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好手里的证据材料后,宁夜开始撰写书面辩护意见。正在这个时候,检察院给他打来电话,提供的却是令人失望的消息。孟娜的骨龄鉴定结果是满十三周岁不满十五周岁,跨度太大,不足以单独作为证据适用。不过往好处想,至少这个结果没有排斥他们的辩护意见。
电脑上的内容删删改改好多次,陈轶舟路过好几次,终于没忍住说了一句:“你也别太折磨自己,尽人事听天命吧。”
宁夜笑了一下,心中却不敢去想孟娜可能接到坏的判决结果。
这是他的第一个正式案件。也许他还没有师父经历的那么多,也就更无法看淡失败,他好几次幻想着自己站在看守所门外,接到那个重见天日的小女孩。这样的念头当然太过英雄主义也幼稚,可如果没有的话,
H市检察院从外部看就气势恢宏,建筑在阳光下发着晶亮的光,走进去分为许多部门,穿梭其间的人中很好辨认律师,穿着黑色西装,手拎笔记本电脑包的不外就是。
宁夜坐在窗口对面的椅子上等候约见,一个身影路过,停下脚步看过来:“宁夜?”
隔了几秒宁夜才从记忆里找出这张变化不小的脸,硬着头皮叫了一句:“师兄?”
全国政法系统里遍布着各个法律名校的学生,好多彼此都有同门之谊。这个稍许特殊些,是宁夜有生以来第一个明确向他表白的男性。宁夜看他的朋友圈知道他成了检察官,但一直未曾遇见,没想到今天巧合碰上了。
检察官师兄笑呵呵的:“来办案呢?”
“是啊,来交书面辩护意见。”
“小师弟也成长为大律师了,以后要多多提携师兄啊。”
这个年纪,有点油腻也是情有可原的,何况当年这位吴恙师兄还是学生会和辩论队的领军人物——极大提升了人到中年的出油率。
宁夜脸颊僵硬地假笑了一下:“您是检察官,哪里轮得到我提携。”
吴恙微微一噎:“常来常往嘛,都是法律工作者。你现在在哪高就?”
宁夜抓了抓手里的文件夹,不是很愿意和他攀谈下去,幸而这时候过道上响起脚步声,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宁夜律师吗?”
宁夜如蒙大赦,赶忙转头看向那人:“对,我是宁夜,您是林检吧?”
后者一张娃娃脸,套着检察官制服简直像个实习生,眼皮和嘴唇都薄薄的,很秀气,看起来不太容易说服。不过此时此地,他在宁夜眼里发着圣光。
救世主朝宁夜伸出手:“林拂。”
两人握手的当口,林拂对吴恙一点头,没有感情地表示抱歉:“不好意思吴检,我和宁律师约的这个时间。”
吴恙论资排辈是林拂上司,但他不太敢惹这人,含糊笑了笑,说了句“再联系哈”就离开了。
林拂看过宁夜的书面辩护意见,抬头对上一对期待的目光,不由顿了一下。
“我提审过孟娜,但她除了承认杀人外什么也不肯说,给我们的工作造成了很大困难。”
“当然当然。我们做过孟娜的工作了,这份辩护意见是我们达成一致的结果。”
林拂放下那份意见:“关于孟娜的年龄问题,我基本上同意你的观点。”
宁夜大大松了一口气,又听他有些凌厉地说:“至于你提到的孟庆的过错行为,如果确有其事,我们也很同情这个小姑娘。可是,要知道提供不了任何客观证据,只有孟娜和邻居的证言,到了法庭上,再怎么说也是无用的。”
“明白,我们有这个心理准备。说实话,如果能不列这条辩护意见,我希望尽量不提。那补充侦查的事情……”
林拂没有给个准话,说的是:“我需要和同事讨论一下。当然,会尽量以保护未成年人的合法权利为原则。”
他的表达方式很保守,宁夜知道,能这么措辞,代表事情已经有了很大的转机。
果不其然,隔了几天,案件退回侦查机关的消息传来,经过忐忑不安的等待,宁夜接到了林拂的电话。
“宁律师,我是林拂。”
林检察官在电话里面声音也冷冷的,像散发着寒气的冰箱。听他的语气,宁夜连听到好消息的心理预期都不敢有,呼吸也暂停了一秒。
“经过我们内部讨论,鉴于孟娜的真实年龄确实无法查明,从维护被告人权利的角度考虑,我们决定撤回起诉。”
电话那头传来巨大清脆的响声,林拂眉头一皱,把手机拿得离耳朵远了一点:“什么声音?”
“没事,我不小心弄掉了杯子。”宁夜俯身狼狈地捡着玻璃碎片,脸上却是抑制不住的笑容,“谢谢!真的,我代表孟娜感谢你们的决定。”
那头传来若有似无的一声“啧”,或许是宁夜的错觉,声线也染上一点笑意:“预留好时间,如果你想去的话。明天,你就能接到你的当事人了。”
宁夜拎着一个巨大的袋子心旷神怡地登上了地铁,心情比即将上台领奖也不遑多让。中间等待的一天,他在办公室有点坐不住,以平时两倍的效率结束了工作后,跑到附近的商场给孟娜买了一件羽绒服。
2024年的第一个月,商场的元旦背景音乐还没来得及撤去,天上下了星星点点的小雪,落在手心顷刻就消失,堆叠起来,也将整个世界粉刷得焕然一新。
宁夜问过陈轶舟要不要一块来接人,他师父连连摇手:“案子是你办的,人是你救的,我不要去凑热闹。”
他想了想,又有些发愁地叮嘱:“我们靠案件吃饭,案件结束了,你得学着出戏。”
宁夜觉得,在这方面,他可能需要一点时间来进步。
孟娜梳洗得很干净,换上了自己来时还是初秋的衣服,手足无措地被宁夜裹进那件又长又蓬松的外套里,只露出很细瘦的一张脸。
“谢谢你,宁律师。不只是因为这件衣服……谢谢你救了我。”孟娜仍未适应自己现在的新处境,那双眼睛好奇地四处打量,接着带着一点赧然落在宁夜身上,还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宁夜觉得自己能读懂她的心情,微笑着问:“要不要拥抱一下?”
孟娜顿时双眼发亮,重重地点头。
寒冷的冬天是很好的借口,拥抱也隔着厚厚的衣服,彼此不必因太过袒露而感到害怕。但宁夜仍旧感受到孟娜靠着他时隐隐的颤抖。
由于林拂也在场,这个拥抱不过一触即分。林拂在恰当的时候举起杯子进行了一个喝水的动作,成功让自己从场地中消失,直到感人的氛围结束,才公事公办地说:“孟娜毕竟是未成年,需要安排一个新的监护人。”
被两人的目光注视着,孟娜犹豫着说:“我不想再和孟家村有瓜葛。”
“那能不能安排社区监护?”宁夜问。
林拂不说能也不说不能,老神在在道:“按照规定手续办理就行。”
一直到这人走远,孟娜没忍住低声嘀咕:“这个人是不是在装酷?”
宁夜耸了耸肩以示认同:“但我想他是认真想帮你的。”
孟娜的视线在崭新的羽绒服袖口徘徊良久,还是鼓起勇气开口:“你说的会供我读书……还算数吗?”
“当然算数。”宁夜一怔,反应了过来,“如果你是想问监护人,我的身份不是很适合。但我保证你能在需要的时候找到我。”
“……抱歉,我不应该怀疑你的。”孟娜小心翼翼地说。
“没关系。这只是一个误会。对了,你母亲那边,可能还有一些和你有血缘关系的人,你想去找吗?”
“不了。”孟娜回答得很果断,“对他们来说我是种罪恶。要是见到了他们,我会开始希望得到他们的爱。我不想那样。应该道歉的不是我。”
他们走出看守所的大门,地下的雪刚开始融化,两个人都走得很慢。
“我都没有和她们告别呢。”孟娜突然说。
“她们是?”
她的头微微往后一偏:“里面的人。”
这有点孩子的奇思妙想了,宁夜失笑:“最好不要,杀伤力太强了。”
“好吧。”孟娜也露出一个笑容,她不是那种让人一眼惊艳的外貌,但笑起来的弧度很明媚,像雪地倒映出的阳光。她说,“我想改个姓。”
“好,等你想好了,我们带你去办手续。”
“我还想把生日改到12月25号,这样可以吗?”
这涉及了宁夜的知识盲区——很多知识律师真的都不懂——他老实承认:“不知道,我得回去查一查规定。”
她的脚步越来越轻快,细碎地跑出去,抬起头让瞳孔被雪白的太阳点亮。明亮的世界,沸腾的心情,让她丝毫也意识不到冷。要不是怕弄脏身上的新衣服,孟娜有一种扑进雪地里打滚的冲动。
上天自来不眷顾她,给她指的路太窄,好在不是没有,她费尽全身力气终于爬上悬崖峭壁。她不再问为什么独独自己有那样的父母,不再问为什么有那样的养父,因为死过一次的人凭本能会知道怎样更好地活下去。
以崭新的这个她,在她的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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