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火莲很快感觉不到嘴巴的存在。他唔唔唔地喊叫,也不敢用内力冲穴,只好维持着一脚蹬在窗框上,双手扶着窗框边缘的姿势。
李照楹施施然伸了个懒腰,不屑与死人争辩。她吹熄蜡烛,躺回床上睡觉。
她睡着后,余火莲甚至发不出呜呜的声音,无奈闭目养神。月落西沉,黎明即起,晨光熹微,像轻盈的细纱,温柔地照进屋内。
「考虑好了吗?」
李照楹在他食指侧腹扎了一针,挤出两滴黑血。余火莲顿时觉得麻木的舌头有了知觉,忙道:“我想了一夜,觉得李神医仁心仁术,德才兼备,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女人,啊不,是医生。”
李照楹脸色平静,没有波澜。
“好吧,”他正了正神色,“我觉得你不要钱,想必有其他的事需要我做。我愿意支付一定代价,交换我的小命。”
李照楹从他手中抽走三张银票,「出门带这么多钱,你是谁?」
“在下的姓名已经告知过姑娘,”余火莲说,“家父经商,所以略有薄资。至于其他的,反正我的性命在你手中,其他的事情对你而言都不重要。”
「我不会喂你吃毒.药,」李照楹冷若冰霜,「我不喜欢用毒威胁别人。」
余火莲努了努嘴,示意她看自己蹲了一夜的腿,就算解开了,也非得酸麻胀痛一两天。
李照楹瞪他:「这是你轻薄我的惩罚!」
没有要了他的小命,已经算格外优容。昨夜他又咬又舔,万一不小心磕破她的嘴唇,今晨只会留下一具冰冷的尸体。
她心想:算你命大。
“你甚至不用下毒,”余火莲五味杂陈,“只是在我的小腿上踢了一下,我便全身僵直,不能动弹。”
“谁也防不住一个早有准备的大夫。从你以后,我再不敢小觑天下的医生,尤其是女医生。说吧,你需要我做什么?”
李照楹在纸上写下:「找回泰州丢失的二百五十万两官银。」
“什么!”余火莲眼睛猛地瞪大了,脖子伸出去老长,“这事儿和你有什么关系?”
「泰州的百姓和流民亟需这笔钱,」李照楹笔走龙蛇,「我不会武功,又口不能言,所以需要一个帮手。」
“不会武功,口不能言……你太谦虚了,”余火莲嘟囔道,“会武功又怎样,还不是被你轻描淡写地放倒。”
「你的腿法是最近刚练的,练功的强度太大,下肢血运不畅,经筋有轻微的撕裂。如果你替我找回官银,我可以写一个方子替你解除后患。」
“这你都知道!怎么看出来的?”
李照楹嘴角微弯,写道:「你就不摸一摸腿上的肌肉吗?」
“看来真是不能得罪你,”余火莲翻了个白眼,拉长语调,“我还要讨好李神医,替我倒霉师叔也求个药方。求求李神医,快把我放下来吧,不然这腿真是不能要了。”
李照楹用银针在他膻中穴点刺一针,余火莲顿时觉得一股气流从胸前往下腹流动,进而浑身一松,从窗台上跳下来。
他左右甩头,活动筋骨,咔吧弹响声不断。李照楹在他身后,为他揉捏颈部、腰间的穴位。
“李神医,我有个问题请教你。”
虽然看不到她的口型,余火莲还是自顾自道:“万妙山庄作为百年医药世家,你又是首屈一指的当世奇才,为什么治不了自己的哑疾?
如果你是天生哑巴也就罢了,可我听说,你二十岁离开万妙山庄时还是个正常人。五年前,你从巴陵采药后回来,突然就不能说话了。可以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吗?”
在他腰上按揉的小手停滞住,片刻后,手的主人在他背上写了两个字:「中毒」。
中毒?谁能下毒给一位熟谙药性的名医?
余火莲神色一凛,还想再问,却因突然袭来的剧痛大叫出声。李照楹用膝盖抵着他的腰脊,用力一扳。
「好了,」李照楹拍拍手,走到他面前,用口型示意,「有些事,别问。不然你也会变成哑巴。」
她冰凉的食指划过余火莲的喉结,目露警告,然后就下楼吃饭去了。等她的身影消失不见,余火莲吹了个口哨,轻声道:“我早晚会知道的。”
泰州作为江南一带的水陆要道,繁荣昌盛,即便流窜而来的灾民在城郊饥寒交迫,处境艰难,城内依旧欣欣向荣。流经高港、海陵的南官河在此地的码头交换货物,然后通往里下河地区。
漕运发达带来的巨大利益让此地富商颇多,朝廷的两百五十万两白银本也不预备用在这个地方。同时,数量众多的船只也意味着一旦此地发生疫情,将飞快地传染上下游地带。
李照楹在路边的馄饨摊吃了一碗云吞面后,就登上城墙。余火莲跟着她真是大开眼界,怪不得李照楹身上一分钱没有也活得好好的。她坐着吃一碗面的功夫,不下十二个人过来求诊。有的贫苦百姓付不起诊金,就将随身携带的蔬菜水果送给她。
馄饨摊的老板娘死活不肯收钱,李照楹给她的腿上扎了一针,她高兴得满面红光,一定要两人明天再过来吃。
余火莲怀里抱着一个箩筐,跟着她走在护墙内。百姓付的诊金千奇百怪,有一个小女孩将自己的娃娃也放进了箩筐。余火莲清楚记得李照楹当时的眼神,柔软而充满怜惜,让他的眼睛也挪不开了。
连守城的士兵看到她后都让开道路。
余火莲从筐里掏了颗梨咬在嘴里,口齿不清地说:“你一天扎那么多人,开那么多方,银针和纸张够用吗?”
李照楹没有回答,专注地望向城外的荒野。在外写字不方便,大多数时候她都是沉默的。
“你速度够快的啊,”余火莲却忍不住想和她说话,“相传医圣张仲景在长沙任太守期间,公开坐堂应诊,一天能救治数百人。我瞧你的速度不比他慢。”
他凑得太近,李照楹眉间微蹙,推开他的脸。余火莲锲而不舍地靠近,李照楹无奈转头,叫他看清自己的口型:「刚开始的时候慢,不能说话很不方便,闹了很多笑话,后来就慢慢好了。」
余火莲心下一沉,想到她初离开家时,身上银钱不多,沟通又不便。她数年间辗转各地,乡民的口音难以辨认,她不能出言发问,真是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
李照楹仿佛看穿他心中所想,神色淡然地做口型:「第一年,谁找我看病,我倒贴他们诊费。」
余火莲扑哧一笑。
她瞥了他一眼,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笔,靠在护墙上写道:「弘扬医圣之道,是我的理想。我为我的理想战斗,从来不觉得辛苦,也不需要旁人怜悯。」
余火莲怔住了,胸腔内的心脏砰砰直跳。他茫然道:“你又点了我的哪里?否则我的心怎么跳得这么快?”
「迟早给你开副药,」李照楹翻个白眼,「治治你的神经病。」
说罢,她不再理会他,径直向前走去。余火莲只觉手里的梨子没了味道,半天才记得咬一口。
城郊多了数十个大木桶,木桶足有两人高,不少差役在维持秩序。昨天见过面的卫巍也在,他看到李照楹开心极了,拱手道:“李大夫,府尊看了你的书信,连夜派人制作了这些大桶。城中的富商迫于压力纷纷慷慨解囊,从明日起县衙会在城外施粥,这都多亏了你的建议!”
讲到这里,他收起笑容,愁眉不展道:“米粮是从南官河运来的,价钱贵上不少,也不知道募集的银两能撑到什么时候。”
李照楹观察流民,他们中的大多数饿得皮包骨头,面色发青,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万幸的是,没看到有人打摆子。
伤寒、疟疾、痢疾、霍乱……可能由跳蚤传播引起的鼠疫……这些潜在的疾病,正威胁着这么多人的生命。疾病的暴发也许就在明天或什么时候,等她再来,说不定这里已是一片荒芜,尸骸遍野。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眼眶蓄满泪水,然而极快地就隐没。
只要李照楹在泰州一日,这些人就是她的责任。她没有钱安顿这么多人的饮食,但是她绝不允许泰州出现大范围的传播疾病!因为那是可以预见的,将辐射到整个江北甚至全国的大疫,那是给摇摇欲坠的王朝的致命一击。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李照楹必定身先士卒,战斗到死去的那一刻。
她戴上特制的面纱和手套,穿梭在流民之中,直接掰开他们的嘴唇,观察他们的舌头和咽喉。
大多数人饿的没有力气反抗,任由她施为。
其中也有例外,一户人家的两个儿子护着他们的老母,不愿让李照楹乱动。牛高马大的男人强忍饥饿,一把推开她,喝道:“滚开!不准碰我娘!”
李照楹被推的一个趔趄,走神了一路的余火莲赶忙接住她。“你!”余火莲正要教训男人,却被她拉住,用口型示意:「她在发烧。」
余火莲不明所以,李照楹着急地在他手上写字:「帮我说话。」
“她在发烧。”余火莲强忍怒气,向眼前的男人解释。他一边看李照楹的口型,一边复述:“你娘的咽喉肿大,表面有脓点,你不信的话就把她的嘴打开看看。”
男人半信半疑地照做,果然发现昏睡中的老妇人喉中发红,有一粒一粒白色的脓点。他登时慌了神,晃她的肩膀,大叫:“娘啊,你醒醒!二虎,你快看看娘!”
远处的差役注意到这里的喧闹,走了过来。李照楹半蹲在地上,飞快地在膝上写字:「把这一片的人关起来,快!」
她粗粗看了看四周,万幸荒郊的流民们彼此也不信任,以家庭为单位互相隔得很远。
差役摸不着头脑,却被府尊叮嘱过要按李神医的话行事。
“李大夫,这些人犯了什么事儿,为什么要关起来,又要关在何处?”
「这一户的妇人得了烂喉痧,附近的人都有感染的风险。客栈也好,酒楼也罢,难民营还在修建中,你奉府尊的命令清空一栋建筑,快把他们都搬进去,我一个个检查!」
李照楹急得手心冒汗,几次握不住笔。
差役看了她的纸神情一变再变,却是咬牙道:“李大夫,我这就杀了这个妇人,不知可否延缓疾病的传播?”
李照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愣了一瞬,继而破口大骂道:「愚昧!区区烂喉痧就把你们吓成这个样子!堂堂官差,竟把百姓的性命视作草芥,今天是烂喉痧,明天是鼠疫呢?你是不是要把这里的流民杀光?不如我先送你上路!」
她咆哮的样子太可怕,无声却震耳欲聋。差役根本看不清她在说什么,还好卫巍也来了,他弄清楚事情的经过后,立刻下令清空最近的一家客栈,又组织人手安排附近的流民迁居进去。
李照楹气喘吁吁,刚才的爆发让她的胸腔剧烈起伏,大脑也因缺氧而短暂的眩晕。她跌坐在余火莲的怀里,他轻轻地拍她的背顺气。
行医这五年,李照楹遇见过很多不讲理的人。泰州府尊已经算非常通情达理的官员,其他地方的官员有的甚至不搭理她。她反复深呼吸,平复心情。
“李大夫,已经按你的吩咐办好了,”卫巍忐忑地问,“我和这些兄弟是否也需要检查一下?”
李照楹写道:「风险不大,却是检查后才能放心。你们这些人若是倒下了,泰州城更加岌岌可危。」
卫巍抱拳道:“全仰赖李大夫,我替刚才那位兄弟向您道歉。我这就带他们一起去客栈守着。”
「等等,」李照楹有气无力地招手,指了指余火莲,「把他一起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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