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临,月团团,星河辉映,流光皎洁。质子府深红院墙内,人影稀落,静森森,漠然一片。
日落月升不到半个时辰,这质子府内白日响亮的动静便尽数没了。
听闻是祁薄昀身子不大好,尤其难以入睡。云昭地界阴凉,夜间风大。因此,一年四季只要是这日光落下去,这质子府里的人便也都闭门不出,缄默不言,生怕叨扰了那位,灯也是不必点的。这院子一到晚上就寂静地吓人。
西厢远边柴房里,林静蕴背倚靠着晦暗墙柱,双脚蜷起用手勾起环抱在胸前,鲜红双眼探寻着透过纱窗缝隙飘进来的那一点点月光。
身侧是一个破了缺口盛着半碗清粥,飘着飞虫,污垢的陶泥碗。那是入夜时分怜惜她垂泪的那个侍女悄悄送来的。偏远晦暗的房间里,藏着不知名跑动的黑耗子、跳虫。不消半刻,将这囚笼的唯一一点儿可以果腹的粮食糟蹋了大半。
耳边尽是窸窸窣窣,咯吱咯吱的动静。在这静夜里被无限放大。这是多日来,她难得自我独处的时光。没有监视,没有揣测,反而让她安心许多。
月色朦胧寂寥,独自一人,脑海里斑驳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侵袭。
再次醒来,重活一遍,每当她闭上眼睛,当日血流成河的场景,滚落的头颅,一把把夺命弯刀……就会在她眼前再次上演一遍一遍,又一遍。死去的冤魂无处声讨,只得在夜静时分,入她梦,入她眼,入她魂。
胆大的耗子眼瞅着她静默不动,悄眯眯开始撕咬她的裙摆。
两日之前刚被关在这柴房时,面对这时不时出来乱窜的肮脏活物,林静蕴害怕过,恐惧过,呼喊过,求救过。但没有人理会她,这栋宅子的人似乎淡忘了还有个人被关在柴房,没有人在意她。
林静蕴撑着墙柱,慢慢起身,多日未曾进食,她的头脑已然昏涨不堪,动作也变得缓慢。身下的鼠类见她动了,又急速退到柴垛底下,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欲再次向前。
拖着疲倦,林静蕴踱步到那纱窗底下,撑着半个身子,往那流光倾泻的天际看去。落在衣袖下苍白的手腾起至窗框上,去迎接那点溶溶月色。庭院里一片寂然,一爿明月已经排云而出,虽非望月,却也皎皎。明星斐然跳动,活泼可爱。
林静蕴正靠在墙上冥想,若是那混账质子真的忘记了自己这个人,莫非自己就这样束手无策在这里困死不成,那也太憋屈了!得赶紧想个法子出去才是正理。
矮墙跟上突然增添了一块黑影,在皎洁的月色下尤为突兀。那黑影的动作很快,“咻”一下从墙上一跃而下。动作轻盈又轻车熟路,看来已不是第一次了。
正值午夜,人睡的正酣。突入而来的黑影跳入这质子府莫非心有歹意。林静蕴也是第一次见这阵仗,心跳到嗓子眼,微微侧身,只露出一双眼睛紧盯着那黑影的游走。
那黑影行至西厢房走廊尽头,忽而放慢了脚步。鬼使神差往柴房的方向退了几步,探着脑袋往柴房看。
一墙之隔,林静蕴捂着嘴巴,缩在窗底下,紧张忘了呼吸。柴房的窗户框架小而高,很有力隔断了黑影继续往下探看的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丝响动从窗外传来,林静蕴估摸着黑影走了,但也不敢放松,干脆就保持着这个姿势蹲在墙根。
“滋啦”隔壁房间的门被人推开了。
那黑影去隔壁了?林静蕴贴着墙,能听到隔壁的动静。
紧跟着又是“哒哒!”还有另一个脚步声。门被滋啦一声又关紧了。
极细微的衣料摩擦声,像是在向谁行礼。
“殿下”醇厚的声音响起。
“沙篱盐的事情办的如何了?”——这清冷的声音,是祁薄昀。
黑影:“皇室盐官高樯日前已经抵达沙篱。私盐开矿的账本,高樯受贿的数目都我们已经详细记录在册。”
沙篱城,是云泽国最大的海盐晒场城市,且盐的品质历来是最好的。每一年都有专门的皇室盐官去沙篱挑选最精美,品质最好的沙篱盐运送至皇城,专供皇宫内院,王侯将相家食用。其中的艰辛计入毫末,利益却是大把的。一路上能收到不少孝敬,有的盐家为了巴结新盐官,笼络这条路子,脏心烂肺的事儿没少干。
高家算是蜃楼城一概世家里,位低人轻之最。多年来,没落许多。只是日前来,那高贵妃恩宠加身,有了小皇子,连带着家族之人荣宠更盛了不少。那不学无术的贵妃胞弟高樯能捞到这门肥差,因是与这事有关。
祁薄昀:“算算时间,设法将证据送到刑庭文眼前,将云昭这摊浑水搅得更浑些。”
刑庭文和林玄安的师从林策(林静蕴祖父),二人素来不对付。但有一点,都是那朝堂之上难得的有为、敢为清臣。
刑庭文出身清贫,时任户部尚书,此人深恶痛绝贪官蠹虫,上任以来,手底下严查出不少烂账。沙篱盐进供皇室多年,期间贪污**屡见不鲜。林静蕴曾听这位刑大人说过,“迟早要把这劳民伤财的皇室盐官位,从那些蠹虫的手里夺回来。”
若是此事被刑庭文知晓,他必然是要借此事大做文章,废除这滥职。
黑影:“只是殿下,日前林氏一案,林玄安与刑庭文二人素来关系匪浅。林氏出事后刑庭文一直上书为林氏请愿。那云昭皇帝对此人已是十分厌恶,听说近日来户部的折子已经压了好几日。朝堂之上云昭皇帝更是将刑庭文好一顿斥责。高贵妃恩宠正盛。这盐官积弊多年来已成了心照不宣的默认。那刑庭文真的会在此时这风口浪尖提及这事儿,怕不是会更加惹恼皇帝。”
“哼”祁薄昀一声很轻浅的笑声,“那刑庭文素来耿直,多年来腰杆比那宣德殿上的金陵柱还要硬。只要他知道,就一定会上书参那高氏一本。云昭皇帝近来越发糊涂,因此事再加上日前他为林氏请命一事数罪并举,必定会大发雷霆。刑庭文死忠,家世薄弱。其子暗中一直和高樯交好,瞒着刑庭文犯下不少罪。高氏一定会从中大做文章,给皇帝好发难的借口。到时候刑庭文受难,不论过程,只要他入狱。我们的目的就达成了。已近春闱,无数学子正赶往蜃楼科举。这刑庭文出身寒门,为官清廉,是不少青年学子心中的楷模,精神支柱。门生故吏遍布云昭。不到半年,两袖清风,任人为贤的宰辅大人林玄安被当众砍杀,寒门贵子,清正廉洁的刑庭文再入狱。读圣贤书的青年才子必定会在这蜃楼城里大闹一番。寒了这天下读书人的心,这云昭皇帝的好日子也就到尽头了。”
林静蕴直听得一身冷汗,心更寒。
黑影:“殿下所言极是。但若殿下能看到这步,那云昭朝廷里必定会有人不计生死维护刑庭文,劝解那皇帝,岂不是达不成我们的目的。”
祁薄昀一阵冷笑,“林氏就是最好的例子。”
这话如一道惊雷值劈向林静蕴天灵盖,顷刻间便怔愣住,不知作何反应。
祁薄昀:“那林氏是云昭世家中势力最为强盛一族,其影响力甚至一度盖过当朝皇室宇文家族。不过近年来林氏几代当家人都志愿做个是个清冷官,颇为忠直些,不搞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关系。不与朝堂之人报团结亲。结果呢?林玄安还不是一刀被砍下头颅,满门被害。论影响力,地位林氏更是高出一大截。就这样,皇帝还不是说砍就砍杀了,雷霆之快,闻所未闻,世所罕见。云昭皇帝之所以能忍刑庭文到现在不是因为顾忌他的名声,才干。只是因为刑庭文还未触及到他的底线——皇家颜面,只要这桩丑事捅到明面上,在天下读书人面前丢了他皇帝老儿的脸,谁都保不住刑庭文。”
祁薄昀的话如同黑暗中一条四处猎杀的毒蛇,一针见血的剧毒。林静蕴早听得肝肠寸断,咬紧牙关怕自己哭出声。
黑影:“殿下好计策。还有一事,属下要禀报。戚先生运送货物的航线被海匪截了,追究一时半会跟不上,北方的粮饷还指着这笔银子。梁姑娘传信来,请殿下将蜃楼城的暗中几间铺子的盈利暂时拨为那处使用。”
祁薄昀略一沉思道,“这事便按梁姑娘的意思办。我们也该拓宽些路子经营。眼看用钱之处是愈发……”
“咣啷”——缺口泥陶碗被耗子掀翻在地,清粥撒了出来。
“糟了,被发现了。”林静蕴心里一阵哆嗦,“怎么应对!”果然隔壁的交谈声断了。
“砰!”柴房门应声而开,一黑影霎时间闪至林静蕴身前,寒光之中,刀已经抵在了她的脖颈处,勒出了血。厉声询问,“你都听到了?”
月色朦胧下,门口站着那人的影子被投射到屋内。林静蕴知道祁薄昀此刻就站在门外。
事已至此,不如博一把。
林静蕴:“刚才殿下所言,十听九八。”
“那便留你不得了。”黑影说着,手中的刀入了几分。
“等等”林静蕴急忙道,“我可以助殿下一臂之力。”
门前的影子还是站着不动。
林静蕴:“殿下没有即刻砍杀我,就足以这证明我还有助益于殿下之处,何苦现在反不敢相见。”
影子拉长又消失,杭绸白衫之人踏步而来,正是楚南质子祁薄昀。
祁薄昀浅笑道,“妙音娘子果真聪慧,太快猜透,反倒坏了本殿下的兴致。”他的半张脸隐没在黑暗里,半张透着月光,显得邪魅狂狷。“你说帮本王?我倒想听听你一弱女流,能如何助我?”
“留我在这儿府中。”林静蕴淡定道,“殿下应当已经猜到我为什么会来这府中,留我一命,不也省下好些事。”
祁薄昀脸色稍稍一变,眼角跳了一下,这女子死到临头还在谈判,“你用宇文明泽威胁我?”
果然,他知道了自己就是宇文明泽派来的人。
“殿下误解了。”林静蕴手心淌了一手冷汗,“这不是威胁,是帮助。我明面上受命于他,窥探殿下所言所行。现在殿下勘破我的身份,不急于杀我,不也正看重这一点么?殿下想让我传递假情报,留我一命,益处远胜于在此处将我毙命。”
“哼……”祁薄昀噙在嘴角的笑,陡然凝结,架在林静蕴脖子上的刀又往里入了几分。
“殿下何意?”林静蕴双臂被缚,几乎动弹不得。
“原先是这样打算的。”祁薄昀往黑暗里又走了几步,暗夜遮住了那张邪魅狂狷的脸,语气却更是冷冽,“但你太聪明了,我不需要聪明人。”
越聪明的人越是不可控,更别提她原本就不可控。
林静蕴暗叫一声不好,太过心急反而犯了忌讳,“我有法子助你在云昭地界运营商铺!”
在黑影的刀倾斜那一刻,祁薄昀一个眼神喝止住。
洇洇红血染透了林静蕴里头的亵衣,她的脸更为憔悴苍白,唇齿无有血色暗自战栗,面对一个随时可能会夺去她性命的人,她还是只能赌一把!
林静蕴:“殿下不过是担心我现在反水于云泽侯,怕是来人落得于他一样的下场,不敢而已。是又如何!我本是弱势,不过依附于强者于乱世保命而已。殿下细细想来,我若是个傻的,能得云泽侯重用派我来这质子府……”
只不知这哪两个字惹恼了祁薄昀,他急步上前,一手掐住林静蕴的脖颈直往墙上按。双目通红,一瞬便掐的她喘不上气。
林静蕴艰难仰头,鼻尖传来他身上那股清苦的药味,迎着那双欲将她碎尸万段,挫骨扬灰的眼睛,字字珠玑,字字诛心,“此时殿下正值用人之际,能不能……帮到殿下是我的本事,敢……不敢用我是殿下的本事。我…以殿下的能耐……给我”
话还未说完,身形一晃便歪了下去,祁薄昀下意识抬手扶住她,几乎没有什么重量。
黑影微微诧异,“殿下可是要留下这女子?”
祁薄昀看了眼她脖子上往外渗的血,莫名觉得刺眼,“有一点她说的没错,敢不敢用她是我的本事。”
黑影:“可是……”
祁薄昀:“没什么可是,她若说到做不到,不过是晚会去九层阎罗递状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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