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茵低头看着水缸中的倒影，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来永和宫已有半月，脸上的伤好了许多。她从袖中取出一朵白色栀子别在耳后，又垂眸看了看水中的自己，须臾她叹了口气，那朵已经泛黄的栀子落在了地上。
来吴妃宫中的妃子不多，沈茵奉茶的活儿也不算重，闲暇时她帮衬着其他宫婢打扫庭院，料理鲜花。
永和宫院子里有两棵栀子树，初夏时纯白的花瓣绽开，似柔软的云层落在苍翠的绿色中。
骤雨过后，花瓣零落在地，沈茵很喜欢栀子的香味，打扫时忍不住捡了朵花擦干净后藏在了袖中。
“沈茵，去内务府取下娘娘定的布料。”
“好。”沈茵弯腰拾起地上的栀子，转身出了门。
…
内务府回宫的路上途径了宫道，沈茵远远瞧见几名身着红色官袍的朝臣，抱着布匹低头行礼后匆匆走过。
“等等。”
温润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沈茵站在原地，小腿打起了颤，只觉得这声音分外耳熟。
是李朔。
端方君子，身正如竹，面若冠玉，说的正是他。他生得一副好皮相，某年李朔在祥云楼设宴畅饮，一袭白衣如谪仙下凡，竟将身边的红衣探花郎都比了下去，因而被誉为“京都第一美男”。
偏偏…沈茵比谁都清楚，这样一张近乎完美的皮囊下，是个无情冷血、偏执到极致的疯子。
一阵脚步声想起，沈茵视野中便多了一双勾着银丝祥云的墨靴。
他在打量她。
这感觉想被蛇盯上了一样。沈茵心里打起了鼓，只期盼李朔不要发现自己同白月光虞衡兮生了一双六七分相似的眼睛。
“你的花掉了。”
视野中多了一只手，那只手骨节分明，干燥的掌心中是一朵花瓣微卷的栀子花。
“多谢大人…”
却没有接过的打算。
“不要了吗？”
不远处的两个同僚看起了热闹，素日不近女色的李朔竟然调戏起了宫女。
沈茵犹豫了下，终于还是慢吞吞地探出手去取那朵焉嗒嗒的栀子。
谁曾想手刚碰到李朔的掌心时，男人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他上前逼近了一步，青竹般清新草木气息涌入她的鼻间，让她生出几分警惕。
“你是哪个宫的婢女？”
“身上很香。”
稍显狎昵的一句话，开口有些暧昧。
沈茵脸色顿时惨白了起来，脑子里一幕幕闪过的，都是李朔上辈子耳鬓厮磨间说过的那些疯话。
“卿卿，这两颗牙笑起来不像她，拔掉了如何？”
“若非生了双肖似阿衡的眼睛，本王不屑看你一眼。”
“阿衡死了，你也想离开我对不对？”
“本王不准，你一辈子也别想离开成王府！”
后背俱是凉意。
沈茵开始挣扎，可惜手被他攥住。
“大人！我家主子还等着我手上的料子，还望大人放我早些离开！”
僵持间，李朔瞧见了她的脸，眸色沉了几分，似一团晕不开的墨。
他攥得更紧了些，完全没有放开的意思。
“成王殿下，你若是瞧上这个婢女，不如改日直接向陛下请旨，要了去。”
一旁看热闹的同僚忍不住戏谑道。
不可以！
沈茵湿了眼睫，泪水从两颊滑落，哀求他道：“求大人放过沈茵，沈茵仰慕陛下已久，只愿长宿宫中。”
但李朔看着她一双泛红的泪眼，心尖上似被人轻轻挠了一下。
这双眼睛，哭起来更像阿衡。
正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皇上驾到”，便见一行人抬着御辇浩浩荡荡地向此处而来。
两位旁观的朝臣立马站在宫道两侧，垂手作揖，丝毫不敢拦了御驾。
沈茵便是在此时挣开李朔的手，提裙小步跑到宫道，俯首跪地道。“奴婢求见陛下。”
“大胆宫婢。”谢全对此人有几分印象，但仍忍不住皱眉，“陛下岂是你想见就见的？”
“来人，将此人拖下去…”
“谢公公且慢。”李朔缓步上前，挡在沈茵面前。谢全见是他，连忙行了礼。
李朔轻点了下头，目光掠过他落在御辇上，抬手谦恭道：“微臣李朔，适才偶遇到一位婢女一见倾心，恐是举止唐突了佳人，引得她如此慌张，望陛下恕罪。”
沈茵仍保持叩首的姿势，心却宛若沉入寒潭之中。
打一巴掌再喂个甜枣，是此人惯用的伎俩。
但此法的确奏效，她拦了御驾本是大逆不道，李朔身为秦王，竟屈尊为她开口辩解求情，道理在他那处。
沈茵念着往日被囚禁的种种，不禁红了眼圈。
不想听到李朔这番话，皇帝竟直接起身下了御辇。
“原来是六弟。”李玠走到李朔面前，上下打量一番，嘴角噙着笑。“朕同你当真是许久未见。”
“你瞧上个宫婢？”他垂眸，视线落在沈茵身上。沈茵闻言心头跳了跳，抬头望向他。
四目相对，李玠嘴角笑意滞住，一时间没有收回视线。
莹润的眸子里蓄着泪水，但又不尽然是委屈，还多了几分倔强。
并非第一次见到这双眸子，尽管李玠不愿承认，心还是被抓了下，泛着疼。
御花园那次，他将这种感觉归结为“烦躁”。
“是，恳请陛下将她赐予微臣。”
李朔答了句，可皇帝却像是没听见似的，径直向沈茵走去。
他向她伸出了手，拇指上别着青翠剔透的玉扳指。
“可愿为采女？”
采女是正八品妃嫔，品级最低，但却是……皇帝的女人。
“奴婢愿意。”
沈茵将手放在他的掌心，小声但快速地应了句。
大起大落让她心跳得有些快，连带着她起身后都不敢多看皇帝一眼。
“皇兄……”见李玠正要带着沈茵离开，李朔连忙上前道，“君子有成人之美，何况……您已经有……”李朔意识到什么，到嘴边的三个字被硬生生吞了下去。
他品出些苦涩，笑得有些凄凉。
“成人之美？”皇帝脸上泛起了笑意，他看向沈茵，“朕怎么瞧着是强人所难？”
沈茵也上前一字一句道：“沈茵仰慕陛下已久，此生若不能伴君左右，宁愿长宿深宫，望成王殿下成全。”
李朔眼底的光一点点沉了下去。
沈茵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心中升腾出些许难言的快意。
“臣弟鲜少求过陛下。”李朔作揖，行礼端正，“皇兄可否全了臣弟的心愿？”
李朔到底也有几分傲骨，这还是沈茵第一次见到他如此低声求人。
她有些慌乱，往李玠身后靠了些。
“不愿。”李玠笑得放肆，微抬起下巴看他。
“朕非君子，成人之美做不来，横刀夺爱倒是可以试试。”
他目光瞥向李朔，声音泛着冷意，浸着帝王的威严。
……
上了御辇后，沈茵整个人还是晕乎乎的，事情发展的顺利程度超出了她的估计。
皇帝坐在她对面，他心情似乎还不错，摆弄着这小几上的棋局。
沈茵缩在角落里低着脑袋不敢说话，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心绪却不禁跟着帝王的落子声飞走。
“你叫沈茵，哪个茵？”
“回陛下，是芳草如茵的茵。”
他不说话了，落下一枚黑子。
“方才反应不错。”李玠又执白棋独自对弈，“只是不知那番话几分真，几分假？”
“奴婢不敢期满。”沈茵答，“仰慕陛下是真，愿长留深宫也是真。”
李玠许久没有说话，直至棋局结束。
“朕留你，纯粹只是为了找李朔的乐子。”他兴致缺缺，将棋盘上的黑白子放入匣中。
沈茵躁动的心也静了几分。“奴婢知道。”
“可会执棋？”李玠斜眼瞥她，打量的目光不加掩饰，后者垂着脑袋像在躲什么凶残的野兽。
“愿意一试。”
沈茵侧身离棋盘更近了些，抬眸对上皇帝视线，脸有些发烫，立马低下去伸手去碰最靠近她这边的白棋。
其实她并不算精通此道，好在每每同李朔下得倒是有来有往，也算是尚可。
直至十几个来回后，轮到沈茵出子，她犹犹豫豫，不知道从何处落起。
“你这叫会啊。”李玠看着她手上的白棋时而偏左时而往后，只是恰好不在改落的位置。他冷笑了声，言辞间夹杂了几分嘲讽。“朕给你喂了三个子，你一个都没咬住。”
沈茵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正纠结放弃时，李玠却取了一颗白棋替她落在某处，“继续。”
她只好又硬着头皮继续下。到底是许久未碰，沈茵有些生疏，愈到后面，愈发怀疑自己的落点。到这时她才有些后悔应下对弈，唯一庆幸的是，皇帝看起来闲适对自己的棋艺，但棋下得焦灼，拖了许久也未能获胜。
这般想着，沈茵又稍稍放了心。
谁知到后面棋越来越多，棋局愈发明了。沈茵才发现自己落一处，皇帝便堵一处，既不给死路，也不给别的活路，倒像是逼着沈茵一步步走成死棋。
偏生陛下起了趣，沈茵还无法开口结束此局。
这一盘，直至沈茵几乎无路可走，李玠才落子收手。
沈茵咬着唇，愈发确定自己的猜想。
她抬眸看了一眼，御辇将至御书房，日后若再想见李玠，堪比登天。
恰此时，有大风吹过，乱了棋案上的棋子，几枚从小几上滚落。她连忙屈身，捻起薄毯上的三枚白子。待找到第四枚时，她起了些旁的心思，将棋握在掌心，只道：“陛下，还有枚棋子在您脚下。”
“嗯。”李玠不甚在意地抬起了右脚，怎料一团人影忽地蹭到他身下，栀子花的香味涌入鼻尖，占据了些心绪。
“不必再找，几枚棋子罢了。”他皱眉，心中有些燥意，开口制止道。
“是。”沈茵正欲起身，谁知长发正巧勾住了皇帝的玉带钩。她重心不稳，竟直接摔在皇帝怀里。
“陛下…奴婢不是故意的…”沈茵声音都带上了哭腔，李玠低头看着乱成一团的身下，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把短匕首，果断割断了沈茵缠绕的长发。
“滚出去。”这句话唤的是沈茵。
他发了很大的脾气，语气比御花园那次还要冰冷，只差没有直接将沈茵从车上踢出去。
但脸却泛了薄薄一层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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