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蔚眠盯着凌昀潇给他发的信息，下意识地抱着被子，虚着视线发呆。
是巧合吗？还是世界上真的有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事？
萧蔚眠漫无目的地想着，猝不及防地，年轻人惨白而了无生气的眼瞳又撞入脑海中。
下一瞬，死白空间中那个潜藏着贪噬血气的机械女声又不由分说地鼓胀着整个耳膜，拉出了悬丝般的嗡鸣声，撕磨着萧蔚眠的神经，逼得他不由得额角一跳，神经质地捂住了耳朵。
不会的不会的，萧蔚眠神神叨叨地从菩萨佛祖，念到三清大帝，再到耶稣上帝，直到手机乙里乙气地响起新的日程提醒，萧蔚眠才堪堪回过神来。
“九点啦~出门啦~再不出门~就要迟到啦~迟到五分钟~就是一杯奶茶钱啦~”
倒霉手机还在热火朝天地叫嚣着，萧蔚眠恶狠狠地摁掉提醒，自暴自弃地捋了一把头发，长叹了一声，认命地准备出门上班。
算了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个什么【绩效考核】总不能比上班还可怕吧？
大概是脑海里的思绪纷乱过了头，以至于萧蔚眠呈现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诡异平静感，恨不得马上就杀去绩效考核现场，再将那个莫名其妙在不是年中也不是年末，突然举行绩效考核的HR给扬了。
临出门前，鬼使神差地，萧蔚眠停住了拧门的手，倒回去从床头柜里倒腾出了一个符牌——那是他妈妈还在世时给他打的一个符牌。
说来也是神奇，萧蔚眠取而代之的那个死去的孩子刚出生时，靠近左心脏的那小块皮肤有一个胎记。
据他妈说，胎记的形状看起来像是腾龙的形状，他妈觉得吉利得很，索性依葫芦画瓢将胎记誊在纸上，再拿去给庙里的师傅做成符牌，开了光，做成护身符，可作保平安。
萧蔚眠垂眼看着静默躺在掌中的符牌，指腹轻触着上面的符纹，目光很轻，像是透过符牌，在看向什么留不住、亦挽不回的遗憾。
是啊，这个符牌是灵得很，灵到一家四口遭车祸时，他堪堪只来得及将坐在身侧的妹妹揽在怀里护住，独他们兄妹俩活下来了。
一家四口被困在燃着大火的汽车内的场景还像昨天刚发生那般，历历在目。
萧蔚眠还记得，隔着玻璃和因高热而扭曲的气浪，蔓延的火焰像一片无边无垠的焰海，萧蔚眠意识模糊间，晃眼看着，像极了审判时落下的业火。
“照顾好......小瑜。”
炼狱一般的车厢内，坐在驾驶的父亲无力地歪着头，被夹在安全气囊和严重变形的车位之间，早已没了生息。
母亲拼着最后一口气，一寸、一寸地将自己从副驾驶位拉出，全然不顾裁筋断骨之痛，只死死地拉着萧蔚眠的手，力劲之大，指甲都生生嵌入萧蔚眠的血肉之中。
“照顾好......你妹妹。”
“萧芜瑜......你妹妹.....”
母亲濒死前的眼瞳是那样亮，亮到似是回光返照，燃烧着生命最末期为数不多的燃料。就在那一瞬，凭着“两母子”相处多年的默契，萧蔚眠如饮醍醐——
他妈原来一直都知晓他伪人的身份。
母亲这样泣血般一次又一次地咯血提醒他照顾好妹妹，是怕父母死后，他再无牵挂，轻者会弃他妹于不顾，重者......会生啖了他妹妹的血肉。
——就像伪人的本性一般。
肮脏的，冷漠的，豪无人性的低贱生物。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她的？
萧蔚眠已经有些模糊了，但他当时气若悬丝地回握住母亲的手，一遍又一遍地确认萧芜瑜就是他妹妹——
以及母亲那双异常地亮、亮得如能裁定人生死功过的一双眼，成为萧蔚眠此后经年不散的梦魇，折磨着他每一个未眠的夜晚。
伪人就是伪人啊......披着人皮久了，竟然妄图想要将手僭越地探上不属于他的暖光。
就那一次车祸，萧蔚眠第一次显露出他作为伪人的本性。
萧蔚眠记得自己当时，恍若未觉额角涓涓流下的粘稠鲜血，任由被火焰炙烤着的铁皮车身将他周身皮肤烫得溃烂，只见他指骨一抓，徒手将车身扯了个粉碎，就着指尖泅出的浓重血腥味，机械地、重复地、没有知觉地，将灼热铁皮一口、一口地吃下去。
——像个未开化的野兽，只为了为昏迷的妹妹撕出一条生路。
妈妈说，她是我妹妹，我要救她出去。
那是一次堪称“奇迹”的救援，在车身几近烧成灰烬的大火中，年幼的两兄妹竟然活下来，纵使哥哥满身血污，几乎要认不出人形了，妹妹被护在哥哥怀里，嚎啕大哭着。
——只有萧蔚眠知道，食道里火燎般的灼热，几乎要烧得他落下泪来。
邻居出门的声音惊回了萧蔚眠的神智，萧蔚眠自嘲地扯了扯唇角，将符牌带上，将门带上，不再回头。
回到公司时，不知道是不是疑神疑鬼导致了神经过敏，萧蔚眠总觉得办公室很不对劲。
甫一踏进去，便觉得呼吸压抑，心慌得很，像是整座办公楼都被看不见的庞大威压给拢住似的。
但细细望去，每个人都在神情肃穆、噤声不语地敲键盘，井然有序得很，安静得就像是萧蔚眠因睡眠不足而导致的错觉一般。
萧蔚眠皱了皱眉，下意识抬手按了按悬在衬衫下的龙纹符牌。
“噢！亲爱的萧哥！古希腊掌握项目过稿的神，你回来啦！”
组员远远瞧见萧蔚眠过来，兴高采烈地直朝他招手，甚至刚进入职场、性子尚未被职场磨平的校招生拎着咖啡可颂，叽叽喳喳地围到萧蔚眠身边——清澈的眼神写着沧桑的担心，仿佛怕他随时过劳卒在工位一般。
萧蔚眠边软声好气地应着大家的好意，目光却不自觉地在小组工位范围内游移，似乎在佯装不在意地四处寻找着什么。
——萧蔚眠有点不想承认，他竟然在看他命中注定的组长凌昀潇在不在工位。
“哦对了，萧萧，凌哥一大早被喊走开会了，他临去开会前交代我要给你这个——”
萧蔚眠的老搭档兼执行主美成宛晚，打着呵欠从数位板下拿出一沓票纸，朝萧蔚眠扬了扬：“他说他看在你这么累的份上，他承包了你一个月的冰美式了，保证你每天上班都精神奕奕的。”
萧蔚眠：“......”
给牛马解乏是假的，让牛马每天高效全自动运转才是真的。
坏心眼的卷王。
萧蔚眠咬牙切齿地想着。
成宛晚唇角微动，看乐子似的勾着唇角，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她下一瞬，表情似被雪寒凝滞在面上，平日里又冷静又雷厉风行的一个人，罕见地在人前显现出名为“恐惧”的情绪——
萧蔚眠顺着成宛晚的视线望去，原本周遭在诡异安静工作的同事，竟然不约而同地停下手里的动静，齐刷刷地抬头望向他们——被一个人盯着没什么，但是一般人被几百双黑白分明的眼，面无表情地盯着，总觉得瘆得慌。
“总不能是嫌我们聊天，吵着他们工作，才齐刷刷地给我翻白眼的吧......？”
一般人成宛晚颤着声线，捂着嘴，气声问道。
但萧蔚眠不是一般人。
他甚至，不是真的人。
所以萧蔚眠溜溜达达地挪到离他最近隔壁组同事身旁，只见那个同事黑得能湮灭一切光亮的眼珠子，随着萧蔚眠的行径，下意识地跟随着，就像如影随形的鬼影，缠身得紧。
萧蔚眠状似随意地用手肘支在那人的桌旁，指骨敲了敲那人的电脑，双眼直着发愣的同事立刻“唰”地随声望向萧蔚眠，目光又虚又直，将人看得心里发怵。
“我有时候怀疑萧哥真的不是人。”
组员悄咪咪地摸到成宛晚身边，唯恐惊了那一群目光直愣愣的同事，掩嘴轻声道。
“何以见得。”
美术佬成宛晚面色唇角未见一动，巍然又虚心地问道。
“做方案可以通宵不睡觉，无论加班到多晚早上准时十点坐在工位，而且从来没有见到生过气，情绪稳定得吓人。”
组员掐着手指悄声数道：“现在对面那双直勾勾的眼睛都快要戳他身上了，他竟然还能唱单口相声，和对面单方面聊得风生水起。”
“他是这个。”成宛晚心悦诚服地竖了一个大拇指。
那头的同事对萧蔚眠的问话状若未闻，一双无光的眼依旧空洞地盯着萧蔚眠。
萧蔚眠问了几声，见对面直愣愣地没反应，叹了口气，探了探对面额头，装作是探看同事的情况，实则不动声色地抹了一下对面的眉心。
奇怪，眉心也没透心凉的触感，不是被伪人暗中吞食并且取而代之的样子。
萧蔚眠面色如常地收回手，神色不动地想道。
伪人虽然看起来外表与普通人类无异，但根据人类编撰且全球通行的《类人生物鉴别手册》，伪人有个很好识别的特征——那就是有股无法驱散的尸臭，据次特征，可以识别95%以上的伪人。
但手册有一个不起眼、但也不算致命的漏洞——还有5%的伪人无法通过气味进行识别。
因为大部分伪人身上的尸臭源自于他们曾经吞食过的人类，而剩下那5%未曾进食过人类的伪人，身上只有非常淡的雨后的草木腥气。
——这就是为什么《类人生物鉴别手册》以尸臭作为识别的金指标，因为会袭击人类的伪人，都是吃人的“惯犯”了。
换句话而言，闻到过这种尸臭味的人类，大多都已经去了地下面见冥主了。
这是什么地狱哲学。
萧蔚眠赶忙面无表情地在心里敲了敲赛博木鱼，祈求保佑人类的神佛也保佑一下他的赛博功德。
也只有萧蔚眠这种未曾进食过人类的伪人知晓，唯一识别伪人的标准，是眉心的温度——因为没有灵魂的伪人，是没有温度的。
奇怪，既然没有被伪人取代，为什么会对外界的响动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像睁着眼睛睡着了一般。
萧蔚眠搓了搓手指，垂着眼睫，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还未等萧蔚眠琢磨出个子丑寅卯，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动极其浮夸地打破了办公室里无端沉着的空气，惹得萧蔚眠他们全组人这一办公室唯一的活物纷纷侧目。
来者一身黑衣，长风衣的下摆极其夸张地在背后扬起个浮夸的动静，两个面露谄媚的助理在前面点头哈腰地开路，活像人类古代皇帝上朝那般。
那人经过萧蔚眠身旁时，顿了顿脚步，中指半勾下墨镜，掀着上眼皮笑道：“嗨，美人，这次你们部门老板约得匆忙，我这会也有事，来不及和你聊会。”
萧蔚眠皮笑肉不笑地职业式假笑道：“不打紧的孟总，今日不知道您来，下回找个机会再与您叙旧。”
被称为“孟总”的短视频软件dreamer创始人的孟步枝也不恼，重新带上墨镜笑着拍了拍萧蔚眠，边扬长而去边笑道：“美人与我还是这么生疏，怪叫人伤心的。”
孟步枝经过一片死寂的办公区时，还煞有其事地点评了一番：“你们公司的员工还挺认真工作的哈，没有一个人在上班期间聊天，和你们合作，我放心！”
萧蔚眠：“......”
组员们：“......”
实习生一言难尽地望着孟大老板的背影：“......这大老板来，每次都要开屏吗？”
成宛晚一蹬办公椅，凑到组员堆里，公平公正地点评道：“不不不，是只有我们萧哥在的时候才开屏哦。”
众人恍然大悟：“哦哦哦~~”
萧蔚眠拉着一张死人脸，面无表情地回头：“你们信个能开发出dreamer那种神经质软件的人说的话？”
“叩叩叩。”
一阵敲门框的声音打断了组里的交谈声，萧蔚眠循声望去，只见自己那命主注定的组长用手肘杵着门扉，朝自己扬了扬手里成沓的文件。
前两次见凌昀潇时半扎的狼尾，今天松松地低扎在脑后，黑色的衬衫半卷着袖子折在肘间，露出劲瘦但有力的腕骨，衬着银色细框眼镜，有种高智大脑的性感。
萧蔚眠看着看着，眨了眨眼，终于恍然大悟自己为什么讨厌万恶的上班却不讨厌凌昀潇——
除了他如天神降临出任组长，救自己于水火之中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凌昀潇长了一张又高冷又高智的脸，试问哪个智性恋看这种脸不迷糊啊！
萧蔚眠冷静地自查了一下自己，发现并不能拒绝。
见萧蔚眠只盯着自己看，凌昀潇简直要气笑了。
凌昀潇虽看着亲和，那也仅限于非工作场合，一旦他的工作人格启动，那他就是一个无情且冷漠的高效运转的工作机器——因为工作之余，他还有另一重要事，不能因为加班而耽搁了。
因为那是他无可言说的秘密。
凌昀潇索性直起身，将文件拢在身侧，大步流星地朝萧蔚眠走去，“啪”地将文件拍在萧蔚眠怀里，略略俯下身，压着眉眼，平而直地望着他：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再聊下去，绩效考核还没开始，你怕是先要被扣分了。”
我怀疑凌组长变冷酷是因为吃醋了（被凌组长用文件追着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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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不是一般人，甚至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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