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已经高升,王巡眼前白花花一片,在颁奖台上被晒得犯晕。他兴奋的肌肉还没有冷却,心脏强力跳动着,汗水流进眼睛里,却也顾不得去擦。
这是高强度比赛的第三场,他知道自己身体快支撑不住了,但想着即将到手的奖金,又强迫自己再撑一撑。
但或许真的已经到极限了吧,不然怎么会出现幻觉呢?眼前这个给自己颁奖的人,怎么那么眼熟呢?这不是船上的杜先生?
“杜,杜先生?”王巡颤抖着手去接那座沉甸甸的奖杯。
杜湛邦咧嘴一笑,白牙在艳阳下都泛光,他与有荣焉地献上奖杯和奖金板,“厉害啊王巡,恭喜夺冠,我就知道你能行!”
这熟悉的声音,这不羁的模样,还真是他。王巡又惊又喜,手里的奖杯都差点扔出去。
“还愣着干什么?低头。”杜湛邦笑着把金灿灿的奖牌给他挂上,然后在摄影师的指挥下也站上领奖台,两人并排站在一起,一个笑容灿烂,一个内敛呆楞,摄影师定格这一瞬。
颁完奖,一群衣冠楚楚的人过来招呼杜湛邦,王巡只听他低声说了句“晚上见”,就被那群人引走了。
隔着些距离,王巡只知道陪在杜先生身边的那位是吕司长,新上任的本地教育司主管,是位华侨,能让他这样殷勤作陪的人,这位杜先生到底是什么身份?王巡满肚疑惑。
夜幕降临,主办方举办欢庆晚宴,本届运动会的冠军都是座上宾。
王巡很久没见过这么多琳琅满目的美食了,他也不认识什么人,语言也不太通,只能两耳不闻窗外事,放开肚子吃。
他心里还惦记着杜先生的话,等吃个半饱,就频频往入口处望。
“看什么呢?等你金主啊?”一道戏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王巡回头一看是金铜仁,厌恶地一皱眉,一是烦这人,二是烦他的话。
这也是老对手了,不,现在他都够不上格被当作对手。
金铜仁也是名职业运动员,但他不追求成绩,满嘴铜臭,打着比赛的幌子四处拉资助,再砸钱买名次,说是业界耻辱也不为过。
真才实学半斤晃,一张巧嘴走天下。偏偏这种人还挺有市场,大大小小的赛场和名流晚宴上都有他的身影。
这次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混进来的,明明白天的比赛中他没有名次。不过看这人模狗样的装扮,估计又是来忽悠老板的。
他自己这样也就算了,偏偏看谁都跟他一样肮脏。
王巡懒得理他,话不投机半句多。
金铜仁却像是终于找到伴儿了,站他旁边说个没完,“你今天跑的不错啊,不过还是可惜了点,要我说你这水平跑这儿来卖什么力?费劲吧啦的,能赚几个奖金?上次你听我的,替刘老板解解忧,那三千大洋不就来了嘛,唉你这人也真是,就是犟,死犟,没救了,早晚吃大亏……”
他说的那事,是去年省里开运动会,刘老板花钱给他那跛腿儿子买冠军,让他们假跑。王巡做不出来这种弄虚作假,有违体育精神的事,他是缺钱,但绝不靠这种方式搞些违背良心的脏钱。
闻言,他只是心中呸一口,转身接着吃东西。
金铜仁还接着说:“嘿,你知道今天给你颁奖那华人是谁吗?”
“嗯?”王巡支起耳朵。
金铜仁见他感兴趣,更来劲了,“那是杜家实业的少东家!杜家实业知道吧?那在整个华东谁人不知?他家的棉布毛料你肯定用过吧?你看,场子都开巴林来了,听说这次运动会,杜家给了大头,啧啧,他们那种人家,指甲缝里漏一点都够咱们吃的……”
他眼里冒着贪婪的光,猫见着鱼都没他激动,好似前方金山银海在跟他招手一样。
王巡被他拽着袖子,只听他要求道:“他今儿给你颁了奖,你等会帮我引见引见,这事儿成了,我给你这个数。”
金铜仁伸出五个手指比划了一下。
“……”痴人说梦,异想天开。
王巡连敷衍的话都懒得跟他说,拱开他,“别想了,我不认识他。”
王巡的块头足足比金铜仁大了半圈,这一拱,差点给他顶地上去,待狼狈地站好,抬头只见王巡已走开两米远。
“神经病,牛什么牛,早晚弄残你,我呸……”金铜仁盯着王巡远去的背影咒骂着。
很快,门口处起了喧嚣,白光频闪,呼声不绝。
贵客到了。
王巡掖了掖衣角,藏住破洞的衬衫,他拿着自己的餐盘退到角落。
杜湛邦其实顶不喜这样的酒会晚宴,处处是阿谀,人人是假面。满眼的华丽荒诞,认识或不认识的人都要上来热闹一番,虚假的熟稔,尴尬的客套,话里话外都是那点子利益计较,乏味得很。
难怪老头子自己不愿意来,非逼着他出席。唉,早知这么无趣,还不如和小唯她们看电影去。
杜湛邦环视一周,暗嗤一声,这主办方真不地道,打着是为冠军庆贺的幌子,可座上宾里却没有冠军的影子。
满眼都是政商名流,你来我往,酒酣耳热。体育是什么?啊那不重要;冠军是谁人?哎那谁知道。
杜湛邦耐着性子周旋一圈,见酒程过半,装醉退场。
出得正厅,夜色中景色朦胧,只有一股馥郁深厚的香气传来,杜湛邦往路边走两步,见脚下成堆的宋梅簇拥,这里不愧是花城名都,故里正寒冬,这边已是春光烂漫,鲜花满城。
这幽兰的香,让他突然很想孟斯唯,她要在这儿,肯定是要蹲下好好品赏一番的。
杜湛邦扯起一抹很淡的笑,拢起手点了支烟。两根烟的功夫,酒意散了大半。
他正要走,眼光扫到斜前方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倚着栏杆一起一落的,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杜湛邦移到他身后,凝神瞧了会儿,不由乐了。
“这是干嘛呢?”他突然出声,吓了王巡一激灵,手一滑,差点没从高处掉下来。
“哎哟,”杜湛邦虚扶一把,笑道:“冠军,你可小心点,要摔坏了这宝贵的腿,我可赔不起。”
王巡有些尴尬地站好,搓了下腿,“杜……杜老板。”
杜湛邦学着他的样子,也把双手搭在栏杆上抻了抻,然后转头看着他,好似很失意受伤的样子,“王巡兄,好歹我们也算同训过,虽然只有短短几天,但我也自认那是一段同甘共苦、艰苦奋斗的日子,我心里把你当兄弟,你这么叫我,可是生疏了?”
这段话让王巡既惊讶又感动,他也不是扭捏的人,短暂的讶然之后,他如释重负地笑了:“杜兄,是我浅薄了。我还以为……我以为……哎,我之过,杜兄品行高洁,请受我一拜。”
王巡很规矩地作了一揖,杜湛邦忙回一礼,然后说:“你这是作甚!哈哈好吧,皓月为证,你看我俩这像不像是拜把子?”
闻言,王巡憨厚地挠挠头,露出了他今晚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
“承蒙杜兄不弃,能结识一场,是我的福气。”
杜湛邦瞪大眼睛,不敢苟同,“是我的荣幸才对!”他对王巡比个大拇指,就像在船上每次他长跑完,他做的那个动作一样,“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厉害?你这个冠军名副其实,我看今天还有白人,你的速度碾压他们,你真给我们中国人长脸啊!”
说到比赛,王巡略有害羞,自个儿几斤几两心里还是清楚的。
“咳,惭愧惭愧。杜兄,你是不知……”王巡略一停顿,一口气跟他说了心里话,“我没有那么厉害,侥幸得奖而已。真正厉害的选手哪会参加这种业余比赛呢……在我们心中,刘师兄那才是顶顶厉害的人物,我们追他一半都赶不上。就这种业余比赛,我也是用尽全力才勉强得了奖牌,而且我们俗得狠,就是冲着奖金去的,哪有什么奥林匹克精神,更别谈什么为国争光了……”
说着说着,他突然想到杜湛邦也是比赛的赞助方之一,自己这明晃晃的“向钱看”似乎有些不妥,他尴尬地止声。
杜湛邦倒不觉什么,只当他是谦虚。
“王巡兄何必自馁,我观你天赋有之,努力更强于常人百倍,我轻易不服人,在船上也对你心服口服。我相信,有朝一日,你定可一鸣惊人。”
很久没有人这么肯定他了,王巡心中激荡,那热意竟涌上眼眶,好在这是晚上,他缓下了喉间哽咽,扯嘴笑了。
能被人看到,被人认可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两人就这样站在黑暗的角落聊了好久,直到晚宴散场才意犹未尽地结束。
难得逢知己,一聊天就容易忘记时间,杜湛邦到家的时候,夜已深沉。
孟斯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喝茶,周围一个人没有,很明显就是在等他。
杜湛邦快步走过去,不忘念叨她:“更深露重,你的伤才刚好一点,就坐在外面受寒气,回头肩膀又痛怎么办?”
孟斯唯抖抖肩上的麂皮披肩,悠然开口:“我怕你喝太多,摸不准家门朝哪开,几点了知道不?你不是说去打个照面就回?还好意思叫我等你。”
男人自知理亏,讨好一笑,他蹭到她身边落座,见四周无人,赖皮地把人揽进怀里,兴致勃勃地开口:“你猜我今儿碰到谁?一时高兴,多聊了下。”
“船上那位小兄弟嘛,他今天夺了冠。”
孟斯唯给他递过去一杯热茶,杜湛邦一口饮下,身心舒畅,又见她莹白的脸蛋近在咫尺,忍不住偷香一下,笑道:“懂我!”
这孟浪的举动,惹得孟斯唯一声娇叱:“你可真是……发酒疯呢!”
她扭身就要下去,杜湛邦不让,低声哄她:“别动,有正事跟你说。”
孟斯唯乜他一眼,像在说我看你这酒鬼能说出什么好话。这一表情莫名可爱,杜湛邦轻笑出声。
“真的,你听我说。你可知王巡师兄是谁?”
“嗯?是谁?”
“前年参加世界运动会的中国第一人刘先生。”
“啊!”孟斯唯吃惊地站起来,正面向他,似乎要在他脸上找出并无玩笑的成分。
“是那位传奇飞人刘先生?是那位为国出征的国民英雄刘先生?你确定是他吗?真的是他?”
孟斯唯这反应也是惊到杜湛邦了,看她表情泫然欲泣,有种异样的激动,他不禁紧握住她的手,肯定地说:“对,是他。你怎么了?”
孟斯唯一时感慨万分,不知怎么形容自己这激越的心情。她平复下情绪后,才缓慢说道:“刘先生的事迹远扬,他是我辈楷模,虽然他不认识我,我也未曾见过他,但他确实给我的触动很大,不知你能不能懂……”
当孟斯唯那双深情的眼望过来时,杜湛邦真的被她眼中那股坚定的光打动,不由随着她点头。
“你曾问过我为什么回国,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一半的答案。那年刘先生赴美参赛,在我们学校引起很大震动,有次偶然的机会我看到同学从国内带回的报纸,上面有这样一段话,我记忆犹新,‘我中华健儿,此次单刀赴会,万里关山,此刻国运艰难,愿诸君奋勇向前,愿来日我等后辈远离这般苦难!’湛邦,你懂我当时的感受吗?”
杜湛邦深吸一口气,不禁捧起面前这张他万分珍爱的脸。
两人呼吸相抵,他轻叹:“我懂了。”
“当时我就想,我一定要回来,无论做什么,我总要为我的祖国做些什么,我爱她呀,我想她好……”
杜湛邦频频点头,紧紧抱住她,这一刻,他觉得他们的灵魂也紧紧缠绕在一起,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了。
“好,我们一起,你想做什么,我就陪你做什么。”
孟斯唯被他哄孩子的语气逗笑,突然想起正题:“王巡竟是刘先生的师弟?难怪如此厉害,那这次刘先生也来了吗?”
“让你失望了,刘先生没来,听说他已进了集训队。唉,说起这个,我想有一件事你一定会很愤慨又热心。”
孟斯唯挣脱开他的怀抱,有点急:“快说啊。”
“今日和王巡兄聊天才得知,他们打比赛赢奖金,都是为了在筹路费。我想着老这么四处奔波筹钱不是长久之计,因小失大了,他们这些优秀运动员就应该好好训练才对。所以,我想资助他。”
“他是在筹集去下一届世界运动会的钱吗?我听说体协这次有专项经费呀?怎么还需要他们运动员这么辛苦?”
“呵。”说起这个,杜湛邦也只有一声冷笑,“所谓拨款,落到他们这些普通运动员身上能有多少?这也正是我想和你商量的,孟小姐,你怎么看资助这件事。”
孟斯唯笑了,也对他竖起大拇指,“杜老板高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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