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整片天空灰云滚滚,脏的白与干净的灰裹挟着低沉的雷声,仿佛某种野兽在暗处窥伺。
黎麦脚步匆匆地向着火车站赶去,快一点,再快一点,马上就要赶不上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黎麦明明已经跑起来,前进的速度却越来越慢。
最终,她来到一扇门前。
门上的铜绿色被侵蚀得斑驳,因为是木门的缘故还隐隐发白。
黎麦颤抖着手推开了这扇门,里面传来一股夹着湿气的腐味与霉味。
那栋红砖搭成的破旧房子里,父亲正用一根手腕粗的木棍抽打着母亲,母亲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
而坐在门边的哥哥对此充耳不闻,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黎麦抄起靠在门廊下的一把锄头,发疯似的冲向父亲。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他的头、肩膀、胸膛抡砸过去,直到父亲倒在血泊里,四溅的鲜血糊住黎麦的视线。
到这里,黎麦仿佛找回了一点理智。
她用衣袖擦干净脸颊与额头上的血迹,可眼睛里却流出比血更滚烫的泪。
她拉起还躺在地上的母亲,哽咽着对母亲说:
“走,不跟他们过了。”
母亲牵着她的手,半边身子仍躺在地上。
她的左眼被打了一拳,整个眼周都青紫地肿胀起来。
黎麦想把母亲拉起来,可母亲却越来越沉重。
忽然,母亲死死地扯住黎麦的整条胳膊,她尖声嘶叫着:
“这就是命啊!这就是命啊!你不要跑了,你就听你爸的吧!”
紧接着,母亲的面容与身体都扭曲到了一个近乎撕裂的诡异角度,变得不像一个人。
旁边的父亲也站了起来,尽管鲜血覆盖了他的整张脸,黎麦仍能看清楚他脸上的狰狞。
父亲和哥哥也扭曲成非人的模样,他们一齐扑上来,把黎麦塞进运送年猪的笼子里。
然后从四面八方都涌来这种扭曲的“人”。
他们吹打着农村婚嫁喜事的喜乐,外面却飘着漫天的纸钱。
他们无视黎麦的尖叫与挣扎,一齐手抬肩抗地把黎麦抬向更深的山。
黎麦如同不足月的婴儿一般蜷缩在狭窄的笼子里,仿佛回到了母亲的子宫。
她哆哆嗦嗦地流泪,嘶吼着救命。
但是笼子外那些怪物好像听不懂这些,自顾自地吹打着喜乐。
黎麦感觉笼子在慢慢紧缩,脏污的铁网从四面勒进她的皮肉。
她几乎窒息,但仍用微弱的声音呼喊着救命。
她的手指死死地扣住笼子的一处破洞,好像想从这个两指宽的小洞里逃出生天。
忽然,黎麦眼角的余光瞄到前方有两个警察站在泥泞颠簸的道路旁边。
她想呼救,可连气都要喘不上来。
万幸的是警察把他们拦了下来,黎麦终于被解脱出来。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没有力气回答警察的任何一个问题。
警察关切地拍拍黎麦的后背,她躲在两个警察身后,眼泪像喷泉一样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她用颤抖的手指向对面那群怪物,拼命地摇头,却看见那群怪物正在慢慢地围拢她。
她惊恐地站起来,回头就看见远处的天边停了一列长长的火车。
火车周边的云晕染着各色霞光,长且急促的汽笛声表明即将出发。
黎麦顾不得其他,她转身向着火车的方向跑去。
渐渐地她感觉自己好像在天上无规则地飞行,低头一看自己一步竟然能够跨越一块光秃秃的稻田。
于是她加快了脚步,但是身后大片大片的黑影朝着她飞速袭来。
眼看黎麦就要被黑影赶上,火车里面忽然下来了两个人。
一个她认识,是秋姑,秋姑的眼神还是那么地和善、清亮,只是再也看不见一点忧愁。
另一个却是极其模糊的人影,只能从身形上分辨出是个男人。
那两个人齐齐向黎麦伸出手,黎麦奋力奔跑过去,最终握住了那个人影的手。
即便是面对面,对面的人仍然是一道模糊的剪影,黎麦只觉得他的手柔软又暖和。
“小姐?小姐?您还好吗?”
黎麦缓缓睁开眼,眼前的事物由模糊逐渐转向清晰,但是头却像睡了三小时的午觉一样钝痛。
空乘正担忧地看着她,左手拿着一块隐隐约约还在冒热气的毛巾,右手拿着对讲机好像在和什么人联系。
开机进度终于过半,黎麦环视一周,发现飞机上的乘客走的就剩她一个了。
于是她愧疚地跟空乘道歉,表示自己睡得太沉耽误空乘下班了。
空乘把毛巾递给黎麦,一边摇头一边绽开如三月的迎春花一样明丽的笑容:
“您没事就好啦!刚才我叫了您几遍,您都一直皱着眉头睡着,还满头大汗的。吓得我以为您生病了!”
“我刚刚跟机组人员连络去医务室找个医生来看看,还好您醒了,不然我才是要闹大差错了呢!”
黎麦仍歉疚地抿抿嘴,把东西收拾好后猛瞄了几眼空乘的号码牌。
想着得闲一定要给航司寄封感谢信,给这位空乘刷个好评!
空乘送黎麦到飞机廊桥口,黎麦边走边回头跟她挥手,空乘用手拢作喇叭状地对黎麦喊:
“欢迎来到巴西!祝您旅途愉快~”
黎麦是一名旅游博主。大二的时候赶上自媒体风口,随手发的一条记录她打工日常的vlog竟然火了。
恰巧黎麦学习的专业是新传方向,于是她抓住机会,不停地尝试各种创作模式。
其中最受欢迎的是穷游华国系列,大学毕业时,黎麦的账号已经有二百六十万粉丝。
现在她毕业已经两年。
最近她和工作室的小伙伴们一起开设了“麦的环球旅游手记”这个视频板块,更新了两期之后反响一般。
黎麦灵机一动提出“粉丝点菜”的主意,视频评论区呼声最高的地方就是黎麦的下一站。
于是她来到了南美洲的巴西,一个以原始和热情闻名的国家。
虽然黎麦的外语水平十分有限,更何况巴西讲的是葡萄牙语。
不过想想视频可能呈现出来的节目效果,她反倒很兴奋。
一出航楼,扑面而来的就是热带夏季的湿溽气。
这种体验对于只去过几次欧洲的黎麦来说是极其新奇的。
如果说伦敦的湿是脸上永远擦不干的水意,那么巴西的湿就是水汽逗引出汗后又快速蒸发,最后只有汗黏黏地糊在脸上。
走了大概十五分钟,黎麦拖着箱子到机场边缘等待来接自己的车。
她们工作室分工明确。
蒋蓉则与陈衔鹤两个人留在国内剪辑,黎麦和杨锋藏来到巴西负责拍摄,通过云端上传素材。
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从黎麦出航楼之后,本应比她先一天到巴西的杨锋藏却迟迟没有接她的电话。
想着自己下飞机慢了,黎麦就一边用简单的英语问路一边摸索着找到了约定的地点。
可面前车来车往却没有一辆是来接她的。
热浪灼人,黎麦一边不停地打电话一边抬头看向对面。
这个巴西机场建的很好。
对面就是一片海水浴场,视野极其开阔,与机场仅仅隔了一条宽阔且干净的车道。
在车道周围稀稀落落的种着几颗棕榈树,棕榈叶在太阳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浓郁的金色,应和着深蓝色的平静海面和大片五颜六色的太阳伞,恍若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
美景在眼前,换成其他时候黎麦肯定会用相机记录下来,但此刻她实在没有这样的心情。
整整半小时,黎麦给杨锋藏打了十二个电话,都是无人接听。
热带的太阳毒辣得像是杀妻骗保的后爸。
黎麦躲在机场廊下的狭隘阴影里,一边因天气燥热而烦意渐甚,一边又担心杨锋藏会不会出事。
毕竟对方不是一个不靠谱的人。
“I’ve seen the word……”是黎麦的手机铃声。
“嘟”
“麦姐,你这会儿在哪了?”蒋蓉则急切的声音传来。
黎麦无奈地说:
“我在机场,杨锋藏被巴西的太阳晒蒸发了。”
“麦姐你听我说,哎,杨锋藏这个不靠谱的!”
“他昨天到了巴西之后去体验什么巴西特色餐,吃了一堆街头小吃结果食物中毒进医院了!昨天晚上就不省人事了,今天那边的人才联系到我们……”
“……好了我知道了。这样吧,你把他医院的位置发我,我马上过去。人没事吧?”
“麦姐,你没问题吧?杨锋藏那还好,医生说只是人受罪,没有生命危险。”
“嗯。”
黎麦挂断电话,只感觉脸颊火辣辣的,不知道是被太阳晒的还是被打脸打的。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去医院看这个不靠谱的杨锋藏。
黎麦打开了手机里的翻译软件,向着车道伸手打车。
没想到手刚一伸出去,立马七八辆棕红与明黄相间的出租车就拥了上来。
看来是盯她有一会儿了,更有几个棕色皮肤的巴西司机直接下车来邀请黎麦。
可好几个人同时叽里呱啦地说着葡语风味的英语,神仙翻译软件也得短路一会儿。
黎麦被吵得头痛,只好一边“stop”,一边快刀斩乱麻地锁定人群中一个看起来最老实的司机。
她拎着箱子走过去,敲敲他的车:
“here,go?”(这里,走?)
“sure”(当然)
“how money?”(多少钱?)
司机指了指车上的打表器,显示二十雷亚尔起步。黎麦算了算,觉得价格差不多就直接上了他的车。
这个司机倒是很安静,黎麦给杨锋藏打了个电话,还是没接。
车缓缓驶入市区,风灌入车窗。
黎麦看着城市街头的缓缓行走的人群,他们的皮肤大多是棕色与黑色,而城市街头的公交车、出租车、广告牌的颜色都极其丰富且鲜艳。
黎麦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这一切,脑中忽然飘过一句话:
“在黑白里温柔地爱着彩色,在彩色里朝圣黑白”
于是她赶忙打开手机备忘录,修长的手指上下翻飞,一会儿就把这突现的灵感捕捉了。
她露出一点笑意,堪堪填满唇边的半个梨涡。
正要舒口气,却发现出租车的速度逐渐放缓,直到一个人声鼎沸的大市场后就停下了。
司机从驾驶位上转头,原本老实的面相因为脸上那一点莫名其妙的笑容而变得滑头。
黎麦心里暗道不好,左手轻轻地放在内侧的车把手上,面无表情地问:
“what?”(怎么了?)
司机指指她的手机,示意给他。
黎麦当然不肯,于是左手开始拧动车把手表示要下车。
司机指指打表器,又连忙对着黎麦摆手:
“easy,easy,easy”(放松,放松,放松)
黎麦对着手机翻译器说:
“你不放我下去,我就要喊叫了。”
翻译器译成葡语给司机听后,司机更是连连摆手,给黎麦打开了车锁。
下车之后黎麦快速观察了自己的周围。
有几个路过的人在打量她,但都是好奇的目光,可以基本确认这个司机没有同伙。
她紧握着手机,把话筒伸向司机,努努嘴示意他对着手机说。
“小姐,你需要加价了,刚刚的价格只能到这里。”
黎麦听完翻译简直要气笑了,不过内心也庆幸这人只是个宰客的,缺小德但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
她瞄了眼打表器,坐了不过十来分钟,上面的数字已经跳到三百七十雷亚尔,傻子都看出来有问题了。
她冷笑,把自己的行李从后备箱取出来。
司机估计没想到一个不会本地语言的游客能有这种魄力,没有再叽里呱啦地劝黎麦加钱。
翻开钱夹子,里面是黎麦在国内换好的货币。
她挑出一张一百的整币,把它递给司机。
司机傻眼,用力得敲着车内的打表器。
“你听好,我不喜欢和不诚实的人做生意。你的计数器有什么问题你自己心里清楚,就是闹到警察局去我也不会多给你一分钱。你要是有本事,现在就报警,看谁会有麻烦。”
手机译完,司机的棕皮肤竟然也透出一点铁青,黎麦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他的表情变换了好几轮,最终定格在最僵硬难看的那一种。
他伸手把那一百块钱从黎麦手里猛地抽走,然后低声咒骂着把车缓缓开走,临了还回头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黎麦也毫不客气地回敬,冲着他的车屁股阴阳怪气地大喊:
“好好用吧,这辈子就这一单啦!”
这事办完,黎麦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更多人在打量她了。
她用手指在脸上轻轻地挠了挠,开始低下头看手机。
结果发现那个司机只开了一半的路程,心里正发愁呢。
呐,漏屋偏逢连夜雨。
黎麦抬头看了看天,一滴雨再次精准地砸到她的脸上。
刚刚还是艳阳高照到皮肤都晒疼的天空一瞬间就飘来大朵的乌云,天际线处浓酽的黑更预示着这场雨不会善罢甘休。
叹口气,黎麦心里吐槽一句,难怪刚才站了半天没感觉热。
她赶紧拎起箱子,跟随人流寻找避雨的地方。
她随着人群进入大市场,发现这个市场的娱乐性质似乎大于生活性质。
里面有的摊子卖当地特色的手工产品,如金刚鹦鹉的羽毛制成的项链、某种不知名生物的骨头耳环、极具丛林风情的木雕等等。
有的摊子卖一些当地的特色食品,闻着很香,还有一些摊子聚集了一些人在玩色子和花牌,看身前堆着的钱币应该是在赌博。
黎麦耸耸肩,她不愿意靠近赌徒。
可这个市场能避雨的地方几乎都聚集着这种人。
忽然她看到在大市场的边缘有一个塑料布搭成的蓬廊,并且人并不多。
机不可失!黎麦拎着箱子冲过去,占了偏右边的一个位置,然后把行李都拢在自己脚边。
随后她开始给信息轰炸她的蒋蓉则回复。
头顶雨水滴落在篷布的声音渐渐变成雨水成股流到地面的声音,不用抬眼都知道雨越来越大了。
回复完手机里的消息,黎麦不知不觉被挤到最右边去了。
所幸淋不到雨,她乐得不用在中间人挤人。
做完手边的事情,黎麦嗅到一股久违的土腥味。
她呆呆地看着雨幕。
这个大市场的外围确实都是泥土地,但是下了这么久的雨,水已经把土地浸透了,怎么还会有夏日干燥泥土被雨水稍稍沾染之后散发的土腥味呢?
黎麦在城市已经很多年,很久没有再闻到过这种味道。
一股难以言喻的奇妙感觉袭上黎麦的心头,这不禁让她思索起上午在飞机上做的那个梦。
她从不怀念那个给她带来那么多伤害的家,也从来没有惧怕过有一天他们会找上门来,为什么会做那么恐怖的梦呢?
而且,梦里出现的那个人影,她知道他是谁。
如果不是梦境里他和秋姑一起出现,黎麦几乎认为自己已经忘了他。
是巧合吧?不对,那种萦绕在心头的奇妙感觉,更像是……预感。
黎麦回神,雨势倾盆,躲雨的人群都很安静。
她站立在泥地的脚尖感觉到一丝湿意,鼻尖的那股土腥味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于是长舒一口气,黎麦从包里掏出耳机准备放空,耳边却隐隐约约传来一两句普通话。
异国遇老乡,黎麦立马循着声音的来源望去。
在人群的另一端,张槐序就这样极其突兀地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太扎眼了,如果不是黎麦没有往那个方向看,她早就会发现他。
还是记忆中的俊美、白皙,甚至更好看。站在异国人群中如同遗世独立的仙人一样挺拔俊秀,仿佛流落在巴西古董店里的一副华国水墨画。
他蹙着眉头跟电话那头的人交涉,看似心情不佳,偶尔两句音量会大一些,但不仔细听也听不见。
黎麦觉得自己的心跳变得毫无规律可言,但她也没有办法把视线从张槐序身上移开。
是的,梦里的那个模糊人影是他,下水村的那些晦涩回忆里也有他,或许那个梦,也是因为他。
她只是看着他的眉眼,仿佛亿万斯年。
张槐序终于挂断了那个令他心烦意乱的电话,眼里带着一点倦意,但仍敏锐地察觉到右侧有一道视线直白地停留在自己身上。
他微微侧目,随后整个瞳孔都紧缩起来。
黎麦冲他笑了笑,没有过来的意思。
于是张槐序从最前面拨开人群,一边低声抱歉,一边半边身子淋雨来到了黎麦面前。
他看着黎麦,那双眼睛透出一种讶然的忧郁和意料之中的温柔:
“小麦,好久不见。”
“嗯。”
压下心头那股难以言喻的悸动,黎麦客套地点头致意。
她和他九年不见面,可不想显得自己上赶着攀附他。
此时后方忽然骚动起来,于是人群开始向前挤。
黎麦看着张槐序左肩的西装衬衫已经被打湿了一半,再往前站估计就不用躲雨了。
但张槐序却像中了木头人的魔法,只是杵着不动,低垂着眉目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挑眉,觉得他怪可怜的。
鬼使神差的,她轻轻扯着张槐序的衣袖往右边靠,张槐序也极其乖顺地听从她的安排。
此时人群中有个巴西大哥被挤得摇摇晃晃,脚下一滑直接倒在张槐序身上。张槐序扶住他,结果自己也一个踉跄倒向黎麦。
虽然他很快稳住了两个人,但是黎麦的脸几乎要贴着他的胸膛。
那个大哥道谢,张槐序轻声回了句葡语,随后重新拉开了三个人之间的距离。
黎麦似笑非笑地看着张槐序垂下眼睛,他仿佛一个圣父,要原谅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阴差阳错。
她知道张槐序绝不像面上那样淡定,贴近的那一瞬间,他的心跳出卖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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