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几日，虞妆暖仍每日去龙兴殿侍疾，亓官霂焱依旧除了陆敖谁都不见，尤其近一两日，陆敖出入龙兴殿的次数更频繁了。
与此同时，一个传闻逐渐在宫里流传开来，这传闻起初是从宫外传进来的。酒儿不知从何处听说，这日晨起梳妆时，便转述给虞妆暖听。
说是大将军府世子裘筠楠为人专横，行事跋扈，仗着自己是功臣之后，欺压百姓，胡作非为，有人列了他数条罪状，已具呈御史台。
其中最重的一条罪名，是在大将军的封地上侵占百姓良田，甚至逼死一对老夫妇，这对夫妇有个儿子名齐辰，在家乡曾想为父母亲讨回公道却求告无门，此子自此立誓，要进京赶考，成为三甲之一，获得殿试的机会，亲自向圣人陈禀冤屈，谁知他今年还真中了榜首。
酒儿抑扬顿挫、眉飞色舞地讲了半天，见虞妆暖并未给她什么反应，便住了嘴。
虞妆暖兀自对镜画眉，螺子黛轻扫眉骨，在尾部留下一抹黛青色，她正听得起劲，却不闻下文，不由追问，“然后呢？”
酒儿为旁听来的传闻续上尾：“之前三甲殿试，陛下的确单独见了一个人，便是状元郎齐辰，估计是那时候，他向陛下说了他父母的冤屈。”
这倒奇了，殿选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了，为何今日这流言才流传起来，虞妆暖深感困惑。
酒儿绞尽脑汁地想，“可能是……御史台的效率比较低，近日才看到这诉状？”
虞妆暖不以为然。
此等状告大将军府世子的诉状，若齐辰仅凭一己之力交给御史台，必定会被大将军的势力压下来，此事便不了了之，甚至齐辰会遭到报复。
可如今诉状递呈御史台，不仅没被压下，还传出了风声，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此为陛下授意，故而御史台也不敢擅动，再结合这几日陛下避见大将军和静妃的行为，这种可能性就更大了。
思虑渐深，虞妆暖陡然想到别的。
亓官霂焱月前就知晓了裘筠楠的罪状，却秘而不宣，直到他们之前在汇茗轩遇到了裘筠楠，回宫后才授意御史台受理齐辰的诉状，这是为何？裘鸿山军功赫赫，俨然有功高盖主之势，亓官霂焱会借机打压他么？那静妃……
朝事深晦，千丝万缕，虞妆暖想着想着心里便乱如杂絮。
身后传来酒儿的声音：“大功告成！”她满意地看着铜镜里自己替虞妆暖盘的发髻。
虞妆暖回过神来，想起自己还要去龙兴殿侍疾，理理裙摆，暂且搁置心中疑问。
一路瑶轩玉槛，她踏足殿内时，亓官霂焱方用完早膳，正坐在案前手执一纸公文端看，藤纸背上透着诡谲色彩，不似寻常公文，虞妆暖不敢多问，轻车熟路地来到案前为他添香研墨。
“今日不用，”他匀出一点眼神予她，并向她伸出手。
虞妆暖今日特意穿了身直领对襟褙子，窄袖收腰，免得衣裳沾染墨渍，听他说不用，便放下刚挽起一寸的衣袖，绕过木案走到他面前来。
朝中出了那样的事，他倒是有心与她调笑，满面愁容地执起她的手，“暖暖，告诉你个坏消息，明日你不用来了。”
虞妆暖心念一转，“陛下的‘病’好了？”
亓官霂焱暗赞她聪慧，一点就透，但仍做出惋惜模样，叹以后批阅奏章没她在侧，自己难免孤寂。
虞妆暖使劲憋住自己对于他会如何处置裘筠楠的好奇心，对他辗然一笑，柔情款款，“这是好事呀，陛下龙体康健，是万民之福。”
他愁容更甚，眉间起伏如丘壑，像个不愿去学堂的孩子，嘴里抱怨着：“好什么，又要上朝面对那群糟老头子。”
虞妆暖的心九曲玲珑，瞬间察觉他话中未尽之意，试探着问：“看来陛下表证已解，却心病未除？”
亓官霂焱表情有些凝固，但对她语气仍是和缓，“你听到了些什么？”
她斟酌一瞬，似是而非地回答：“宫中风言新晋状元郎与大将军府有宿怨。”
“何止宿怨！”提起朝堂的事，亓官霂焱瞬间没了说笑的心情。
殿里焚着清新的龙脑香，在初夏的炽热中送来扑鼻凉爽，亓官霂焱的火气却并不随之湮灭。
情绪动辄外露是帝王大忌，他这样告诫自己后，立时调整呼吸，几息之间语气便已恢复如常，“裘筠楠占人田地，逼死人父母，莫说齐辰，换做是朕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若是若干年后的虞妆暖，想起素来被大将军打压的父亲，想起汇茗轩里嚣张的裘筠楠，想起在殿外静妃外露的敌意，大概会在此时极为惊讶地接上一句“没想到此事竟是真的！”
但她眼下毕竟单纯，不知该接什么话最稳妥，选择沉默聆听。
“朕登基以来，确实忌惮裘家的势力，但合该仔细谋划，这一纸诉状，把一切都打乱了。”
虞妆暖听得心惊肉跳，不知他今日怎么对自己这么不设防，此等密辛，便是圣人心腹也不会尽知，万一走漏风声，便会打草惊蛇。
她面上从容，眼梢掠过桌案上的诉状，不痛不痒地说了句：“这一纸诉状，当真有这么大威力？”
亓官霂焱以拳抵额，颇为愁闷，向她解释起来龙去脉。
“此事起因于齐父不满裘家侵占田地，当街咒骂裘氏满门，结果与来此赴宴的裘筠楠起了冲突，双方打起来，齐父当场没了气息，没多久他母亲也郁郁而终。”
看汇茗轩里裘大公子的架势，虞妆暖听了这桩公案倒没太愕然。
“当地官府包庇裘家人的罪行，齐辰心中愤懑不甘，苦读三年，竟考中今岁榜首。殿试时，他见了朕就说自己有冤屈，并呈递了这诉状。”
他说着，将手边藤纸递来，虞妆暖接过，心中颂叹这齐辰真是个荆山璞玉，竟能以白衣之身仅用三载便高中榜首，此例自大宣开国少有。
她看向手中状纸，更为惊诧，末尾苦主署名处竟有几十号人，朱色印记密密麻麻占了半页。
“这么多人？”她问。
此即亓官霂焱苦恼之处，他有些来气，冷哼一声道：“这个齐辰，生怕朕治不了裘家的罪，所以联合当地所有被侵占田地的百姓一起状告，共八十七人，三千余亩田地。本来他父母的死只涉及裘筠楠一人，如今这诉状上明白写着是裘家侵占良田，罔顾人命，涉及人数之多，已远非裘筠楠一人所能承担。”
虞妆暖心中飞速消化这些信息，随即得出结论，亓官霂焱忌惮大将军势力，本欲徐徐图之将其翦灭，不料半路杀出个齐辰，以苦主之众造势，逼得亓官霂焱不得不改变计划。
而大将军裘鸿山手握兵权，在军队积威甚重，若不能措置得当，恐引朝政动荡。
这确是个难题……
虞妆暖凝视手中薄纸，忽而拿到鼻下闻了闻，遂皱眉，没想到这几十人的名字竟是鲜血写成，她原以为是朱笔写就，为了醒目。
血书刺眼，事情已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她问出迄今心中最大的疑问：“陛下见了齐辰后，一直待大将军如往常，近几日才开始装病拒见，难道是因为在汇茗轩见了裘筠楠的缘故？”
“不错，要不是亲眼见识了裘大公子的威风，朕还下不了这个决心。”
虞妆暖遂了然，如此，亓官霂焱这几日对裘家人的避而不见就有解释了。听他口风，此次是要严惩犯案者。
亓官霂焱今日不知为何，分明已经对她说的够多了，竟还继续对她说起自己的谋划。
“回宫那天朕就决定，此事不能再搁置，必须有个了结，朕这几日装病，就是在暗中让陆敖去收集相关证据，也是让御史台在做准备。”
御史台受理齐辰诉状，果为亓官霂焱授意，这与虞妆暖此前揣测相符，而之所以不让大理寺受理此案……哼，虞妆暖眸中冷光乍现，自伍氏之死便可得证，大理寺如今十分不牢靠。
太傅熟习儒经，故为帝师，而虞家家教甚严，自幼训导子女女子不得干政，虞妆暖耳濡目染，虽与襟怀俶傥、矫矫不群的衡阳居士一起混迹多年，却从不敢明着忤逆父亲，是以家中训诫她不说牢记于心，但多少也留下些许烙印。
亓官霂焱将此等朝政要务说与她听，虞妆暖心中一边告诫自己不该听下去，一遍又忍不住想要了解更多。
脑中闪过多年前衡阳与父亲争执的场面，一如她现在的纠结……
“她早晚要入宫，你虞翁序未必能始终护她周全，让她研习政务，熟读《长短经》、《群书治要》，是为她日后能临危自保，皇宫如虎狼之窝，明枪暗箭、波诡云谲必不会少，唯有高屋建瓴，俯瞰全局，才能变棋子为执棋者，保全自己和旁人！”
“一派胡言！亏你也在老师门下受教多年，竟能说出如此悖逆臣纲的话来。女子染指政务，是牝鸡司晨，为国之大忌，怎可为保全自身而乱朝纲！你一番话似是而非，可对得起先师在天之灵？！”
太傅显然比衡阳更激动，二人争执不下，门外偷听的虞妆暖听得心中惴惴然，渐闻瓷器掷地的破碎声，她怕被发现，急忙溜回房内。
思绪回转，看着眼前忧烦的男人，她轻声问询：“陛下这几日……是想好如何治裘家的罪了么？”
他精心布局，思虑良多，必不是为了仅惩治一个裘筠楠。
却见他眉头不展，愁苦依旧，“哪有这么容易，裘家深根固柢，父皇在世时就党羽者众，若要深究，朝廷恐怕要有大动荡。”
她本不该多嘴，却忍不住为他分忧：“陛下就事论事，只治裘家这诉状上的罪名不就行了？”
亓官霂焱摇头苦笑，笑她想得简单。
“单说这八十七人在当地求告无门，其中涉及到的官员，小到县尉，大到刺史，不可能对裘家的行径没有耳闻，他们至少有包庇的罪名，而这些官员又有可能牵扯出其他人，若要彻查此案，不知会咬出多少人来，朕只怕局面失控，与徐徐图之的初衷相悖。”
虞妆暖心中瞿然，不敢想裘家究竟是何等庞然大物，竟牵连如此之广，甚至令天子忌惮。
但亓官霂焱却像下了某种决心，眼神逐渐变得冷冽，“不管怎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总要给齐辰父母，以及这八十七人一个交代。”
虞妆暖还未来得及揣摩他话中深意，就听他话头一转，“对了，齐辰此次能顺利参加科举并摘得榜首，还多亏了老师。”
乍然听到父亲也牵涉其中，虞妆暖一脸茫然。
亓官霂焱似乎比她更诧异，“怎么，这次归宁，老师没有告诉你么？”
见虞妆暖摇头，他又耐心与她解释起来。
“齐辰是家中独子，裘筠楠害死其父，又连累其母也伤心而亡，谁都能想到齐辰必不甘心，所以裘家也是对他百般防范，生怕他把事情闹大，此次科举，若单凭齐辰一人之力，别说摘得榜首，就是获得考试资格也困难重重。”
虞妆暖大概猜到之后的事，但仍倾耳细听。
“朕也是殿试后才知，是老师在机缘巧合下得知了齐辰的困境，帮他匿名考试蒙混过关。否则这八十七人的冤屈，恐怕朕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想不到父亲于此事有如此深的牵连，虞妆暖率先想到的，是大将军会不会因此报复父亲。
晚间回到未央宫，她便连忙手书一封，让梳月通过韦英交给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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