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表面维持着镇定,江燃的指节却在身侧悄然收紧。
见家长,被问责,这些都不足以让他真正紧张。
真正攫住他呼吸的,是“母亲”这个称谓本身。
在他短暂的十八年人生里,母亲的位置从未空缺,却总是错位。
父亲身边的位置如同旋转门,那些短暂停留的母亲们,出于怜悯、责任或漠然,给予他或真心或假意的照顾。
他理解她们的不得已,也因此更深地明白,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面对子女时有多少身不由己的枷锁。
他不希望因为自己的过错,让清清的母亲平添烦忧。
目光不自觉地落向前方半步之遥的身影。
但,是他的错觉吗?
那纤细的脊背似乎绷得比他还紧,连行走的步幅都透着一股抗拒的滞涩,仿佛前方不是归家的路,而是刑场。
宴清寒此刻的感受远非抗拒二字可以形容。
冰冷的恐惧如同深海水藻,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母亲,这个词汇本身,就足以在他灵魂深处引爆一场无声的海啸。
他明白,江燃现在对他好,源于一场精心设计的意外和随之而来的道德捆绑。
绑定关系,结婚……如果一切顺利,这份始于虚拟的羁绊,未尝不能延伸至现实。
这本是他步步为营所求的结果。
可这凭空出现的母后是什么?
这兴师问罪的阵仗……
熟悉的窒息感汹涌而来,瞬间将他淹没。
那些被封存的记忆觉醒,冰冷的大理石地板硌着膝盖的痛楚,当众检讨刺耳的训斥,被强行压下本能注入抑制剂的屈辱,还有……所有画面在眼前重叠、破碎。
光是想象觐见的场景,胃部就一阵痉挛。
他猛地停下脚步,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原地。
“怎么?”段浮辞诧异地回头,看清好友褪去血色的脸和微微颤抖的指尖,心头一凛。
他太熟悉宴清寒这种状态了,那是在成年后长达多年的心理治疗中,他不知为此心痛过多少次的。
他立刻收敛了玩世不恭的神情,声音压低,带着罕见的严肃:“改主意了?”
宴清寒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只是僵硬地摇头。
他不想去。他只想逃离。
“啧,”段浮辞烦躁地抓了抓自己那头不羁的乱发,快步走回他身边,声音压得更低,“听着,清寒,这鬼设定是我当初脑子进水写的,就是个NPC程序,触发对话脚本而已……”
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驱散浓重的阴影,同时狠狠瞪了一眼那座琉璃宫的方向。
宴清寒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创世岛……这是他为自己打造的,唯一的避风港。
在这里,他不是被完美的枷锁勒得喘不过气的宴总,他可以只是存在就好。
他不能毁掉这一切。
片刻的忍耐,换取长久的安宁。他强迫自己睁开眼,声音嘶哑:“我,我自己去见她。让江燃,先走。”
段浮辞看着他眼中的挣扎,心狠狠揪了一下,一把揽住宴清寒略显单薄的肩膀,用力晃了晃,语气斩钉截铁:“去个屁!不去,老子说了算!”
他转头看向江燃,语速飞快,带着点强装的随意,“咳,刚收到临时通知,皇后临时闭关修炼去了。走走走,哥带你们去主城最好的海景房,包吃包住。”
宴清寒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丝,刚想点头,江燃平静却不容置疑的声音插了进来:“不是要去拜见家长吗?”
他敏锐地察觉到清清和阿忖突如其来的反对,这反常的态度让他困惑。
是怕自己不够真诚,会让清清挨骂?
还是……清清本身就不愿他们的关系得到父母的认可?
“既然要谈婚论嫁,落地拜见父母是基本的礼仪。”江燃向前一步,目光沉静地看向宴清寒,“如果你害怕,所有责任,我来担。”
空气瞬间凝滞。
两人无声对峙,一个坚持礼数与担当,一个深陷恐惧与抗拒,无法言说的巨大鸿沟横亘其间。
只有段浮辞急得直跳脚:“都说了不用去,皇后闭关,听我的……”
江燃不为所动,眼神坚定:“为人子,为人夫,知道了长辈传召却避而不见,于礼不合。”
两道截然不同的目光沉沉地压在宴清寒身上。
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几秒的沉默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最终,他抬起头,脸上已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是对着江燃,极轻地点了一下:“好,去。”
段浮辞倒抽一口凉气,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无声地对着宴清寒做口型:你疯了?
想到那个皇后可能触发的对话,以及脚本里那些高高在上的质问,他头皮发麻。
“要、要不改天?”段浮辞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想着大不了他立刻下线,黑进后台篡改NPC脚本。
但宴清寒已经迈开了脚步,指向那座流光溢彩的琉璃塔,声音平静无波:“宫殿就在那里,我们自己过去。”
段浮辞看着两人并肩离去的背影,烦躁地一拳砸在旁边的珊瑚柱上,低声咒骂了一句。
行至琉璃宫殿前,江燃的心沉了下去。
身边的小人鱼,自踏入宫殿范围,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惊弓之鸟的状态,脚步沉重得像是拖着无形镣铐。
江燃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靠近,宽阔的肩膀有意无意地挡在他身侧,手臂虚环,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
到最后,几乎是半扶半抱地将那具僵硬冰冷的身体推着向前。
穿过流光溢彩的前厅,水晶榻上,两道华服身影映入眼帘。
是清清的父皇与母后。
几乎是同时,两道冰冷审视的目光精准地投射过来。
就在那目光落下的瞬间,江燃感到怀里猛地一沉。
低头看去,只见清清整个人没有丝毫挣扎,甚至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麻木顺从,挣脱他,双膝直直砸在坚硬的琉璃砖地面上。
蓝藻般的长发垂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能看见毫无血色的唇角,和剧烈颤抖的指尖。
江燃的心像是被什么狠狠攥住。
他单膝点地蹲下身,伸出手,指尖触到小人鱼冰凉的脸颊,抹开一缕湿漉漉的痕迹。
“唉……”一声极轻的叹息逸出。
江燃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张脸,在淡蓝色的发丝间,对上了一双通红的眼睛。
尽力放柔了声音:“怎么哭了,是害怕吗?”
他猜测着,或许是清清私自离开深海才遭了意外,害怕被父母责骂不检点?
小人鱼却摇头,破碎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不怕,结、婚要见……”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江燃凝视着他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心脏像是被浸泡在酸涩的海水里,他不再追问。
“别怕。”他的声音低沉坚定,“一会儿我来说。所有的事,都是我闯的祸,我犯的错,我来担。他们要罚,也只罚我一人。清清不会有事的,相信我。”
江燃说到做到。
从如何在浅滩意外相遇,到如何不慎冒犯导致怀孕,再到他如何决心负责、族长如何指引,甚至清清为何会离开深海、如何意外被困在蚌壳……
所有情节都被他编织成一个逻辑严密、责任清晰、将清清完全摘除在过错方之外的故事。
宴清寒最初的意识几乎被恐惧的浪潮吞噬。
刻在骨子里的、对父母权威的绝对恐惧和生理性的服从反应,依旧让这具虚拟的身体背叛了他的意志。
颤抖、下跪、流泪……反应真实得令人心碎。
然而,江燃低沉而坚定的叙述,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他不由自主地侧过头,目光落在身边与他一同跪在冰冷地面上的青年身上。
年轻的面容,轮廓分明,带着这个年纪少有的锐利和一丝化不开的叛逆感。
这模样,与记忆里的样子,缓缓重叠。
就在江燃流畅的陈述告一段落,微微停顿的间隙,他似乎察觉到了宴清寒的目光。
没有转头,只是略显冷硬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宴清寒的心,就在那个细微的弧度里,猛地一跳,先前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竟奇迹般地开始消散。
脑海里只剩下江燃最后那句清晰无比的话在回荡:“……综上,是我不该辜负清清。承蒙族长指明前路,恳请父皇母后恩准,让我与清清成婚。”
“哼,区区人类,也敢妄言与人鱼皇族缔结婚约?”高台上,浑厚威严的男声如深海闷雷,直指江燃,“你可知,我族当年为何退居这无尽深海?皆因尔等陆上贪狼!”
江燃却只是将腰背挺得更直,头颅微垂,声音清晰而稳定,不卑不亢:“过往种族恩怨,晚辈不知。若您认定我为人类,那过往是过往,清清与我,是现在与将来。晚辈只知,我犯下过错,必须承担后果,弥补过失。”
殿内陷入一片沉寂。这出乎意料的坦承和担当,似乎让那无形的威压都滞涩了片刻。
良久,另一个柔和些,却同样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响起:“你想娶清清,倒也不是全无转圜。”那应是皇后的男子缓缓开口,声音如同珠玉相击,“旧怨可暂搁,但颜面不可失。你若愿以人类之身,入赘我人鱼皇族。本宫便允了这门婚事,并亲自为你们操办大婚。”
“好。”江燃没有任何迟疑,“便依您所言。”
宴清寒倏然抬眸,难以置信地看向江燃。
尘埃落定。退出那恢弘却冰冷的大殿,被江燃温热的手牵着走了许久,宴清寒才从那擂鼓般的心跳声中找回自己的呼吸。
他,是不是喜欢我?
这个念头如同野草般疯长。同为Alpha,宴清寒太清楚入赘二字对一个Alpha意味着什么。
那是将尊严踩在脚下的奇耻大辱,可江燃竟就应下了?
是责任使然?还是,他对自己,也并非全无感觉?
“江……哥、哥哥。”
宴清寒地攥紧了江燃的袖口,指尖用力到发白,小心翼翼问:“你……是不是,有一点喜欢我?”
江燃脚步顿住,低头看着身边那双漂亮眼睛,无声叹了口气。
抬手,用指腹拂开对方额前微乱的发丝,动作温和,目光坦诚:“我承认,我心疼你,清清。”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
“但喜欢,爱,我不会。我大概,天生就缺少爱人的能力。我答应入赘,是因为这看起来是能让所有人,都感到满意的解决方案。如果这样能让你安心,能解决眼前的局面,那我的感受,不重要。”
宴清寒低下头,浓密的睫毛遮住了所有情绪,闷闷地应了一声:“嗯,知道的。”
江燃有些不忍,揉了揉小人鱼柔软的发顶,声音刻意放轻松了些:“好了,别垂头丧气的。刚才皇后不是说了要大办?还让我们列礼单呢。想想看,你想要什么?嗯?”
殿上的经历耗尽了心力,他无力思考。
又怕沉默显得太过消沉,让江燃为难,宴清寒强调动起工作思维,本能地给出合理的答案:“嗯……考虑到人鱼种族目前的发展阶段和海底主城的交通规划需求,或许可以申请资源修建一条直通南海大陆架的深海隧道?这样既能加强种族联系,又能大幅提升物流效率……”
他的声音平板无波,像是在做项目汇报。
江燃哑然失笑,无奈打断:“清清,”他微微弯腰,凑近了些,声音带着一丝宠溺,“我问的是,你想要什么,不是人鱼族的基建规划。”
宴清寒缓缓转脸,目光虚虚地落在对方线条清晰的唇上。
那短暂的,趁人之危的触碰,与胡思乱想一同复苏。
结婚后,就意味着可以名正言顺地……
他垂下眼睫,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想在大婚之夜,与你,同饮酒,共,共枕眠。”
江燃似乎有些意外,挑了挑眉:“就这些?”
小人鱼抬起头,努力牵起嘴角:“嗯,就这些哦。”
“钻戒呢,或者别的什么?”江燃追问,带着点不解,“呃,Omega,不都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吗?”
他试图用以往母亲们的标准去理解。
宴清寒下意识反驳:“我又不是喜欢亮晶晶的矮人族,我们人鱼族,喜欢音乐。”
江燃沉默了。
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清清似乎真的把这个世界当成了唯一的真实。
他不是在扮演人鱼,他就是人鱼。
那些属于人类的、象征着契约和爱情的华丽饰品,对他而言毫无意义。
宴清寒被他盯着,心头微微一紧,突然反应过来问:“哥哥,你是不是,原本还打算送我别的礼物?”
江小燃:让我想想送点什么好…
清小寒:(一本正经的工作机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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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担责任与编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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