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林致溪捂着胃尽量压着喉咙里的痛呼。
他的状态不是特别好,那盆金汤酸菜鱼不少都进了他的肚子,可他又不是很能吃辣,逞强喝了两碗,现在就来了报应。
这纯粹是他自找的,是他非得作死。
他不想劳烦宋却舟重新做一遍,那样他心里头会浮起微妙的难堪。
林致溪总觉得他是不配宋却舟珍重对待的。
他刚毕业那会儿就遇见了宋却舟,把这个人从那辆翻倒的车里救出来。
车的牌子林致溪说不上来,彼时他只是个刚离开秦家的穷光蛋,见识不多,之前在那座奢华的别墅里生活了几年,却一直像个沉默的影子。
影子,他这么形容自己,把自己的性格同谨慎挂钩。
谨慎是个很好听的说法,即便他也承认自己的怯懦,但还是想给自己留点余地。
他抱着绘板,去过很多地方,偶尔他会想这样的日子也不错,偶尔会迫切地想要一个家。
林致溪想起妈妈,那个会在他幼时用笨拙的手法拍他肩膀哄他睡觉的女人,那些调子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盛夏蚊虫多,他穿着蓝黄色的背带裤,蚊子就在他裸露的小腿上叮了一个又一个包。
林望舒大概不能算个很称职的母亲,照顾小孩子时心总不够细,她会给孩子讲童话,讲海底的菠萝房和蓝胖子的竹蜻蜓,告诉他故事总会有一个好结局。可她也总忘记给小孩子喝的奶要热一热,总忘记儿童餐要怎么搭配,就像她给孩子摇蒲扇擦汗,却没有注意到小孩膝窝那边肿起的小包。
但小时候的林致溪不在意,他觉得他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妈妈,而他不能让他的妈妈伤心,所以他懵懂地把那点痛和痒藏起来了。
小小的孩子望着妈妈的眼睛亮晶晶的,在心里为她找好说辞:妈妈看不见,可是你不能说出来让她担心呀。
他们就这样相依为命很多年,一个母亲,一个孩子,一个不够完满的家庭,但已然是他可以安然入眠的故乡了。
后来住进秦家,他们没有必要下雨天再去阳台放脸盆怕积水涌进屋里,也不必再为饭菜没有油水可能会导致发育不良而苦恼,那个漂亮明堂的大房子给了他们安稳的去处,然而林致溪的心里始终像空了一块。
无关到陌生的地方心生慌张,无关那个秦家长子看他的眼神多么厌恶多么冰凉,只是因为他试图攥母亲衣角时,掌心里什么也没握住。
十五岁的林致溪愣愣地抬头,看他的母亲用何其明亮的目光看向主位上的男人。
林望舒向前一步,翩跹的蓝裙子打一个漂亮的浪潮,脚步也轻快,迫切地朝她心爱的人奔赴。
留下林致溪在原地,被穿着考究的管家和眼神时不时瞥向他的保姆打量。
陈旧的衣服仿佛变成了污点,让他忍不住要向后退一步。
他这一退撞到了某个人。
看着比他大了三四岁的秦家少爷用冷漠的眼光扫他一眼,顿了顿,又走了,一句话也不愿意和他说。
这次的疼要比蚊子包难忍,可他还是不说话。
林致溪想这也没什么的,妈妈只是有了更爱的人,只是不会在开心的时候第一眼看她的孩子了,只是有人顶替了他的位置让他在这世上再也不是谁的首选了。
他一边让自己不要在意,一边胸膛里又被沉甸甸的悲伤塞满。
只有回自己的房间时林致溪才敢躲进被窝低声啜泣,到客厅、到这栋别墅的任何区域,他就只是个只会刻意讨好秦少爷的影子。
然而妈妈始终是他唯一的仅剩的故乡。
直到秦家主病死,秦家重新洗牌,他这个和秦家没有半分血脉的“少爷”自动离场,以求得他的母亲安度余生。
离开母亲,在哪里都是流浪。
再后来,他找到新的家了。
在寂静的夜里他也能找寻到相伴的呼吸声了,他蜷缩在宋却舟的怀里,却像一条霸占至宝的恶龙,爪子都藏进肉垫里,明面上露一点被爱人惯出来的龇牙咧嘴,装腔作势,唬不住人。
但是不要紧,宋却舟会包容他的,纵然他是个第一次爱人的笨蛋,可宋却舟也没有安全感,两个失眠的人拥抱在一起,有什么理由不成为对方的故乡呢。
最后他却把一切都稿砸了。
林致溪帮秦长裴拿了那份文件,甭管是什么原因,他在这场爱里出局了,他再一次找不到他的家了。
现在他离宋却舟这么近,再近一些他就可以吻上去了,他会得到他梦寐以求的东西,从此不必再惶惶流浪。
可是心离得那样远,上辈子的过错变成看不见的刀痕,纵横交错在他的□□上,还没有结痂,依旧鲜血淋漓。
林致溪不敢坦诚这些疤痕,去向宋却舟讨一个安慰的吻。
正如他的腹腔里绞痛一阵又一阵涌来,把他的脸色变得扭曲变得丑陋,他也不敢在夜里出声。
怕打扰到宋却舟,更怕宋却舟追问。
他的心里还有没赎干净的罪,他甚至不愿意去回想那道选择题。
林致溪现在也不敢保证他能坚定地撒手不管另一个选项,他再也吃不起重蹈覆辙的苦头,可是他没有办法,这不是个金斧子和银斧子选哪一个的问题。
哪个选项都是深渊,哪个选项都会吞噬掉他的人生。
难道现在人生重新读档了,他就会得到命运的法外开恩,把糟心的结局通通砸碎吗?
林致溪越想越多,身体也发起抖,他忽然意识到重生并不意味着生局,一个月后他还得再一遍面临抉择。
像是一个诅咒。
天平的左边是宋却舟,他已经知道放弃这边的结果并且付出代价了——死在那个幽闭的地下仓库,被一柄钝刀扎穿心脏。
如今重头来过,什么也没有失去,爱的人就睡在身侧,再挪几公分就能滚进他的怀里,虽然胃在痛着,但那是因为爱的人给他做了一顿大餐,只是辣放得多了一点。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他明天醒来会得到一个缱绻的早安吻、亲昵的额头相抵、一碗皮蛋瘦肉粥或者煎蛋配吐司,所有人世间可以拥有的幸福都会跑到他这里来。
今夜和明早他都还不会失去这些——他为什么要失去这些呢?
因为他明白的——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因为他明白他也无法放弃天平的另一边。
林致溪忽地紧紧闭住眼,把眼泪都倒灌回眼眶里。
他停在原地,压抑想躲进宋却舟怀抱的冲动。
今天的夜额外黑,月亮没有悬挂夜空,照进来的光都很浅,他看不清宋却舟的眼眉。
看不清也好,就没有想要落泪的缘由了。
痛也很好,痛的时候他就可以越俎代庖地替前世的宋却舟原谅自己一点点,等到不痛的时候再把恨原原本本还回去。
他决定不前进了,任由额前的冷汗爬过干涸的面颊,就待在这里,痛也不和谁说,他如同一个虔诚的信徒,一掌外的距离供奉着一座神像,但他收敛心思,不敢染指。
痛也不要紧,他早就承受过比这更剧烈的痛苦不是吗,所以这样就满足了。
他守着宋却舟,这样就已经满足了。
在愈发麻木的疼楚里,林致溪安心地睡过去。
确定他熟睡后,宋却舟在黑夜里睁开眼,他眼里没有半点睡意,灼灼的眼光仿佛要把林致溪燃烧殆尽。
他品出自己的愤怒,这当然是冲林致溪的,他不知道这个人在干什么、又准备干什么。
他心怀恶意地煮了一锅金汤鱼,林致溪就真的老老实实喝了一半,想到这里他竟是有些气恼。
这个人在干什么?不知道等会胃会很难受吗?
知道又为什么不说,只一个劲地看他,这样是能减轻疼痛吗?还是说就等他跟从前那样细心地发现不对劲去倒热水献殷勤?
凭什么?
宋却舟在心底问凭什么呢。
他们曾经在夜里相拥,缠绵地亲吻,进入时会变成彼此血肉的一部分。
是真的一部分,那部分连带着他仅剩的却无比庞大的信任,可这份信任到底沾了血。
林致溪亲手捅的刀。
他把自己的一部分交给林致溪,可是林致溪辜负了他。
恨意腾烧,他的眼神却没有相应变冷。
宋却舟捕捉到林致溪肩膀的轻微颤抖,想起刚刚自己听到那声很轻的类似哭泣的气音,蓦地就徒生烦躁。
他又不明白了,不明白这个人究竟作何打算。
一个敢背叛他的人,现在连靠近也这么犹豫不决。
这个认知让他呼吸加重几分,但他勉力压下来了。
林致溪总能让他生气,以前是为了这人没有好好照料自己,入秋了冷饮还不节制,肠胃不行炸鸡还敢多点;现在是为了骗都骗了还装出一副惺惺作态的样子,好像这样就能证明自己还有点底线似地。
宋却舟尽力贬低林致溪,将他这个夜晚的坚守比作一场廉价的笑话,只是越这样,堵着心口的那阵气就越疏通不了,涨得浑身难受。隐隐地,他竟然感受到一些痛意,不知道从哪里来,他看着睡梦里也不安生眉头紧皱的林致溪,反应过来时手已经抚上这个人的腹部了。
他的脸色瞬间沉下,懊恼地去瞪自个的手,瞪着瞪着,他微微撇开头,手慢慢动起来。
以前林致溪一胃难受就会扑到他怀里,捉着他的手要他揉,撒娇讨饶,无所不用其极,势必要他一张冷脸缓和下来。那时候宋却舟拿他没办法,他管得住林致溪,但某些时刻又不是那么管得住,这人嘴馋了偷吃是常有的,被发现是一回事,没被发现是一回事,难受了被发现又是另一回事。
可到结尾,总是宋却舟不肯放下脸,端着架子跟人说这是最后一次了,林致溪嘴上嗯嗯好的应着,转头就忘个精光。
大概也是清楚宋却舟不会不管他。
这会儿倒是完全反过来了,做错事的人不敢跟债主亲近,债主却是自个贴了上去。
宋却舟脸都快黑了一个度,手上动作仍是克制,他这事儿做得熟练,知道要按压哪几个位置。
一通操作下来,有所缓解的林致溪低低哼了一声,整个人动了动,约莫是发现自己没被人揽着,很自觉地就往他这里滚。
宋却舟僵硬着身子被林致溪扑了个满怀,确认他没醒来的征兆,刚松的一口气化作冷笑挂在嘴角。
兜来转去,还是恢复了两个人从前的睡姿。
他想用手隔开林致溪,把这人往旁边推过去,他理应这么做,正如他理应对林致溪怀有轻蔑嫌恶的敌意。但事实上他的手刚抬起便停住了,轻轻悬着,终究没落下。
他的骨骼里埋了一发隐蔽莫测的信号,提醒他不要这样做。
没有任何原因,没有任何先兆,来去都快,只留下颗隐隐在痛的心脏。
不要这样做——他只恍然间,听见自己的心脏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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