父母,独她没有,即使是别的小朋友犯了错,被老师叫来家长,她远远看着也会心生艳羡。虽然孟庆不修边幅,身上被劣质香烟腌得入味,喝醉了经常冲她发脾气,可那时候偶尔会出现在学校门口的孟庆,仍旧是她水淋淋的世界里唯一的救命稻草。
孟庆个头不高但壮实,和同乡在装修队工作,成日穿着沾满泥灰的工作服,手掌又大又粗砺,指缝里卡着粉尘,走在人群里都被路人下意识地避开。只是,她只有他一个亲人,每次孟娜都会背着小书包目不斜视地朝他奔过去,有时候孟庆会把别人给的糖果零食塞进口袋里,留给孟娜。
那短暂的几年来不及留住就转瞬过去。孟娜的个性很自觉,学习成绩在班上名列上游,虽然吃穿用度较为寒酸,总也不太能融入一部分人,她还是有了几个朋友。孟庆则始终没有女朋友,孟娜甚至猜想,是不是因为带着个孩子的缘故,还为此心存愧疚了许久,直到她和朋友一道回家,无意间瞥到了孟庆和衣着暴露的特殊从业者肢体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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