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母亲是何时知道的?”谢探微望着堂上父母,发出间隔不久的第二次求问。
谢道元方才归来,身上官服未脱,脑中朝事未清,抬起倦怠的面容拂去一眼,清了清嗓子,却并不说话。李氏扶靠案上,目光在父子间交替,几度叹息,也是一副无从说起的样子。
谢探微无奈已极,无力亦到绝处:“父亲母亲既然早知,想要瞒着微微,为何就不能先告诉我呢?”说着摇头发笑起来:
“阿父与微微的阿娘离婚,说是因为战事未平,却焉知没有我的缘故?你们把我送给阿父,他就更不可能离开甘州了!所以微微自小没有父亲,赵家再好,她也是受尽欺凌——我自小被你们丢掉就罢了,可我却让她尚未出生就被抛弃了啊!”
“大郎!”李氏不忍再听,喊住他的同时已是泪流满面,“你父亲与你阿父虽是年少相识,但他娶妻之时,你父亲已经调任别处,我们都不知道他成过婚。他有女儿的事,也是微微那场大病之后,他才主动相告,你道是为什么?”
谢探微只是铺天盖地的愧疚,语出任诞也无法自控,听到此处,方气息一顿:“为……什么?”
“就是为你要入赘赵家,但微微只怕你与家中更加疏远,就拖着病体去求你阿父来解释,不要你入赘,说就是与你做妾,也不愿与你分开!你阿父不好同她说实话,但岂不心疼女儿如此为你?只有道出实情,算是将女儿托付给了我们。”
谢探微良久失语,积聚在眼中的泪水悄然掉落。
“大郎,你若实在不能放下小时候的事,娘不会勉强你,更不会责怪你,只是,微微也会如你所想的这般么?”
谢探微自座下缓缓起身,行至中央向父母拜了一礼,转身要走。李氏话意已尽,只低头拭泪,却忽听谢道元唤住了儿子:
“大郎。”
按照子弟行辈的称呼,是寻常且亲昵的,却似乎是第一次听父亲这么叫他,在此时也显得格外怪异。他顿步半晌才转过头来,眼中茫然,启唇又闭。
“你,去吧,去吧。”
父亲只是朝他挥动了下手。
……
谢探微从未想过,他奔赴露微的脚步会有一日变得如此沉重,走回东院的路程,也变得如同险山恶水一般。终于跋涉至廊下,却在抬头间,遇上了正自房中转来的岳丈。
其实翁婿间少有单独相对之时,即使赵维贞对他的态度早有改观,他还是不敢造次的,此刻便又多添了一重怯懦,退步揖礼,垂目低首,口不敢言。
赵维贞也是刚刚惊悉其事,他是局外人,又是局中人,心中亦别有一番复杂,轻叹一声,道:“陛下既然叫你居家自省,这些时日,就莫管外务了,多陪着微微便是。”
谢探微迟滞了片时方才稍抬面孔,“是。”声音微有颤抖,咽了咽,忽然跪倒下去:“事由我起,罪在我身,阿耶,对不起。”
赵维贞也见他面上愧色深沉,却不料至此,心下一恸,不由伸手去扶,然而想要说些宽慰之言,竟又不知拣哪个字说起,终究还是一叹,“去吧,进去吧。”
谢探微又恍惚了半晌,方才拖着步子进了房中。第一眼所见,是露微蜷缩在榻上的背影,陪在一旁的乔氏瞧见他,忍泪起身,离去前一步一回头。
身后换了个人,露微还是一动未动,谢探微疑心她睡着了,方牵了被子要为她盖上,忽然听道:
“你吃过阿娘亲手做的馄饨,那么好吃,你到现在还记得,可是我从没有吃过,也再没有机会了。”
谢探微不禁倒吸了口冷气,手上一颤,掉了被角——他们曾细致地谈论过那位,一出现就带来馄饨的神秘女子,她还说这女子于他有养育之情,叫一声“阿母”也不为过。
可原来,这过,二十年前就铸成了。
再推想这两年来,其实许多事都是早现苗头。比如,晏令白在知晓露微生辰后,竟又问十六还是十七,一岁之差所能区别的,不是外貌,而是血脉;又比如,成婚那日,晏令白在他去赵家亲迎前又单独将他拦住,语态隆重,却只嘱咐他千万要护好了露微……
“微微,微微。”
他一时该有千言万语,出口却唯余两声哀求般的低呼,不及音落,眼前背影猝然翻转,于他惊惶的间隙发问道:
“谢敏识,我若不许你救他,你肯不肯?”不等他辗转迟疑,紧接着又道:“你若不肯,我们就和离。”
她自眼神里爆发出不容反驳的逼迫,令谢探微短暂地感到了陌生,但惊惧只增不减,“微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要你,让晏令白自生自灭,我要你,在我和他之间,选一个!”露微清晰且笃定地解释了一遍,“懂了?”
即使他已经很清楚,他们之间难再平复如前,他责怪的也只是自己。他更能理解她的愤怒,却也从不曾想,她竟能出下这道水火之题。他缓缓摇头,难以置信又不知所措,一把将她挟进怀里,任她挣扎,越发用力:
“你不能不要我!你早就答应过我的!你不能的!”
力气虽争不过,露微却也毫无心软之意,听他声音暗哑似泣,不过冷笑一声,“我并没有不要你,你选我便是了。”
他气息抽动,手掌便不自禁地抓紧,隔着厚实的毛织衣料也叫露微眉心一蹙。他听见了她吃痛的低呼,依旧没有罢休,“微微——我可以……我可以不再……”
答案已在唇齿之间,却终究断于中道,那刚刚表露的一分偏向,在艾艾结舌的衬托下,反显出十分可笑:
“谢敏识,其实你有什么可作难的呢?未必你不选我,凭你一个失了圣心的下等军官,就能救你的阿父了?”
他心头一震,一双手臂终于松动,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
晏令白下狱的消息,终在二月的头一日降临,所负的罪名,又于“意图颠覆”之上,冠盖了“勾连甘州”、“暗操兵权”的描摹。旬日之间,连同陆冬至在内的一众甘州出身的金吾军士都被解了官,悉数押入了大理寺待罪。
露微已连日未出门,听杨淑贤说得泣涕如雨,愤恨不及,她只是一副淡漠的神情,细细抿茶,慵慵倚榻。
“阿兄说,国家安宁,数十年来就只有北边经历战事,甘州边军可想而知是骁勇过人。这二十万甘州将士若真要造反,难道是千里之遥可以抵御的吗?真不知陛下何来的疑心!”
淑贤几度说到激昂处,转过眼来都只见露微神游天外,想想也知她如今心境不同,可又再无别处去说,含泪一叹,牵住她道:
“阿姊,我知道你难过,可是冬至他……听闻牢里很冷,我都不及给他多送一件衣裳……阿姊,纵然你不想管金吾的事,可就不怕谢家,赵家也快……”
“不怕。”露微忽然打断,脸上却是似笑非笑,“你父亲是学官,既无兵权也无涉政事,不会被人放在眼里。至于你阿兄,与谢家有姻亲,又是谢相的部属,就更不怕了。如此,你的冬至不过金吾小卒,断无性命之忧。”
“阿姊是说,这案子牵连不到旁人么?”虽然她用词奇怪,但淑贤还是听得懂的。
露微瞥了她一眼,道:“牵连谁,也牵连不到谢家。你不见谢探微身为金吾,又是晏令白的义子,还好端端的在家么?”从自己腕上推开了她的手,又道:“你回家吧,将军府虽然没了,你只好好呆在杨家便是。”
将军府随同晏令白下狱已经封没,淑贤自是住回了本家,只是露微的态度越发判若两人,实在又很难理解:“阿姊,你到底怎么了?”
露微不再与她多说,唤来雪信将她带离。她失神片时,临转身前,投来失落而失望的目光,露微亦未理会。
少顷,雪信了事回来,却变得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露微想是淑贤大约又问了她,便道:“不知道的事,不说话就对了。”
雪信却摇头,咬唇半晌方支吾道:“奴婢才在书房外面,碰见长公子,他……问奴婢,夫人有没有按时吃饭。奴婢说夫人一切如常,他便点点头走了。奴婢又多嘴追问了一句,公子要去哪里,他就没有说了。”
自那日后,谢探微再未踏足过卧房,院里尚有许多空置的厢房廊屋,但唯有书房最近。露微心知肚明,沉静片刻,却是忽然起身:
“去备车吧,回家看看阿耶。”
……
一去半日,露微返回时已将宵禁,脚步才到前庭游廊间,身后又来了一人。他似快步追来,却并无急色,一笑就道:
“长嫂从哪里回来?”并不停顿又道:“我劝长嫂近日还是不要出门的好。”
谢探隐的笑意如他的声调般越发高扬,露微虽已不必同他虚以委蛇,一时细想,他这态度自两月前便变得如此,却至今不及究察根源。不好此刻迟滞,只道:“怎么?凭你也配管我的事?”
谢探微抬了抬眉,兀自整理起衣袖,悠悠又道:“我知道,长嫂才与亲生父亲相认——只是,你父亲已经下狱,活不了几天了,你白认了一个罪臣之女的身份罢了。”
露微轻嗤一声,道:“我赵露微是赵家之女,我父亲是当朝太傅,我怎会是罪臣之女?你若真有这个闲心,你阿兄才是罪臣之子,不若去他面前装上一装,真情假意地哭上一场!”
谢探隐微又一惊,暗吸了口气,又缓缓带出一笑:“长嫂莫急啊,我还没说完呢。如今不仅是晏大将军有杀身之祸——集贤殿直学士姚宜若,也刚刚被削了职,十年寒窗,一甲状头,才风光了一年,就又变回庶民了。”
这确是露微始料未及之事,姚家再是“党徒”之列,也毕竟与晏令白干系不大,怎会紧随其后呢?
谢探隐总算瞧见了露微脸上令他欣喜的神色,继续道:“长嫂道他是因何见罪于陛下?正是因为,你与他过于亲密。外头不知是谁在传,你从前被姚宜苏休弃,其实是因为与小叔有奸,又生性善妒,害死了妾室,连抚养庶女都不过是掩人耳目,粉饰心肠。陛下那样的尚德的圣君,自是认为他有失官体,私德败坏,仅仅削职,也是宽待了。所以啊,我才劝你少出门。”
风言轶事,三人成虎,能传成这个样子,严丝合缝,因果匹配,近乎让露微都感觉是合理的。她无声一笑,提目斜睨,又是一笑:“不知是谁在传?还是敢传,不敢认?”
谢探隐并无一丝慌张,靠近一步,只又道:“说到底,晏令白就是为你牵累,你不去教书卖弄,哪有后头的事?姚宜若也是为你所害。你幸亏是嫁到了谢家,否则,你那女学士,你父亲的太傅之位,早就岌岌可危了。你少出门,也是少去丢我谢家的脸!”
露微不欲再与他纠扯,径自离去,却又在三两步外听他放声:“差点忘了告诉长嫂,我才在延寿坊遇见阿兄了,但他好像不是去游逛的,因为我瞧见他的地方,是安定观。”
……
入夜,露微早早便歇下了,只留了榻边一盏小灯。灯光只能照见她半副身躯,她便蜷在晦明之间,一双眼睛缓缓眨动,良久既不曾睡去,也别无额外的举动。
直到那烛火忽然灭了,随之拂来一阵怪异的风,便觉后背一紧,贴上来另一副宽阔的身躯,“微微,别动,我们说说话。”
露微惊起了一身鸡皮,不由抖了抖肩膀,但很快就稳住了气息,“做什么要熄了灯?”
“你不想见我,没有灯,便见不着了。”他的脸贴在她脑后散下的青丝上,还和从前一样,是柔软滑腻的触感,不禁蹭了蹭,暗暗深吸发间幽淡的馨香。
“其实我一直知道,叫你嫁给一个下等武官,是很委屈你的。父亲母亲到你家提亲之前,不知陛下心意,还猜测陛下有纳娶之意。虽终究不是,可我想来,皇后,你也是做得的。太子赐下的凤钗戴在你头上,真是好看,真是合适。”
他字句浅显,声音亦平和,露微却一时惘然,半晌,道:“事到如今,你不必说这些,难道你熄了灯,是为作暗室欺心之论?恐怕我若不是晏令白的孽债,你家也瞧不上我。”
谢探微却轻笑了声,又将她腰间环紧了些,“微微,你这样说话,我很高兴。有时候,我就想你和我闹一闹,无理至极,无赖至极才好,可是,你连撒娇都似乎没有过。”
露微再次诧异,稍稍偏去面孔,又悄然回转,“你到底要说什么?”
“就是说说话,我向来陪你的时候太少了。”他淡淡道。
二人沉默了一时,露微忽沉声唤道:“谢敏识。”
“我在。”他应得极快,几与她话音重叠,“怎么了?太紧了?”他松开她腰间的桎梏,换成握住她微凉的手。
不论是他的环抱,还是手掌,露微自始至终都没有抵触过,或者说是无动于衷,等他动作停下,方一问:
“你今天,去了安定观?”
谢探微仍很快回应:“嗯,去了。我不能看着阿父蒙冤而死,去见一见她,是最好、最快的办法。单凭谢家,我父亲,我母亲,谁都做不到。”
“你终究是没有选我。”
“微微,我只是一个下等武官。”
……
其实每岁之初,咸京城里最叫人关注的事,莫过于礼部春闱。但开和二十年正月以来,朝廷风云突变,倒也分去了许多人心。直至一日朱雀门外忽然张放了及第进士榜,一个喜讯传来——
当朝首相谢道元的次子谢探隐,高中一甲第一名。
“疾霆已至,白日昏昏。”
闻讯之后,露微如此平静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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