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城的雪总是下的这般措不及防。
“今年的雪下得还算晚呢。”程念瘫在副驾上唧唧歪歪地哼唧,“你这是太久没回家了,都忘了吧,莱城的雪都是这么个时候下的。”
江妤单手扶着方向盘转了一圈,打了个拐。
“要我说,你这些年在外面也没个人照应着,干嘛就不回家看看呢?”程念把手伸进薯片袋子里掏啊掏,发现吃完了,又把薯片袋子叠起来放好。
“别拿你那个油手碰我车。”江妤面无表情道,“纸在车门右下的格子里。”
程念嘿嘿了两声拿了张纸,擦完了手,又转头拿左边手肘戳戳她。
江妤抬眼看了下外面后视镜:“有什么可回的?”
程念话说出来,又觉得不对,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
“我的意思是,”程念开始找补道,“你也可以来我家啊,我和楠楠正愁没个人陪我俩打斗地主呢,你来了刚好,咱们三个好好地搓一把。”
江妤置若罔闻,只是把车拐进了小区,停在了八单元门口,侧着脸问:“你还下不下车了?”
程念下了车,敲了敲车窗玻璃,江妤只能把玻璃摇了下来,看着程念那张圆嘟嘟的小脸道:
“真不下来了啊,晚些时候一起吃饭啊,再来看个春晚啥的。”
江妤笑了一声:“土不土。”
程念也跟着她笑了两声。
她在目送着江妤的车驶出了这个小区时,笑音也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只有怅然。
自从江父江母去世后,她就性情大变。
她这么些年来她自己一个人究竟是怎么过的,她都不敢想。
江妤似乎也有意无意地避开了所有人的联系,大学毕业这六年来也一直留在了外地,一直到今年来莱城办点儿事,才偶然回来一次看看。
这也是江妤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破天荒地联系她。
见面的这些日子,程念总是问江妤过得好不好,而江妤每次的回答也都只是一个字:
好。
可又真的好吗?程念不知道。程念只知道学生时代起就一直是娃娃圆脸的她,这些年来也被时间磨出了棱角。
她太瘦了,瘦的几乎让人心疼。
江妤送走了程念,后知后觉才意识到,今天是大年三十。
她这次回莱城是为了办户口的事情,不得不回来。可人总是近乡情怯,真到了这个时候,却又怕得很。
明明是梦里无数次出现过的场景,此时此刻却让人望而却步。
那栋没有人气儿的筒子楼,成了她梦里无数次渴望回到的过去,也成了她现实中这辈子再也不想回去的地方。
想到这里,她顿时又觉得难以呼吸,仿佛又看到了那两具僵硬的尸体瘫倒在她面前。
江妤一脚刹车踩到底,拉上了手刹,停在了路边,双臂都抱在方向盘上,头也倚靠上去。
她费力地喘了几口气儿,又觉得不畅快。
她心里头憋闷,又把车钥匙拔了下来。初雪的日子还不算那么冷,江妤披了身米白色的大衣,又胡乱给自己缠上了那条她已经戴了十多年被洗得褪色的卡其色围巾,踉踉跄跄地下了车去。
她就这样沿着街头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一时觉得自己踩在地面上,一时又觉得自己伫立在云端,仿佛一失脚就要掉下去。
车里的暖气太足了,以至于她刚一下车,眼镜面就被冷气糊上了,让她看不真切,整个人晕晕乎乎的。无奈之下她只得摘了眼镜,她很少有不戴眼镜的时候,只是觉得摘下来眼睛比平时放大了好几倍,看着自己总觉得怪怪的。
就和习惯一直戴着那条洗褪色的卡其色围巾一样,一直戴着。
江妤就顺着路一直走走停停,看着她错失莱城的这些年。
莱城这十多年来发展的还算好,原本连家奶茶店都少有的小县城现在竟也开起了咖啡馆。
咖啡馆店铺面积还不算小,生意倒还不错。也许是因为过年,外地打工的年轻人都回来了,买咖啡的人也多了起来。
江妤推门进去,看见一个年岁不大的把头发染成橘色的女孩正在旁边沙发上坐着,一手玩着手机,一手摸着旁边正熟睡的小猫。
女孩见来了人,又站起来,向前台迎过去。小猫醒了,两个前爪摁进柔软的沙发伸了个懒腰,随后又抓了抓磨磨爪子,也跳了下来。
江妤看了看前台摆着的小黑板,上面写着各式各样的咖啡,从上看到下,最后还是老样子:“一杯冰美式,谢谢。”
店主妹妹看着她:“打包还是在这喝?”
江妤说:“在这喝。”
小猫走到她脚边,蹭了蹭她白色的长筒靴,惊得江妤差点儿后退一步,不想低头一瞧,猫猫圆圆的眼睛正瞪大了看着她。
是只美短。
江妤找了个位置背对着门坐下,谁知小猫竟跳在了她的身上,一直在用头蹭她的胸口。
江妤笑了笑,挠了几下它毛茸茸的小脑袋:“它倒是亲人。”
店主的声音飘过来,混杂着咖啡机的制动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它还亲人啊,小家伙凶得很,都不让人碰的。”
可谁知,陈苍露把做好的咖啡端上来时,看到的就是面前这一幕——小猫甚至享受地闭上了眼,感受着江妤的抚摸。
江妤只觉得原本几乎要冷透的心渐渐暖了过来,陈苍露也笑笑,拍了一下小猫的屁股,它一下子蹦下来,冲着她不满地瞄了两声。
“再闹就不给你小鱼干吃啊。”陈苍露掐着腰,话里话外带着警告,随后又转过头来看着江妤,“抱歉啊,它太掉毛了。”
江妤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白色大衣,上面确确实实沾了不少猫毛。
陈苍露递给了江妤一个粘毛滚轮,一面又把小猫赶远,江妤看着她俩笑笑:“其实也没必要,我不在乎这些,让她过来吧。”
陈苍露应了声,开始唤它:“小鱼,小鱼过来,妈妈抱抱。”
霎时间,江妤陡然抬头。
“它叫什么?”
陈苍露把它抱在了身上,顺着毛摸它:“小鱼呀,小鱼爱吃小鱼干,是不是呀?”
那一瞬间江妤几乎心率失衡,可转念一想又怪罪自己太敏感,不由得失笑:“倒是别致。”
陈苍露撇了撇嘴,歪着脑袋看着她:“本来也不想起这个名字的,但是姐姐把它抱给我的时候,它的名字就已经取好了,再改就难啦。”
江妤握着咖啡的手抖了一抖,闻言后又放下,觉得不对,却又觉得世上没有这么多巧合。
可她却又实在忍不住:“姐姐?”
店主妹妹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你姐姐是谁?”
店主妹妹抬头看了她一眼,似是有些觉得莫名其妙,却又耐不住江妤的眼神,美丽中又带着不可言知的破碎。
“陈楚溪。”
江妤只觉得自己的整个灵魂都跟着这三个字颤了一颤。
陈苍露似乎觉得不对,抬头看她:“怎么,你们认识?”
陈楚溪。
宛若尘封许久的木匣从万米地底挖出,那些逃避了许多年的情谊终将露出地面,摊开来,一寸一寸地展现在她面前,暴露在阳光下。
这时的江妤方才知道,时间会抚平一切就是个玩笑。
江妤好像那一瞬间定在了原地,随后她又意识到什么,把头埋在围巾里。
“我走了。”
陈苍露看着她面前几乎没动的咖啡陷入了沉思。
可江妤起身的实在匆忙。她害怕,她是真的害怕,慌慌张张,甚至不小心带翻了椅子。
她要走,她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她转过身来便站在原地愣住了,看着推门进来的那个裹挟着风雪的人,那个穿着黑色皮夹克,额前的短发几乎遮住眼睛的身影。
来人在看到江妤的那一刻也愣住了。
陈苍露接过陈楚溪手里拎着热气腾腾的炒米粉、榴莲披萨和炸鸡,自己默默走到了橱窗边的黑色真皮沙发,把炒米粉放在了小茶几上,闷着头吃了两口。
随后就是久违的寂静。
只见陈楚溪的目光先是在她身上停顿良久,随后又直接略过了她,走到了陈苍露旁边,搬来一个椅子,坐下来吃了。
江妤死死地闭上了眼。
“喵。”小鱼蹭着她的靴子,扑到地上打了个滚儿。
陈苍露看着眼前这个人也不像是要走的意思,又转头看着陈楚溪,对着口型说了一句:“你同学?”
陈楚溪丝毫不避讳人,说了声:“是。”
陈苍露打了她一下,示意她小点儿声,随后又对着口型问了一句:“那要不要叫她一起过来吃饭?反正咱们这些也吃不完。”
没等陈楚溪开口,江妤便走到她们旁边,陈楚溪抬头看了她一眼,也不说话。
江妤说:“好久不见。”
陈楚溪就这样淡淡地看着她。
陈楚溪已经褪去学生时代那青涩的外壳,高中时要求统一剪的短发到现在还没有留长,似乎还烫了头,刘海微微带点儿卷,长到几乎要遮住眼睛。她黑色短靴外套了条白色工装裤,上身的黑色皮夹克已经脱掉了,露出了黑白相间条纹的针织衫,脖子上面还挂着一条银色的戒指项链。
这和江妤记忆里的她已经大相径庭了。
江妤记忆里的陈楚溪是一直挂着笑的,哪怕天塌下来嘴角也是带着笑的。虽然个子高挑却也是一副敏感脆弱小女生的模样,她会撒娇,会郁闷,偶尔还会发点儿无理取闹的小脾气。
而绝不是面前这个浑身上下中性风近乎要把自己包裹起来的女人。
陈苍露看着她没有要走的意思,又搬了把椅子过来,江妤顺势坐下了。
“害,你是我姐姐的同学吧,别客气,既然遇上了,就坐下来一块吃吧,反正这些我俩也吃不完。”
陈苍露指着桌上铺得满满当当的披萨、炸鸡、炒米粉,示意江妤。
江妤失笑:“麻烦了。”
她们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在一起吃了这十年来的第一顿饭。
陈楚溪没有说话,似是默许,也似是不满,不过都没有形之于色。
江妤说:“好巧,在这里碰到你。”
陈楚溪抬也没抬眼:“我妹妹的咖啡店,身边人都知道。”
“是吗?”江妤一时哑了嗓子,“我竟然不知道。”
“你多少年没回来了,知道才好笑。”陈楚溪终于抬起了头,看着她笑了一下。
江妤陡然失声。
她对上她那双眸子,那双会说话的眸子,她第一次见到她,就觉得她的眼睛好看极了。
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一双眼。
这双眼曾在无数个瞬间和江妤相视而笑。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们一起画教室板报的时候,她们抄作业被老师罚站的时候,她们在电影院看电影的时候。
还有她们第一次亲吻的时候。
那笑从来都是发自肺腑的高兴,不夹杂着任何杂质,纯粹的让人不敢企及。
却绝不是像现在这样带着疏离又礼貌的笑。
这让江妤突然又觉得有点儿恨,又有点害怕。
一个人什么时候才能算是真正放下另一个人呢?
不是为了对方撕心裂肺的哭,也不是痛彻心扉的恨。这个人真真正正在她心中无足轻重时,其实所有的情绪连带着也都没了,有的只是坦然。
坦然的面对,坦然的相遇,坦然的吃饭,还有坦然的笑。
这才是真正的无所谓、不在乎,也就是真正的放下。
江妤不知道这样没滋没味地吃了多久,也不知道和陈楚溪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多久,一直聊到桌上的饭都凉了,江妤才意识到时间不早了。
陈楚溪起身道:“我送你。”
江妤摆摆手说:“不用。”
可陈楚溪还是送了。
她们在冰天雪地里并肩而行,就像过往那许许多多个数不清的岁月一样。
陈楚溪问:“你一会儿上哪去?”
江妤摸了摸冻得发红的鼻子,想了想:“回家吧。”
陈楚溪说好。
她们二人又这样相顾无言地走了一会儿路,快到车门口了,她条件反射般摸了摸大衣口袋,却发现她把家门的钥匙扔在程念的包里忘记拿出来了。
陈楚溪就这样站在原地看着她愣身,随后又转过头来看她。
陈楚溪察觉不对:“怎么了?”
江妤说:“钥匙落到程念那里了。”
江妤掏出了手机给程念打了个电话,也不知道这丫头去哪儿疯了,连着打了五个,全是无法接通。
“程念的电话打不通。”
陈楚溪看着她。
江妤吸吸鼻子,吐出的白气瞬时消散在空气中,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你先回去吧,我开车找个酒店凑合一晚先。”
江妤只觉得脑子有点发懵,晃了晃,险些没站住,不由得动手扶了一下车门。
陈楚溪迟疑地看着她。
江妤只觉得眼前一片金光散开,从地面铺向天际。
下一刻,她便什么意识都没了,直直倒在了雪堆里。
·
江妤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酒店了。
她迷迷糊糊地只觉得自己额头上沉沉的,又凉凉的,好像是盖了一层毛巾。
她伸手想要拿下来,却被旁边一个声音制止了。
“别动。”
江妤听话地收了手,愣了两秒才缓过神来,听出了这声音是谁。
“烧成这样都不知道,真不懂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陈楚溪的声音从她耳畔传来,她撑着身子坐起来,看着她蜷着腿在沙发上玩手机。
见她坐起来,她看了她一眼,站起身来。
“药在旁边柜子里,水我烧好了在桌子上放着了,想喝就倒。”
江妤看着她披上外套。
“看你醒了就行,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陈楚溪顺势就拉开房门往外走,一刻也没逗留,可江妤却唤住了她。
“陈楚溪。”她的声音还有些嘶哑。
陈楚溪握在门把上的手停住了。
“你能陪陪我吗?”
江妤几乎是带着渴求、怜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颤音讲出了这番话。
彼时的陈楚溪站在玄关处,江妤看不见她,也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只听陈楚溪平静道:“算了吧,你按时休息,我女朋友还在等我回家。”
话说出口的那一瞬间,房门登时被拉开。又在下一刻,猝然被阖上了。
屋内转瞬之间只剩下了江妤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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