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眼前男人的“脸”如干裂的泥土般簌簌剥落,月光在他周围几乎凝成雾般的实质。待雾散去,他的身形拔高了不少,完全变了个人。
而被她用剑架着脖子的“谢凭安”则缩水到了十三四岁孩童的模样,满脸戾气地盯着林稚,冷哼一声:“缪维斯。”
“……?”林稚难得茫然了一下,“灵族?你们不是最讨厌人族的纷争?”
人族把兽族当做奴隶玩妓,至少还算是半个人。但灵族……可就不好说了。
缪维斯浅棕色的瞳仁死死盯着悬在他眼前的剑尖,垂在身侧的手指飞快勾勒出一个复杂的图案,却被京城问半途按住。
缪维斯:“……”
抓我做什么?!抓她啊!
京城问轻飘飘地看了缪维斯一眼,又把视线转向林稚的狼尾狼耳。
……狼尾平举,尾端轻轻抖动着;狼耳竖直向前。
这是一个准备攻击的姿态。
缪维斯抿了抿唇,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冷汗,悻悻然收起了手指。
“将军勿怪,小缪年轻,不懂事。让孩子先回去,我们谈谈,怎么样?”京城问微笑着礼节性地问道,似乎料定了林稚不会反对。
林稚浅灰的眸子掠过两人,略一盘算便收回了剑,讥诮道:“京城公子倒是通情达理得很。”
缪维斯听出来了林稚的弦外之音,气得差点二次炸毛,又被京城问压下:“你先回去……”
林稚无意偷听二人谈话的内容,刻意站远了两步,而后专心致志地打量起了眼前两人——
缪维斯个头将将到京城问胸口处,脸上还带着孩童稚态的肉感;脸侧一小缕头发被编成麻花辫,用细银箍子箍着,在夜风中轻轻晃荡;身上是件玄色的袍子,虽然料子不是很好,但剪裁妥当。
看上去像哪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
京城问穿着和缪维斯同样式的玄色袍子,看着像是同一匹布裁的;两侧头发被细细编成麻花,一直延伸到发冠里,一看就出自同一人之手。
但京城问和缪维斯的气质完全不同。缪维斯像头随时炸毛、又要故作沉稳的小兽。而京城问气质温和儒雅,有种浑然天成的亲和力,注视着人的时候,仿佛眼里只有对方,再盛不下风月。
……看着不像起义的农民,倒像是玩性大发的谁家少爷。
尤其是他眼尾和唇下各有一颗小痣,无端添了两分风流。林稚出神地想。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缪维斯,京城问又冲她一拱手:“见笑了,林将军。”
“将军这边请。”京城问得体地笑着,“我带您去寻谢、林二位小将军。”
林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公子不必多礼——您看起来可不像造反的人。”
京城问轻笑着摇了摇头:
“此言差矣,何来造反一说?”
“将军,你我皆知,这天下本不该如此。”京城问把玩着随身携带的折扇,月光淅淅沥沥地落在他眉眼间,衬得他眼尾的小痣如墨入水,晕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如今这天下,灵族避世,兽族为奴,即便是人族间,亦有不平等……达官显贵可纵情人间,声色犬马;普通百姓却要为生计奔波,朝不保夕。且不提北方富庶之地,光是淮安,”京城问的折扇点了点远处幽幽的一星灯火,“将军,葛富是个什么样的,您也知道吧?”
“但我若登临帝位,第一道诏令便是废黜奴籍,三族共治——兽族不必为奴为妓,灵族无需隐姓埋名,人族亦可挣脱苛政。 ”
“再者……”他叹息一声,折扇轻轻拍入掌心,“将军,漠北三年,您难道还不懂鸟尽弓藏吗?”
“这么说来,将军早该离了那暴君另谋生路才是,将军莫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让我猜猜——”他忽然倾身,声音压得极低,“将军是在找人吗?”
话音未落,林稚的剑已然架在京城问脖颈间。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林稚冷嗤一声,“三族平等?你拿什么担保?就凭你这小猫三两只?”
“鸟尽弓藏?这不是还有你这只出头鸟么?我大可以带着你的脑袋回去请赏。”
“还有——你是如何知道我在找人的?说不清楚的话,我不介意今晚见见血。”
京城问顺从地举起双手以示无害,唇角依旧带着笑,“将军前七年走南闯北,居无定所,除了偶尔的进京述职,便是漠北江南。而据我所知,将军的每场战争都在第一线,且战后都会失踪一段时间……将军,除了寻人,我想不出别的缘由了。”
“……”
“看来,那人是对将军格外重要了——既然当今圣上没本事帮将军寻人,不如试试我呢?”京城问轻轻把手搭在林稚的剑上,“他给不了的,我能给;他找不到的,我能找。”
林稚猛地收回了剑,抿唇不言。
京城问毫无芥蒂地继续往前走去,笑吟吟道:“将军如此重情重义,实在是天下一大幸……”
之后京城问说的客套话,林稚没怎么认真听。她满心满眼都是那句“我能找”。
……京城问这儿也许是个好去处。
今上是要食言而肥,顺带卸磨杀驴。即便暂时还要用她对付京城问,但这之后呢?她迟早要走,左右不差这几天。
还有,还有……阿姐……
京城问说的对。
只是,不知道京城问他嘴上说得这么好听,又有多厚的底子能和那皇帝叫板?
或许,是该让林征卜上一卦?虽然林征整日吊儿郎当,但算的卦却是极靠谱的。
她向来不擅心计,每每遇到这种抉择,多数是看林征的卦象再定夺。
但那也该是后话了——
“京城问,你有多少兵?”林稚狼耳微微前倾,直白道,“南凉荒芜,撑不起持久战。”
她需要知道京城问的具体情况,然后再决定是当个卧底,还是直接造反——但是以京城问的多疑,他会如实说就有鬼了。
无论林稚说什么做什么,在看到足够分量的投名状之前、在确认林稚和自己存在利益捆绑之前,京城问绝不会信任她。
但此时的林稚显然还不知道京城问这臭毛病。
只见京城问微微一笑,开口扯淡:“将军这是在打探敌情,还是打算转投我军?鄙人既然敢南起发兵,至少也给自己留了条后路。”
……这人是不会好好说话么?
“少废话,直接告诉我你有多少兵力。”林稚有些不耐烦地看了京城问一眼,“少和我拐弯抹角。林某行伍出身,是个粗人。”
京城问显然对这样直白的问话消化不良,顿了好一会儿才道:“人族六万,兽族两万,另有稻云的粮草……”
“至于灵族……”京城问垂眸看了眼林稚的剑,眼尾的小痣轻佻地动了一下,“将军觉得有几位合适?”
林稚:“……”
这是一定要打机锋吗?
林稚只得和京城问边试探边客气,话里明枪暗箭,简直路过只鸟也要挨一下。
一段路简直走了百来年,好不容易走到一处庄子,京城问颇有风度地替林稚开了门,站一旁请她进去:“谢、林二位小将军尚歇于鄙庄内,将军进去就能见着。”
林稚一路被折磨得满脑门官司,敷衍道:“有劳。”
抬脚便进了庄子——
“姝妹妹,我同你讲,你可休要讲与他人——我家上将军呐,那张面皮子好看归好看,却是个瘫的——”
林稚:“……”
然而,见着美人儿的林征正讲到兴头上,全然没发觉他口中那“瘫着张面皮子”的上将军就在他身后。直到谢凭安忍无可忍的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
“哎呦!小古板你作甚?!”
谢凭安:“……见过将军。”
林征:“……”
林征:“???”
林征保持着揉后脑勺的动作,僵硬地转过身来,差点跪下。
林稚扶额,有心当场抽这两人一顿。
庄子的庭院中除了谢凭安和林征,便是一个和京城问有六七分像的女子,看上去天真烂漫,全然没有京城问的城府。
“你便是林上将军么?我是京城姝,有幸一见将军英姿。”
京城姝像模像样地福了一福,然后抬眼看向林稚,眸子里亮闪闪的,似乎还要说些什么。
“阿姝还不睡?已是丑时了。”京城问这才踱步进来,打断了京城姝要说的话。
京城姝冲京城问做了个鬼脸,也不在意尚还有外人在:“知道啦。这不是半夜起来给小缪开小灶,一不小心聊上了嘛。对了,老师叫你来着。我先睡啦!”
京城姝冲几人挥了挥手,一蹦一跳地走了。
京城问无奈的笑了笑:“让诸位见笑了,这是家妹,尚不知世。”
林稚不置可否:“林某多有叨扰。今夜与公子一谈,所获颇多,另择他日再谈。”
几人客套了几句,林稚便带着谢凭安和林征走了。
……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林稚坐在一块巨石上,手里把玩着一根随手折来的竹条,林征和谢凭安则老老实实地挺直了背,跪在下面。
林征和谢凭安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里的推脱,于是憋成了两只锯嘴葫芦。
“夜半出去玩事小,通敌事大。你们可想好了,不是所有事,你们想瞒便瞒得住的。”
“既然都不愿说,那且让我猜一猜——”
“子时夜袭不过是幌子,为的就是将京城家小子调包进城,在我眼皮子底下搬空城中粮仓,是么?”
林征咽了口口水,心里暗道完蛋。
“京城家小子和那灵族与你二人互换身份,待在我旁边,为的是亲眼看我对城中百姓的态度,是么?”
谢凭安心虚地低下了头。
“京城家小子欲隔岸观火。你们原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再换回来,是么?”
两人都不回答,只是默默跪得更直了些。
“置自身安危于不顾,置军中同泽于险境,我就是这么教你们的?!”林稚已经动了怒,“你们想瞒我多久?!”
“目无纪律,私扣军情,罔顾袍泽,欺瞒主将。”林稚将手中一直把玩着的细竹条凌空一抽,竟有破空之声,“四罪并罚,各领百二十军杖。
“现在告诉我,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竟敢私下同京城问勾勾搭搭?”
沉默弥散开,好一会儿,谢凭安才开口道:“是……是我前几日偶获羽书一封,上言叛军将……”
林征却抬手扯了扯谢凭安衣摆,轻声道:“别扯淡了,你的屁话能骗过你自己都算有长足长进了。”
然后他对着林稚一拱手,老老实实地低着头,垂下眸子:“是我前阵子无意中卜了一卦。”
林稚的神情瞬间变得复杂起来。她揉了揉太阳穴:“何解?”
“大厦北倾,扶之也将亡;星火南燃,助之也将兴。”
“此后我又起一卦,卜的是若执意扶将倾之厦,又将如何?”
林征的声音颤抖起来:“卦言,北辰南陨,地府客满。”
林稚沉默良久,叹了口气,“……你们自己领罚去。”说罢,便起身走向城外林中深处。
林稚:到底能不能好好说话?能!不!能!
题外话:
朋友试读有感:林稚好呆好可爱!好像rua她的耳朵!!可是她的耳朵会动诶!!!
我:你的想法很危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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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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