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幽倚在树下，那把无鞘匕首被塞在内衬之间，紧挨着名牌。
她闭目休整，兽族对气味异常敏感，即便只是掌心一条五寸长的新生伤口，也足以引起它们的注意。
好在徐幽自己下刃，分寸把握极好，伤口仅在浅表，小半个时辰便可愈合。
徐幽运气不赖，没有别的杂役路过此地。
不过也可能是杂役们如非必要，确实都不怎么愿意靠近外山——谁也说不好自己会不会那么倒霉，走着走着便碰到心情好出来遛弯的猛兽。
等到伤口差不多复原后，徐幽重新朝着山林深处走去。
匕首与宽刀不同，宽刀距离长，一刀不中还可接下一刀，而匕首倘若要刺中猛兽，人与兽之间的距离非得近到寸尺之内，然后一击毙命，否则便面临十死九生的险境——虎口脱险之所以令人惊讶景仰，便是因为绝大多数人都难逃一死。
练了三个月的刀法算是废了。
这不要紧，徐幽回忆着“蜂尾雀”的出没范围，调整行进方向。
她已经想好办法了。
*
蜂尾雀是一种速度极快的鸟，它们没有霞云兽那样累赘的庞大身躯，这使得它们在速度上达到了极致，在鸟族中能以速度排进前三，普通的蜂尾雀甚至可以超过踏入修途的许多兽族。
此外，正如它们的名字那样，蜂尾雀的尾巴呈现为蜂类尾针状，是它们最主要也是最重要的攻击手段：被尾针刺中的敌人会感觉全身麻痹，逐渐失去知觉。
虽不致死，但在人迹罕至的山林中动弹不得，可以说离阎王发帖不会太远了。
是以无论人还是兽，都不会主动招惹蜂尾雀。
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思考，如果一个凡人的速度可以与蜂尾雀比肩，那么她便无须惧怕外山中任何飞禽猛兽。
徐幽将得到匕首后的首个目标定为蜂尾雀，正是出于这种考量。
她并非妄自尊大，在魔主手下执行刺杀任务百余年，徐幽的速度本就远超一般魔修，否则她也做不到在那日重伤之后，孤身被一群寒地冰熊追逐数十里地。
而且蜂尾雀不喜群居，筑巢时会与同族保持十丈以上的距离，不到迫不得已时不会向同族呼救。
对徐幽来说，的确是目前的最佳选择。
越往山林深处走，日光便越稀少，徐幽的视野逐渐受阻，行进速度也愈发缓慢。
两侧偶时传来几声猛兽倦怠的低吟与虫鸟喧闹的鸣啼，远近高低不一。
离得远了，徐幽会稍稍加快脚步。
离得近了，徐幽会顿住不动，待到声音安静下来，才重新迈步向前。
她所走的路径在各类残暴好战的兽族出没范围边缘，只要保持警惕时刻戒备，很难被它们发觉。
踏入蜂尾雀的出没地后，徐幽仰起头，在重重叠叠的枝叶间找寻蜂尾雀的巢。
蜂尾雀的巢与其他鸟族不同，有棱有角，高高竖起，非常好辨认。
因为喜阴，它们还特别爱把巢建在较低的树杈间。
徐幽很快便找到了一处蜂尾雀的巢。
她在地上摸索片刻，拾起一块小石子，朝鸟巢掷去。
石子“咚”撞在鸟巢上，鸟巢连摇晃一下都不曾，里面也是毫无动静。
看来这颗石子太小了。
徐幽摇摇头，低头重新找寻。
这次她选了一块小半个掌心大的石头。
在手里掂了掂重量，徐幽找准位置，再次丢向那处鸟巢。
鸟巢些许偏移，但是其中依然毫无动静。
……该不会打到空巢了吧？
徐幽有些怀疑，但还是向后退了一步，将手探进杂役服内衬。
突然，鸟族扑棱翅膀的声音传入耳中。
徐幽立刻往后退了数步，只见一只黑毛黑翼白尾的鸟从那巢中飞出，扇着翅膀向徐幽俯冲而来！
徐幽扭头就跑。
蜂尾雀对巢的保护意识非常高，攻击它们的巢等同于攻击它们。
这只蜂尾雀尾尖立起，俨然已经动怒！
跑直道没有遮蔽物，只会让它不断拉近距离。
徐幽绕着树蛇形向前跑，能一定程度减缓蜂尾雀的追逐速度，但是只能拖延一时，不能凭此脱身。
待跑至一处平坦空地，徐幽陡然转身，迎着直扑向她的蜂尾雀而去。
二者距离愈近，蜂尾雀扇动的风已经打到徐幽的鼻尖，泛起一丝丝凉意。
徐幽猛然间一个错身，胸前蹭过蜂尾雀的羽翼。
坚硬羽翼如刀刃划破徐幽的杂役服外层。
蜂尾雀扑空后毫无停顿，翅膀一扇便扭转方向再次飞起，比起冲更像是撞向徐幽后背。
徐幽仓促躬身躲过，险些扑倒在地。
这样的速度下，徐幽根本无从调动思绪，所有反应完全出自本能。
她没有丝毫缓气时间，躲开一击后必须立刻转身盯住蜂尾雀，并且在看见蜂尾雀的同时身体做出反应，哪怕迟疑一瞬，都不可能避开那根锋利的尾针。
徐幽全身神经拉紧，一刻不停地躲避着蜂尾雀的袭击。
她没有留意到背部和额前渗出的汗珠，碧绿色的眼眸中仅有那只比摊开的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小家伙。
虽然蜂尾雀没有将尾针刺入她的身体，但是徐幽的杂役服已经被蜂尾雀的羽翼与尾针划剌出数道口子，有些地方内衬都翻出来了。
一刻钟后，蜂尾雀似乎不想再继续与徐幽纠缠下去，它扇动着翅膀停在半空中，自上而下俯视这个汗湿衣襟的怪人。
它打算放弃了。
徐幽意识到了这一点，并且几乎在同一时间身体就做出了反应。
徐幽猛地跃起，右手持握却一直不曾动用的那把匕首闪着烁烁寒光，刺向了蜂尾雀的下腹。
“啾——”
蜂尾雀立时发出一声痛鸣，随即第不知多少次扑向徐幽。
而徐幽这次没有在原地躲闪，她朝着蜂尾雀的巢跑了回去。
躲不动了，先跑一会儿。
蜂尾雀显然没想到这个人族居然敢突然对它发难，它比刚才被惊扰时更加气愤，在枝叶间横冲直撞。
蜂尾雀追徐幽一路，沿途的绿叶也随之落了一地。
待到回到蜂尾雀的巢下，徐幽回身又与蜂尾雀对起招来。
好几次它的尾针就要扎到徐幽了，那把闪着银光的匕首总会不适时地出现，挡住锋利的尾针。
然每当它想抽身时，那把匕首又会在它身上留下一道浅淡的伤痕。
蜂尾雀不时的怒叫压过了徐幽汗滴落下的声音，这场战斗仿佛会无休止地持续下去。
日头从午后金辉走到残阳夕照，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蜂尾雀都露出了疲态，可对面的人族仍然动作敏捷，双眸微微亮着光。
蜂尾雀读不出那光彩中的含义，只感觉这个该死的人族比自己碰见过的所有敌人都要难缠。
它又挨了一刀，身子一抖飘落几片漂亮的皮毛。
蜂尾雀扇着翅膀飞到更高处，对着徐幽连着叫了几声。
它飞回了自己的巢里。
徐幽直到它进巢后几瞬才放下防备的姿势，压抑着的喘息倾泻出来。
看来今天只能到此为止了。
稍事休息，徐幽便俯身开始捡拾蜂尾雀掉落在地上的羽毛。
大多数鸟族的羽毛都可以制成漂亮的首饰，或是单纯用来妆点华服，如果搜集的足够多，还能制成羽衣卖个好价钱。
总之……白来的羽毛，不要白不要。
蜂尾雀的叫声只有鸟族和踏上修途的兽族能够分辨，不过踏上修途的兽族不需要借助它来找猎物，会靠近并且伺机而动的鸟族通常不会太过强大。
徐幽刚才休息时便注意了四周，没有发现任何窥伺者。
毕竟她与蜂尾雀打斗这么久，迟迟分不出胜负，有这个等待的时间，不如去别处碰碰运气，何况人族对于鸟族而言，本就算是难以对抗的庞然大物。
徐幽安全地收集好了那只蜂尾雀掉落的羽毛，这才边往深林外走，边打量一番自己现在的“惨状”。
杂役服破烂成这副样子，回去肯定会引起注意，路上遇见什么人也很麻烦。
火烧云燃尽远处大片天空，这个点，不知道杂役处还有没有人？
她记得可以从女院后面绕过去。
……这身杂役服用的是材质极差的粗布，褐色深浅不一，以赤曜堂这等大宗门的财力，应该储备量不低？虽然……徐幽清晨才领到手，入夜便毁成这样确是有些过头，但是新入门杂役应当常被奴役利用，她这样的情况也不至于太过罕见。
唉，要是能有个好心人送她一件衣服便好了。
可惜徐幽的愿望注定落空，白天都没多少人愿意进山，更别说入夜之后了。
徐幽绕路到上午怀玉带她去的杂役处，柜台后的修士换了一人，这次是名男子。
徐幽呼了口气，神情自若地走进杂役处。
男修听见脚步声便抬起头，看见她身上杂役服的惨状果然不觉奇怪：“来拿新衣服的？”
“嗯。”徐幽走近，男修才来了点儿兴趣。
“你这衣服是被什么东西划的？不像是外山哪种猛兽留下的抓痕。”
“和别的杂役过了几招。”徐幽随意道。
男修：“难怪。我看这么多条口子，你也没被伤到皮肤……是友人切磋就不奇怪了。”
他找出一套新的杂役常服递来：“给。”又看看旁边，指着角落里一道屏风。
“着急的话，你去那里面换吧。”
“多谢。”徐幽接过，状似不经意地提起，“经常有人来拿新的杂役服？”
“你是第一次来换吧？”男修多看她几眼，“刚升丙等？丁等一般半月换新，到了日子统一来取，只有丙等才隔三差五便来一遭，有的一周换一次，有的五天换一次。”
徐幽默认他说她是丙等，点点头继续问道：“你们一般多久换次人？”
《杂役须知》里各等级的细则她都只是草草扫过，不过可以确定这个问题里面不曾提及。
男修说：“差不多十二个时辰换一次，这也是我们外门弟子的月度任务之一，不过你要是想找特定的人就比较难了，外山弟子逾千，轮值也得两三年才轮一回，更别说还有可能被别的事情耽搁。”
他多看了徐幽几眼：“怎么？你同哪名外门弟子定了什么约么？”
徐幽摇头：“没有，就是想起我刚进门那会儿接引的那名女修了。”
“……你说的不会是怀玉师姐吧？”男修咋舌，“她负责杂役入门，不算在杂役处轮值行列中。不过你要是真想见她，每月收杂役的日子日出后两刻来这儿等着，肯定能见到。”
“多谢告知。”徐幽拿着杂役常服走往屏风后，她确实打算先换好衣服再回竹石居女院。
待徐幽走至屏风后，男修才如释重负般长吁一口气：“呼——”
他摸着自己怦怦跳动的心脏，喃喃道：“原形不会是只狐狸吧？或者蛇？”
徐幽听得一清二楚，但她换好衣服出来时面上却并无异色，也没对男修的猜测做出什么回应。
徐幽抱着换下的破烂衣服：“这个怎么处理？”
“给我就好。”男修伸出手，“哦对，你带了名牌吧？出示一下。”
“没带。”徐幽道。
男修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看不出她说的是真是假，“那你的名字是？”
“要登记吗？”徐幽疑道，两只碧绿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男修喉结滚动了一下，不自然地低下头：“……”
《杂役须知》里关于杂役处的介绍十分简短，基本只围绕着杂役任务进行说明，“换杂役服”这类事件并未记在其中。
被误会成丙等杂役是好事，倘若说出名字便会露馅了。
看男修的样子，名字应当不是必须要的，毕竟只有杂役才能领到杂役常服，外出杂役也肯定不会那么容易被邪修钻空子替代，否则丙等杂役便不会被允许频繁出山了。
徐幽欲转身离开，男修急忙叫住她。
“虽然不是必须登记，但是你以后记得名牌要随身携带，名牌非常重要！”
这点《杂役须知》里也提到了，虽然并未明确交代名牌有什么用处。
徐幽的名牌从未离身，男修不知此事。
他出于好意，徐幽回头向他道谢，随后很快走远。
男修凝视着桌上摊开的杂役名册，半晌后哀叹一声。
一时忘了妖族大多听觉比人族灵敏，她肯定听到他自语的那句话了。
他真无心冒犯，就是想看看她是什么时候当的杂役，还有她究竟是不是狐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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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蜂尾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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