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下起了雨，路上晚归的人纷纷撑起伞。
在这座钢铁森林中，雨伞都是严肃的深色。
裴周看了眼腕表，十点半。额外的工作量让他十分疲惫，一上车便闭目养神。
安瑟打开音响，放了首舒缓的音乐。
早已过了晚高峰，轿车穿入雨幕，在道路上畅通飞驰。
不知过了多久，行驶到一条较为僻静的道路上时，安瑟紧急制动停下了车。
裴周睁眼，“怎么了？”
安瑟镇静道：“前面突然冲出来一个人，倒在地上了，我下去看看。”
车门被打开的瞬间，裴周浅色的眼瞳中闪过一道冷光。
“等等。”
安瑟关上车门，转头看向裴周，静候吩咐。
裴周：“是个哨兵，负面情绪很重，濒临失控了。”
哨兵一旦和“失控”这个词拉扯，在任何人听来都犹如一声巨雷，但对眼下的裴周和安瑟来说，已经见多不怪了。
安瑟取出车内备着的电击颈环和麻醉枪，下车。
裴周双手交叠搭在腿上，望着车窗外，打理精致的银色长发柔顺地垂在胸前。
无数看不见的精神触手自他身后延伸，笼罩在这一小块区域，以应对哨兵可能出现的突然清醒。
半晌，裴周疑惑地轻“啧”一声，撑伞下车。
雨小了，雨丝细密，被风一吹就凉凉地飘在发丝和手指上。
裴周来到车前。
那哨兵倒在离车头一米远的地方，脖子上的电击颈环不断闪烁着昭示危险的红光。
安瑟正欲打电话给白塔的救助中心，但被裴周阻止。
裴周蹲下，撩起哨兵脸上的湿发，一张年轻且普通的脸露了出来。
安瑟：“小裴先生，小心。”
即使哨兵被打了麻醉，但精神问题严重的哨兵对外界的刺激会更加敏感，因而哨兵被麻醉后也能下意识反手伤人的事例不在少数。
裴周却置之不理，摘下手套，将手覆在哨兵的额头上。
……
裴周看见暗红的天空。
他身处十字路口的中心，周围耸立着高楼大厦，密集恢宏，但每幢大楼却又十分破败，残损的玻璃上倒映出头顶阴沉沉压过的天空。本应繁华忙碌的地带静悄悄的，莫名让人的心底生出一丝寒意。
这里是那位哨兵的精神图景。
从心理学上来说，哨兵和向导的精神图景都代表着最让他们舒适或有安全感的地方，是潜意识的体现，譬如辽阔无边的草原，或者童年时祖父母的乡村小屋。哪怕穷凶极恶的哨兵，精神图景不出意外也是温馨美好的。而他的精神图景如此诡异，实在少见稀奇，足以编入白塔学院的教案中。
目光掠过某一处时，裴周顿住。
果然，摩天大楼间，一座小木屋突兀地伫立，里间透出昏黄灯光。
裴周往木屋的方向踏出一步，刹时，一阵涟漪自他脚下绽开，逐渐扩散至整个精神图景。
这是精神图景对陌生人的排异反应。
裴周并未犹豫，仍然向前，故意昭示自己的存在。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滚落至脚边，他弯腰捡起。
一个红色的海洋球。
“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道声音突然响起，环绕在四面八方，让人难以分辨声源。
风声猎猎作响，原本尚且宁静的氛围变得紧张凝固。奶白色的雾气升起，如同堆叠了数层的薄纱，建筑在纱后影影绰绰。
裴周闲散地抛起海洋球，又稳稳接住，暗想：在自己的精神图景内开打，还真是不怕死。
海洋球再次被抛起，这一次，它掉落到了地上。
……
裴瑜再睁眼时，已回到现实。
他重新戴上手套，慢条斯理道：“跟救助站说，我来负责他的精神梳理。”
安瑟不赞同道：“小裴先生，夫人叮嘱过我，让您在工作上不要太累。目前您负责的哨兵已经有两个了。”
裴瑜：“我会跟妈妈解释的，你不用担心。”
他转身上车，争分夺秒地休息。
安瑟无奈拨通了救助中心的电话。十分钟后，救护车驶来，几位哨兵全副武装，将昏迷的哨兵搬上了车。安瑟随即开车原路返回白塔。
再到白塔时，已经十一点多了。
特种人救助中心的大楼灯火通明，来往之人行色匆匆。
更衣室内，刚忙完工作，正准备回家的邱印见到裴周，问他怎么回来了。听完来龙去脉后邱印感慨道：“啧，天降工作，你是命里带加班啊。”
裴周浅笑着摇头，问：“你那边呢？那个哨兵情况还好吗？”
邱印叹气道：“并不乐观，已经转去齐教授那了。保住性命不彻底失控的概率只有五成。他真挺倒霉的，别人的情况都能控制，偏偏他的最严重。”
前些日子，首都郊区蓝溪镇的某居民区惊现狐狸、灰狼、豪猪等野生动物，引起恐慌，工会派出一众哨兵前去抓捕。他们去支援，无非为了丰富履历。毕竟那片郊区向来宁静，出现野生动物大概是近年来生态环境恢复罢了。抓捕它们，普通士兵便能胜任。
但恐怖的是，一天后，不断有哨兵出现情绪暴躁，攻击性强等典型的精神问题，逐渐加重，甚至有几个表现出轻中度的精神力失控症状。
上层知晓后，立刻安排哨兵紧急撤离，然后将他们送到白塔救助中心。这就是裴周等向导近两天忙得不可开交的原因。
研究人员推测，哨兵突如其来的群体性精神问题可能是因为居民区处磁场异变，导致某种难以捕捉的高频声音影响了哨兵的精神力。
另外，有传言说蓝溪镇上的野生动物是凭空出现的，且不是本地的品种。至于真相到底如何，官方还在调查中。
裴周拍了拍邱印的肩膀，“别多想，接下来好好休息吧。”
他已换好救助中心的向导制服，长发挽起，露出一整张精致清丽的脸。
邱印一直觉得裴周是天生的向导，或者说，没人比他更适合当向导。明明面带微笑地对他说着安慰的话，眼神依旧冷漠。
向导最忌讳共情太深。
邱印笑道：“你才是最该好好休息的。”
两人分别后，裴周前往疏导室。
走廊中除他之外没有一个人，厚厚的纯毛地毯让脚步声轻微到极致。在这层楼行走，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推开疏导室的门。
房间内空旷简洁，金属仪器运转，反射无机质的，冰冷的光。
哨兵躺在床上，长眉微蹙似在沉睡。但裴周清楚，白色软被下，他的手脚被牢牢束缚住。
裴周拉过椅子坐在床边，看向床头柜，上面放着两把钥匙、五十块钱和一张身份证。
“孟午。”裴周拿起身份证，轻声道。
和他同龄，24岁，家在北方的某个小县城。
裴周释放了些向导素，指尖隔着手套，轻柔地抚摸哨兵的眉头。
“孟午你好，我是你的向导。接下来我将对你进行精神梳理。”
孟午却并未放松，幅度很小地挣扎了片刻。
裴周摘下手套，与他十指相扣。
“不要害怕。”
……
裴周站在辽阔无垠的草原上。
不远处有座小木屋。下一瞬，裴周出现在小木屋前，推门而入。
木屋狭小，暖色调的陈设干净简单，温馨舒适。
这是他为精神梳理创建的精神域，在哨兵的精神图景屏障外，因而他在这里无所不能。
一只精神体黑狼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绿眸警戒地盯着裴周。
裴周摊开手，一个海洋球出现在他的手心，“进来吧，你想玩球吗？”
丝丝缕缕缠绵的向导素吸引黑狼靠近裴周。
它绕着他转了一圈，又去嗅海洋球。
裴周将手放低了些。
黑狼的鼻子停顿两秒，叼走海洋球放在地上，又一爪把球推到门外。
它悠然自得地蹲下，看了眼远处的海洋球，又转向裴周，目光来回，似在暗示什么。
裴周微笑：……
他抬手要摸黑狼，但它登时又恢复先前的戒备，起身一动不动地注视他。
“阿玄。”
一人一狼同时看向门口突然出现的男人。
男人懒散地靠门而立，皮肤苍白，五官浅浅，笑容却甜蜜。
裴周开门见山道：“你好孟午，我是你的向导，裴周。”
孟午的眼神不加掩饰地上下打量裴周，然后同黑狼一般围着他转了一圈。最后孟午站定，面对裴周似笑非笑道：“我们是不是见过？”
哨兵的威压如有实质，乌云般沉沉地涌来。裴周面不改色道：“是。”
孟午：“你们向导有什么禁令吗？比如不被允许擅自进入哨兵的精神图景，一旦犯规得赔个十万八万的。”
裴周：“不被允许进入的向导会被拦截在精神图景之外，这是常识。”
孟午：“哦，你是说我的精神屏障有个狗洞。”
裴周：“抱歉，我没有表达清楚。我的意思是，你的精神屏障对我免疫。”
孟午敛起笑意，目光似要将裴周钻透，半晌道：“为什么？”
裴周：“我想，或许是因为我们的匹配值太高了。”
“我们？匹配值高？”孟午面色狰狞了一瞬，满脸不可置信。
哨向匹配值高代表他们的精神力融合程度高，双方配合，不论是作战，还是治疗，都能事半功倍。这极其罕见，万里挑一。
裴周往前走了一步，他们身高相近，不用仰头或俯视便能直视彼此的眼睛。裴周注意到，孟午的瞳色通透浅淡。
裴周：“你看到我，会有不一样的感觉吗？和其他向导相比。”
孟午：“我不清楚，我只是个底层哨兵，之前没和向导近距离接触过。”
裴周顿了顿，“你没进入白塔学院吗？”
孟午：“学费太贵，我负担不起。”
当今的特殊人种中，哨兵的人数远远高于向导，这便导致许多政策会倾向向导，譬如向导无门槛直入白塔学院、学费减半……对于哨兵，就颇有种“哪里凉快往哪去”的无所谓了。不少哨兵对此不满，但向导稀缺，这个事实无法改变。
裴周不欲与他继续讨论这个话题，转而道：“但我感知到你的精神力时会有很宁静的感觉，这是我在其他哨兵身上未曾感受过的。”
他继续沉吟道：“至于我进入你的精神图景，完全是意外。当时我想检查你的精神力问题，没料到直接进入其间了。”
孟午思索着点头，意味深长道：“我误会了，抱歉。”
裴周：“我们已经浪费许多时间了，现在尽快开始精神梳理吧。”
孟午这会儿又不乐意了，道：“我没钱。”
裴周依旧好声好气，“钱不是问题，你已经临近失控了，可以申请哨兵的医疗补助。”
孟午吊儿郎当道：“你懂什么，我本来活得就像条狗，欠下这笔钱后连狗都没资格当了，你就让我死吧。”
黑狼听懂主人的话，前爪扑在他身上呜咽。
裴周转身。没了表情，他面容的精致如同瓷娃娃一般冰冷，毫无人气。
孟午毫不在意地左瞧右瞧，突然怔住。
一股无形的精神力洪流浩浩荡荡地在孟午的精神图景中奔腾，恍惚间，他感觉自己的整个脑子被丢进了洗衣机中不停地翻滚、翻滚。
……
监测仪器在一阵急促短暂的警报声后趋于平静。
孟午仍闭着眼，只是眉头快拧成了麻花。
裴周看了眼仪器上的数据，见并没有太大的问题，起身便要离开。下一秒衣角被一只手抓住。
转头，哨兵用能怄出血泪的眼睛瞪着他——“你有病吧！”
强撑着骂完，头一歪，孟午又陷入昏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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