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凌烟从前在玉虚门清修时,身旁很久寻不到一个活人,回避了七情六欲。
她的情绪,就像是空气中的浮尘一样,随着漫长的时光流逝而沉淀下来,一般不再飞扬。
可能是因为现在她的修为亏空,强行被拉下了神坛,又强行来到了这穷山恶水的地界……与曾经大有不同。
她对眼前的孩子,应该说得上是怜悯。
有一点点。
只是,湛凌烟习惯性地压下多余的情绪,“你小时候,应该只长了鳞片,旁人是认不出来的。”
只有鳞片,看不出龙尾龙角,自然也看不出来是龙的形状,毕竟幼龙么,和蛟与蛇也看不出太多区别,可能寻常人家没有见识过的,更以为是鱼鳞。
施寒玉不知道听懂了没有,点点头,又摇摇头,但看起来眼里总算没有那么惊恐了。
她趴在地上,用两只手撑起自己,往自己尾巴方向看过去,“师尊,你的卧室……”
卧室还能怎样,多半是被这条龙捅穿了。
若是换别的妖兽来糟蹋,湛凌烟也多半是不悦的。只是今日见了真龙一回,她弥补了小时候翻古籍的遗憾,居然没有什么生气的意思。
何况施寒玉,也是无心之过。
“无妨。”湛凌烟抚在她的龙角上:“能变回去吗。”
施寒玉也摇头:“以前长出来的鳞片,一两个月,它自己就会消失。但是我从来没有变成这样子过,不知道怎么回去。”
她有点难受地蹭了一下脖子,湛凌烟发现那儿的鳞片因为缺水太久,都有些干裂了。也许龙身需要泡在水里才会舒服。
一两个月?
那她还住不住了?
总不好让一个年轻丫头赤身**地、拖着条硕长龙尾一直在这儿趴着。
既然是条小龙,最好的法子当然是把她丢进水池子里。
而莲禅峰上的后山上,刚好有一座足以让施寒玉容身的大斧潭。
湛凌烟为她指出明路:“在你化为人之前,先去水潭里待着。”
施寒玉只能应了,但她行动不便,还没学会怎么用龙身直立游走。
若是要去,只能用手爬。
而湛凌烟总是在小细节上格外较真,瞧着她狼狈地爬了十几米,便认为这样走路有辱斯文。
最后湛凌烟实在忍不住皱眉,把逆徒捞了起来,让她支起上半身靠在自己背上。
而这个姿势,就更近乎于背着施寒玉了。
这一路上,林中静谧,唯有脚步声和龙尾在地上莎莎磨蹭的动静,龙尾在身后拖了有三丈长,勉强支撑一点力道。
施寒玉很安静地搂着女人的颈脖,不敢太用力了。
她的下巴尖垫在女人的肩上,目光越过去,甚至能看清她侧脸垂下的几缕发丝。
“以后要学会怎么走路。”湛凌烟不忘提醒她,“也不会有人一直看着你。”
施寒玉稍微挪动了一下怔然的眼珠,其实想说,她当然知道。
因为她的前半生,从来没有收获过别人投来的目光。
少女喉头动了动,似乎想问,问她为什么变了这样多。
契机当然是哪次伤重。她的思绪不免又飘到另一头去,想起自己先前抢夺了师尊的丹药,在愧疚上多添了一重。
施寒玉不打算多问了,于是只张嘴了一下,就没了下文。
她就这样靠在女人肩上,嗅着她颈间的淡雅香气。施寒玉的人生中难得有这样岁月静好的时光,慵静得每一寸光阴都在被拉长。她眯起眼睛,看向林中纷纷漏下的光线,一时生起了自己不知在何地的恍惚抽离感。
当然,湛凌烟也觉得漫长,但并不觉得岁月静好。
因为这一条龙女。
……死沉。
这一路走来,她好不容易把她丢下大斧潭,入水时水花都噼里啪啦一声巨响,足以见得湛凌烟这一路走来之艰辛。
施寒玉轻声喟叹了一句,在水中终于舒展开自己的身子,这潭水冰凉,往日应该会觉得冷的。但如今化为龙身,居然只会感觉到舒服。
眼见得湛凌烟就要离去,施寒玉心中动了动,忍不住在身后哑声开口:“你……还会过来吗?”
女人顿住脚步,回身看来。
此时山色变换,朦胧浮起一些白雾。湛凌烟也穿一身白衣,袅娜回眸时,雾色也浮动,感觉下一秒她就会乘风飞去。
施寒玉看见她眼底的诧异,不由得又往后缩了缩,“不过来,也不要紧的。”
湛凌烟:“我不过来,你是打算饿死,还是打算茹毛饮血?”
施寒玉下意识点头。
湛凌烟皱眉道:“还点头。馊的生的带脏污的,皆不可入口,你记得了。”
夕阳逐渐醇红,在叶片上凝得逐渐厚重,承受不住,砰地滴落在地面上,摔碎成一片光影脉脉。
施寒玉默了半晌,直到女人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
*
考虑到那碗鸡汤已经光荣殉职,施寒玉又饿得前胸贴后背,湛凌烟顺手摘了些带有灵气的野果,给她那不省心的三徒儿送了过去。
看着那条龙儿很乖巧地啃着果子,湛凌烟这才离去。
她回到自己一片狼藉的住所。
卧室前后贯穿,像是被扎破的肚皮。而地上还散着些龙鳞与木屑,异常地混乱,那盛水的浴桶打翻了,地上还汪着木屑的水渍。
湛凌烟沉默地看着好不容易收拾干净的床榻,一旁的窗子倒下来,正惨淡地砸在上面,像是被五马分尸过。
简而言之,短时间无法住人。
“师尊?”
身后传来一道惊讶的声音,“这是怎么了?”
湛凌烟回过头来。沈扶瑶手里托着一套干净衣物,茫然地站在原地:“施师妹她……”
“她用不着了。她无意间觉醒龙族血脉,此时正在后山休养,等化为人形了才能离水。”
沈扶瑶愣了一下,忍不住往前走过几步,当真看见了散在地面上的银白色鳞片。
她对着那鳞片盯了许久,才轻声喃道:“龙族,那是什么?”
湛凌烟:“龙是上古神兽,比肩神灵的种族,前途何其广阔。”说起这里,她微微勾了一下唇角,确实也没想到原主捡徒弟还有这个机缘在,简直便宜大发了。
沈扶瑶神色怔怔,垂下眼眸,盯着那地上的鳞片继续出神。
龙鳞仿佛刺中了她的眼睛一样。
湛凌烟还在思考今夜该如何办。她很发愁,是把这破屋子收拾好、还是再另觅别处?
她一时也没有注意到,背后的大师姐微妙波动的情绪。
“师尊,眼下这情况,怕是一时半会也清理不及了。”
沈扶瑶在她身后突然温声说:“今日,您暂且和我挤一间,怎么样?”
湛凌烟收回目光,可能也确实觉得这里不忍直视,在短时间重现人样无疑是天方夜谭。
如果不想天为席地为被,她只能去沈扶瑶那儿待着了。
湛凌烟只得同意。
沈扶瑶眉眼略弯,刚才的微妙表情像是过眼云烟一样。她笑了笑,“那师尊就请随我来吧。”
湛凌烟往近处走去,然而沈扶瑶却顿住脚步,“我不住在这里,早已搬迁过了,师尊忘了吗?”
湛凌烟觉察出了她的几分试探之意。眼前这个看起来温柔秀美、毫无攻击力的年轻女子,应该是她的师姐妹里最早熟懂事的一个,远不如外表好招呼。
原主已经死了。湛凌烟没有打算扮演她一辈子,也没这个精力在这种无谓的事情上浪费,倒不如直接寻个由头盖过去。
“那日重伤醒来先前的事,”湛凌烟嗯了一声:“为师都记不得了。”
沈扶瑶若有所思:“原来如此。师尊自醒来后,性情也与原先略有不同,想必也是失忆造成的祸事。师尊还有什么别的不舒服吗?”
“不曾。”
沈扶瑶笑了笑:“师尊也比以前寡言冷清了许多。”
这一路上不远,只是七拐八拐,地势要更低一些。沈扶瑶铸了一间朴素的竹庐,就结在莲禅峰半山腰下的平地里,约摸几百米处。
湛凌烟停下脚步,“你平日所住,倒是布置得不错。”
一条溪水从竹庐前穿过,分为很多个小流,最后又合拢在一起。在溪流转弯处,湛凌烟发现了一些编织的渔网。
“每日口粮?”
“不,我不吃这个。”
沈扶瑶弯腰,把那渔网捞起来,里面有一两条黄色条纹的小鱼,解释道:“这种小鱼晒干以后,研磨成粉,会散发出一种异香,宗门外的酒楼饭馆里,常以此为鲜,开价很高。我每月送过去一些,能卖一点灵石的。”
黄斑纹,豹子头的小鱼儿,尾巴上还长一撮毛。
湛凌烟看了,这是有足够灵气的山上,一般会有的一种豹鱼。此物甚凶猛,总咬人,其实不算好捉。
沈扶瑶的手腕上,留有一些伤痕,想来也是因为这个。
总算有个试图赚钱的徒儿。
湛凌烟一扫这竹屋,“都是你赚来的?”
沈扶瑶乖巧地点头,“是啊。弟子花钱请人搭的,这里离下山的栈道比较近,出入也很方便。”
“嗯。”
湛凌烟虽没说什么,态度还是较为赞赏的。也许没人不喜欢勤劳的小辈。
眼看着天色将晚,沈扶瑶请湛凌烟进竹庐待着,免得受凉。竹庐里还有一些在炉子里闷燃的碳火,明显要暖和很多。
湛凌烟还喝了一杯孝顺徒儿递过来的热茶,虽然这茶与她上辈子喝的相比,堪称刺嗓子眼儿。
她不由得有点感慨。
多少日过去了。
这怕是本座最舒坦的一晚。
沈扶瑶待人温柔妥帖,与上辈子那些晚辈也差不离。湛凌烟心情实打实地好了很多,她放下热茶,“别忙活了,你也坐下来歇息一二。”
沈扶瑶低头跪在地上:“徒儿是给自己铺床。”
湛凌烟站起身来,“那你往地上铺席子干什么。”
沈扶瑶从容整理着,闻言,又好声气地说:“师尊,我往日一个人住的,自然也只有一张床榻。”
“……”
这下轮到湛凌烟皱眉了。
她起身去看,那床榻的确不大,睡一个人刚好。两个人则不可避免要贴在一起。
湛凌烟确实不情愿和人共享一榻。
但是她这一来,占了沈扶瑶的家和床榻,又把沈扶瑶赶到地上打地铺?
纵然湛凌烟现在是她名义上的“师尊”,做这种事也太下脸面。
“不必。”
明知那茶一般,湛凌烟又抿了一口。她目视前方,又重申了一遍,“不必如此了,扶瑶。”
“同为女子,挨着睡也无妨的。”
沈扶瑶正抱着一床被褥过来,刚刚弯下腰,她的手一顿,眉眼带笑,“师尊,你刚才叫我什么?”
室内碳火微明,暖炉幽照。
沈扶瑶这一笑嫣然,火光恰到好处地明灭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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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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